迟来逢冬——稚雾
时间:2022-08-09 06:44:10

  她错愕回问:“大师当真如此认为?”
  “在佛门圣地,无论施主女子身,亦或是男子身,佛祖看见的都是本初,自然不会受到你的欺瞒。佛祖无处不在,日后还望施主正视自身,这样一来,施主也不会再认为,贫僧是在替佛祖垂怜于你。”
  沈融冬的手不禁抚向肩侧垂散的发丝,发丝相互交缠,漫着水气。
  她现在这般,才是真的在欺瞒佛祖。
  可眼前的僧人当真是未曾听见她与绿竹的对话?
  无论是与否,她都未曾安下心。
  檐外雨势渐歇,僧人将软布递还给她,沈融冬方显迟疑接过,他的布鞋踏出檐下,鞋底浸泡往蓄积满了雨水的地面。
  沈融冬只来得及望见侧面,僧人的睫经过雨水浸润,始终未见下塌。
  他的声音自离开后传来,疏离且回避:“施主若是想明白了,那么贫僧也不便再说。”
  沈融冬望见他消失,后知后觉回身推开草棚的门,绯色的袈裟褪在一旁,混在一堆湿掉的衣物中分外显眼。
  她往肩侧一抚:“糟了。”
  -
  沈融冬回到厢房沐浴过后,绿竹端着碗姜汤推门:“其他人都暖进腹中,只差小姐您一人了。”
  她端过姜汤,喂到唇边,瓷碗里色泽浓郁,甜香馥郁,数枚红枣漂浮。
  不像在喝姜汤,倒像甜品。
  绿竹总往屏风后看,一脸想问又不敢问。
  沈融冬抿了口姜汤,索性将碗移开:“有什么想问的,说罢。”
  “方才奴婢就在好奇,”绿竹窥着屏风后道,“您身上的一半袈裟,是在山门前见着的那名僧人褪下的吗?”
  “小姑娘那里还有另一半,”沈融冬犹疑着,“到时候将它们洗过,重新缝制起来,再还给大师罢。”
  虽然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将就着继续穿。
  绿竹担忧道:“当时就是大师来通知的我们,可现下雨势歇了,奴婢方才也未在香积厨附近见着他,应当是还没有姜汤暖胃,不若由奴婢给他送碗姜汤过去,小姐意下如何?”
  “就这么做罢。”沈融冬应允。
  待到绿竹离去,沈融冬将姜汤往桌上一放,目光探往屏风内,袈裟和她的衣物分开,她走进去揭起再仔细瞧了眼,一面绯色,一面缃色。若想要将它缝补齐全,少不得需要下真功夫。
  彷徨之间,沈融冬去行囊中翻起了各色丝线,带来的丝线种类不多,但想要找到类似色,也不是难事。
  可等沈融冬将丝线理齐,待到绿竹归来,她手里是凉了的姜汤。
  绿竹方推门,便摇了摇脑袋:“寻遍了四处,都说没见着那位大师,看样子,他的行踪过于隐秘。”
  沈融冬道:“无碍。”
  之后,绿竹便从小姑娘手里拿回来了那另一半的袈裟,两面袈裟洗净,悬于竹竿上通风。
  翌日雨过初晴,绿竹过了晌午,清点完第一波柴木,将晒干的袈裟拿回厢房,在窗栏前借着大好日光,一点一滴穿针引线。
  “嘶——”绿竹偶然将手指头放进嘴里啜,沈融冬原在誊写经书,此刻笔搁下,朝她看过去。
  “不碍事。”绿竹极快地竖了竖手指头,上面的针孔肉眼看不见,想是没大碍。
  沈融冬神思重新回到经书上,片刻心思翻转,稍微侧过目光,又看向了绿竹一眼。
  她坐在窗栏前,穿针引线时,手指头的动作明显带些滞涩。
  沈融冬出其不意:“是在清点柴木的过程中受伤了吗?”
  绿竹顿止动作,看过来,歉意笑了下。
  沈融冬走去,抬起她的手指头,满是细小的各种伤痕。
  “休息两日吧,至于袈裟,”她从绿竹的手里拿走,温道,“先放着。”
  “不行,小姐,”绿竹不舍,“奴婢好不容易将线穿过了,若是前功尽弃,下回捡起不又得重新费工夫?”
  沈融冬叹气:“我来。”
  左右缝补衣物不是什么难事,她在未出阁前,做过的针线活虽不多却也还能看,缝补时将针垂直,反复短针藏起线尾,这样便可不刺破反面绣线,在最后将线尾藏在针脚里,不露出线头。缝补出来,袈裟正反两面的丝线颜色不相同,与袈裟本身的颜色并无差异。
  若非仔细看,看不出痕迹。
  袈裟经细细洗涤过后,飘出一股皂角的清香。
  绿竹看怔了:“看来奴婢这手的伤,伤得恰好是时候。”
  沈融冬点了下她天灵,将袈裟交付她手中:“好了,若是再找不到人,就随意交托给其他僧人,由他们处置。”
  绿竹抱着袈裟去,没过一会儿回来,又是惯见的颓丧:“奴婢依您所说,随便交付给了位小沙弥,可是看来那位大师,是当真神不知鬼不晓。”
  “罢了,”沈融冬没多动容,依旧在誊写经书,“这件袈裟,可能它主人也不太想要。”
  毕竟沾了世俗,那样的人,会重新穿回吗?
  左右她骗了他,若在这间寺庙里找不到他的去处,那么也无碍,她缝补他的袈裟,算是两清。
  -
  雨后初霁之后,连着两日都是放晴。
  沈融冬每日除了礼佛誊经,还会同绿竹去看望那些灾民,那日走失的两个小孩儿所幸没落下病症,绿竹也对他们照看有加。
  柴房前,沈融冬的身子被漆上一层昳丽余晖,她手拿荷包,打算将明日的工钱先付给绿竹。
  绿竹意外推辞,气定神闲:“奴婢已有了另外的法子,不止不要您的钱,反倒还能挣钱,小姐放心,再说您看,这柴木都快要将柴房前后堆成山了,纵使再多拾些,入冬也用不上,您觉得如何?”
  沈融冬早先说过,无论是绿竹想要做什么事,她都不会插手。
  此刻将荷包收回,既觉得欣慰,又有些怅然所失。
  回厢房后,没誊写上片刻经书,沈融冬心中沉闷,推开房门踏出厢房。
  她的厢房再西侧是片枫林,出了院门,踩踏在落下的枫叶上,余晖渡上身,伴着暮鼓,意境深远。
  沈融冬微微阖眼,只因在枫林里,见着一位身披袈裟的僧人在清扫。
  枫叶在笤帚驱赶下汇聚,她观了半天,见着他扫得极其用心,却始终没转过脸来。
  僧人的袈裟是绯色,余晖更如同烈火,枫叶也足以将万物染红,似乎天地间只剩这份浓烈,她看得眼晕。
  想回厢房,没料僧人侧了身清扫,转过脸来。
  沈融冬见着他视她如无物,的确是没再从中看出怜悯。
  可这份滋味,也不好受。
  过了须臾,她还是走过去,客气问道:“大师,需要帮忙吗?”
  僧人看她一眼。
  “大师之前不是说,我欺瞒了佛祖,佛祖不会庇佑,”沈融冬道,“可我眼下,想要将功抵过。”
  她没料想过僧人的回音,往浅了说,她是供奉寺庙香火的贵客,往深了说,凭他们二者之间的嫌隙,她不觉得他会让她来帮忙。
  但僧人偏偏将手里的笤帚一递,桃花眼眸微抬:“姑娘若是不想,倒也不用勉强。”
  沈融冬听见他的称呼,眼尾上弯,莫名应声。
  “想。”
 
 
第15章 
  沈融冬用笤帚拂着落满枫叶的地面,她扫的其实只是枫林里的一小块地,但整片枫林过于宽阔,纵然是前一夜将落叶清扫完,第二日,亦会有新的落叶堆叠满整片枫林。不免在心里沉思,出家人的清扫,多半是落得个清净心门的效果,而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扫地。
  沈融冬扫地的动作自觉不落下风,伴着暮鼓,笤帚触及枫叶唤出沙沙声响,轻微却悦耳。
  她将枫叶扫拢在一处,方堆叠成小山,僧人便来挑拣着它们,徐徐装入畚箕中。她有分外注意,他挑拣的尽是一些干净叶子,看来留着日后有所用处。
  沈融冬轻问:“这些落叶,是要留作引火?”
  “并非,”僧人道,“风干后可制成书签,送给寺庙里的香客。”
  “我也会有吗?”沈融冬又问。
  僧人全心全意拣着落叶,心思未被动摇片刻:“若施主想要,当然是有。”
  “我誊写经书时会用到,还有我的侍女,她要清算账本,我们都大有用处,可能会要多一些。”
  “好。”
  “当然了,香火钱也会多。”
  自顾自添完这么一句,沈融冬又觉得,似乎是毫无必要。
  她将目光放远在他处,余光也难免触及到僧人身上的袈裟,远看焕然如新,饶是清楚为自己亲手缝补,也不免在心里悄然感叹,时间未算白耗。
  沈融冬动着笤帚,忽然想到了一桩:“将要入夜,大师为何还在此处打扫?”
  僧人由始至终秩序井然,将枫叶装进畚箕里这样简单的事件如同被定格在了水墨画卷上,他身后的枫叶红遍一片天地,做完了正事,才抬眸娓娓回:“贫僧每夜,都会来此处打扫。”
  “那为何之前…”沈融冬恍惚。
  “施主心中装满心事,自然看不见其他。”
  “可我今日,偏偏倒是有事…”沈融冬浅笑,“所以大师,你偶尔也会说错话,揣摩错他人的心思。”
  “贫僧从来不去揣摩他人心思,”他放下畚箕,索性正视她,“只能说,施主原本心中装载的小事,施主自认为是无足轻重,可其实对于施主来说是枷锁,亦是重担,施主今日全数卸下,才得以从这桎梏中挣脱,望见了其他的新新事物。”
  沈融冬丝毫不亚于当头一棒,她从没这么想过,无论将自身与灾民紧系,亦或是磨砺绿竹,都不是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
  这么想来,出家人果真是为了时刻点醒他人,无论他人话里藏有何玄机可侃,即便是歪理,也非要拎出来。
  僧人提起眼角眉梢,手握畚箕,十指匀称漂亮,自顾自的,话如靡靡之音:“不过施主现下,倒是比起之前赏心悦目。”
  沈融冬明知道他的话里没其他深意,不过是在暗喻她功过相抵的心思巧妙,可恍惚之间竟又觉得,有时候出家人的话,也不尽是无用。
  -
  暮云浓烈,将寺庙遮掩。沈融冬回到厢房,平素里誊的经书摞在书案边上,绿竹此刻伏身在书案前,将账册一度翻得哗哗作响。
  沈融冬想到方才与僧人的谈话,或许是迫切想要证明自身,遂朝绿竹走去,探看她的账册:“绿竹,你今日说想到了新鲜的法子,是怎样的法子?能说给我听吗?”
  绿竹抬头,神情有些遮掩,慌张将账册合上,片刻后,又苦兮兮摊开:“就同您招了吧,说起来,奴婢能有这样的主意,全靠了那位大师。”
  “大师?”沈融冬听见称呼,微微一怔神。
  “是呀,”绿竹笑眯眯道,“就是此前三番两次,都在寺庙里寻不见踪影的那位,奴婢昨日路过小姐初去礼佛的那间佛堂,可能是嘴边正在为了柴房前后的柴木苦恼发着牢骚,偏生叫大师听见,他从佛龛后走出来,手里当时还提着笤帚,便着急喊住奴婢留步,奴婢听他给盘算了许久,才有了现下这样的绝妙主意。”
  沈融冬心中蓦地一撞,说不上来何等滋味。
  他给绿竹出的主意若真不出反进,又能妥善解决灾民们的生计难题,那为何不早说,偏要居于她后?
  气息顿时滞涩,沈融冬按按额穴,不让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小姐,”绿竹偏头仰面望她,“从波斯国来的那些大胡子商人们,近期由于汴京城严防死守,不让灾民们流落进城里,他们想要通过城门也是难上加难,有好些商人只能暂时滞留在山脚一带呢,借住于那些樵夫猎户的家里。大师说了,他们到中原来,无非是想要同我们做生意,既然城里进不去,城郊又只有樵夫猎户,他们拿着破木头无用,唯有小鸟小兽的皮毛,应当是不能满足的。我们不是灾民,我们可以进城,买些刀具回来雕刻,再是彩漆香珠,给刻好的小玩意儿涂色和染味,这样他们见了,不说有多喜欢,应该也会乐意同我们交易,不会吝啬!”
  沈融冬听得怔忪,尚未回话,绿竹期盼盯着她,紧张问:“小姐,您的意下如何?”
  “甚好。”
  无论是从长远,还是从深意,都要比她高出一截。
  沈融冬正要侧身,余光望见绿竹翻开了账册的下一页,托腮苦恼道:“奴婢方才也是在精打细算,这买辅料的银子,得花上多少合适,以及到时候卖出去的价钱,又该如何定夺……”
  枫叶夹在账册中,被小姑娘脆生生的手指拈起来,如残阳,如烧红的烈火那般。
  “是从院外的枫林捡来的吗?”沈融冬意外问道。
  “不是,”绿竹眼尾弯弯道,“是大师给奴婢的,他说到时候送给寺庙里的香客,也可给胡人们当作是馈赠品,奴婢从他那里拿了许多,这枫叶上熏满了檀香,闻着有佛门的味道呢,留在账册上,既好闻又省事。奴婢可喜欢了,小姐您要吗?我这里还有几片没用过的。”
  “不用了,”沈融冬在慌乱中回绝道,“我没什么能用上的地方。”
  长夜漫漫,沈融冬宿在塌上,难以置信地没怎么睡好。
  -
  翌日醒来,绿竹不在外间的塌上,沈融冬早已习惯她的起居,下了塌坐于妆奁前,朝眼下多掩了些粉。
  尚未过得片刻,房门那处传来推门声,沈融冬从隔门里望去,绿竹的面孔悻悻,一看便是犯了难。
  “怎么了?”她不免问道。
  闻言,绿竹亮晶晶的眼转过来,期待道:“小姐,您今日可有空?”
  沈融冬不明就里。
  绿竹将事情原本娓娓道来:“本来奴婢昨日想好了,今日安排褚队长进去城里购置辅料,可是偏偏正到了时辰,他约摸是昨日吃进肚子里的食物不合适,竟然临时闹起了肚子,这没个一日半日,看似是不得消停,茅房被熏怕了这也好说,可是若少了褚队长,马车便不见得能进城里,现下汴京城四处的城门防守严密,奴婢心想着,若是要等到明日,又是怠工一日,这下见到小姐,心里才登时来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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