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逢冬——稚雾
时间:2022-08-09 06:44:10

  赵朗窥着他的神色,又听见周遭纨绔子弟全在起哄:“遮遮掩掩,兄台是看上了赵兄?”
  “这局可不作数,”青年又不徐不疾道,“我手中的斗娘子及蛐蛐罐,也可尽数奉送仁兄,只当是投石问路的薄礼。”
  赵朗从中意味到不同寻常,顿时警惕起来,脸色变幻莫测:“兄台请。”
  坊市间的茶寮诸多,赵朗随同对方要了雅间,一进去,青年便揭下脸上面巾,回眼看来:“你们方才说的那些玩笑话有几分真?”
  赵朗见了他的脸,脚步生生顿住,僵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沈…沈小将军?”
  能让他这么慌乱的,除了昨日里太子送来的美人,其二便是眼前的沈府三公子沈温。
  沈温与现今的太子妃乃是一母同胞,他起初光看眉眼也不认得,可是揭了面巾看清全貌,依稀和前些年见过的相貌形似,再加上与太子妃的清丽如出一辙。
  一时间,赵朗只恨自己没多长双眼睛。
  “沈将军,您从边疆回来,这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赵朗干笑,踱步进雅间,将手中的蛐蛐罐放桌子上,忙献殷勤,“在下险些没认出沈公子,原是您又长得俊俏了些。”
  沈温拈着棋子,从鼻腔里嗤一声:“若是我提前知会,岂非听不到你们那番话?”
  赵朗霎时冷汗涔涔。
  太子殿下昨日给他塞的人,趁他一时不备连夜逃走,他今早起来还在发愁,生怕太子殿下追责,于是派了人四处去搜寻。暂时无果,他只好先来斗场玩几局蛐蛐消除苦闷。
  他赔笑不是,哭丧也不是。
  只结结巴巴,没半分世家子的模样。
  “沈公子…不是,沈…沈小将军,太子殿下昨日里,确是给我塞了人,可那人我不敢动,”赵朗观察着他的神色,慌张解释,“她正好好呆在我院子里呢,现下吃好喝好,比活菩萨潇洒,就是人是太子殿下送的,若是你惦记着,怕不是得先去同太子殿下商议?”
  “我惦记个屁!”
  沈温气得不轻。
  青荷本就是他们府中的人,算不得丫鬟,陪同沈融冬嫁进东宫,是怕她在宫里苦闷无伴。
  他的阿妹自幼气性高,无论什么都想要最好。
  太子殿下幼时便是汴京城中最令人神往的夫婿人选,可她嫁给了最好的夫君,性子日渐被磋磨,他最后见过的一面,她竟憔悴纤瘦得他认不出。
  现今,太子做主将青荷送人?
  他瞥了赵朗一眼,神色颓靡,言语恭维,是他平日里最瞧不上的人。
  “将人好好伺候着,”沈温茶都来不及喝上一口,与正送茶进来的小二打个照面,擦肩而过,“若是人有任何闪失,小爷唯你是问。”
  “哎,”赵朗结巴应着,擦擦额间的汗,又问道,“沈公子,您这是去哪儿?”
  沈温压低了声音,但仍卷着戾气:“去将太子的花花肠子打出来!”
 
 
第5章 
  沈融冬的腰被晏君怀箍了一夜,醒来时,身侧他宿过的地方一片空荡。
  她记得依稀间,晏君怀起身下榻,不忘在她的额心烙下一吻。
  他温言软语道:“待孤下朝归来。”
  他是太子,每日天未破晓便前往早朝,这不可避免。
  沈融冬昨夜的梦里,青荷来走了遭,她在绿竹伺候她更衣时,还恍惚如在梦中。
  沈融冬款款抬起若葱根的手,云锦摩挲过肌肤,绿竹生怕擦伤太子妃,将荼白的衣带在腰侧利落打结,正欲进行下一步,殿外传来婴儿啼哭,声声不止,仿佛是抽噎得没了劲儿,耳朵里的声音愈来愈哑。
  她与太子妃同时往外殿看,乳娘不过几瞬,抱着小皇孙的襁褓从外来,声音忧喜参半:“太子妃,小皇孙怕是离不了您,自从昨夜将他抱走,便一直哭闹没停,老奴好不容易将小皇孙哄睡,不曾想一大早给他喂奶水时,又开始闹了,这实在没法,才抱着过来,太子妃您听听,这嗓子怕是都快哑了。”
  沈融冬从她手中接过盼儿,时下天光大亮,粉雕玉琢的脸蛋在朝曦陪衬下更柔润,眼瞳墨黑绚烂,如西域年年上贡的葡萄。
  或许是嘴唇刚沾过奶水的缘故,润泽莹滑,瘪起的嘴在她拍上襁褓时,逐渐安静下来,抽噎成了哼哼唧唧的咕哝。
  绿竹捧着衣裳在旁侧,望见小皇孙的变脸,嘴角不自主沁出笑:“太子妃,小皇孙这般伶俐,长大了定会孝顺。”
  沈融冬淡然道:“本宫只盼他日后安乐无忧。”
  至于孝顺,自是不必。
  -
  用早膳期间,沈融冬先将银勺盛好米糊,给盼儿小口喂着,宫人低眉顺眼,眼见太子妃无暇顾及自己,不免唏嘘。
  她终于放下银勺,乳娘将小皇孙暂时抱走,纤纤十指未曾碰着碗筷,殿外闯进来小太监的禀报,字字透露慌张:“太子妃,沈小将军在殿外求见。”
  沈融冬手停在半道,迟迟未回过神。
  她昨日里回将军府探望,曾从二老的口中听闻过三哥近日要归京,可是不曾想,竟然这般快。
  小太监见她恍惚,神色更为难道:“沈小将军看着在震怒,像是来找麻烦,而不是特地来瞧太子妃。”
  找麻烦?
  沈融冬收敛神色,低声道:“你同他说,本宫先整理仪容,随后再见,领着在院里兜几圈,打上些趣。”
  绿竹听闻太子妃的答复,脸上呈现些许茫然,不禁问:“太子妃,您这是…”
  沈融冬抬眼,看向乳娘吩咐:“您将盼儿抱远些,从侧门走,也在别处多打些转,莫让沈小将军听见声音。”
  绿竹更迷茫:“太子妃,您为何要让乳娘将小皇孙殿下抱走?”
  “本宫的三哥不喜欢孩童,”沈融冬只言片语揭过,“若是让他瞧见,想必会更震怒。”
  “这沈小将军,”绿竹缩了缩脖子,喃喃道,“当真是好凶一人。”
  沈融冬温雅扬唇,没多做解释。
  只有她心底里知道,沈温自年幼便将她宠上天,后来匈奴侵扰边境,他请战出征,到现今回京的次数寥寥无几,可没一次落下看她。
  盼儿在去年过继她的膝下,打那次起,她连他的一封家书再没收到过。
  过上些时辰,沈温被宫人迎进殿内,沈融冬亲自为他不慌不忙沏茶,还未等问候半句,沈温将掩人耳目的面巾一把扯去,吊儿郎当问:“原来太子妃出嫁东宫,竟要靠卖侍女来拉拢兵部?”
  茶水漫出盏沿,在桌面洇开一大片水渍。
  “三哥何出此言?”
  “若不是我听闻蛐蛐斗场赵朗同他好友的对话,得知青荷下落,你准备瞒我到几时?”
  沈融冬无言,眉眼微跳,不知应对的举止。
  沈温更进一步道:“兵部左侍郎府中的二公子赵朗是活生生的纨绔,他同他一众狐朋狗友在蛐蛐斗场里大放厥词,这件事如若在市井里传扬开,汴京城上下沸沸扬扬,有心人拿去大做文章,不止是你和太子殿下的脸面丢尽,连沈府,都会被波及!”
  沈融冬自年幼到如今,没被他这么严厉训斥过,当下鼻尖一阵酸,又连忙问道:“青荷现在是在兵部左侍郎府中吗?”
  沈温看她一眼,悠悠道:“到时我会将她接回沈府,就不送到这来了。”
  沈融冬思虑片刻,这的确是节骨眼下最妥帖的办法,沈府于青荷而言,无疑是最佳的庇荫处。
  她没反驳,低低应:“好。”
  沈温目光所及身前乌木桌面,早膳还没来得及撤,瞧着竟比平日里沈府吃的都大不如,他又在余光中瞧见沈融冬愈发瘦骨伶仃,于是一手捏过茶盏,将满溢出的茶水顺唇线一饮而尽。
  尽管灌下的茶温度适中,他喉咙间仍似火急火燎,辣到嗓子听着都哑:“若你在这宫里头呆得不舒服,不如由沈府出面,向陛下请一纸和离书,咱们离了这东宫。”
  “这宫里头,”沈温眼里乌沉沉的,一时看不透情绪,“怕是座吃人的牢笼。”
  -
  晏君怀下朝归来,远远听见盼儿的咯咯欢笑从偏殿前院里传出,不时伴着呢喃哄声,崔进随同在旁进去察看过,很快出来禀报:“殿下,是孟侧妃抱着小皇孙逗弄他,乳娘守在边角,据她说太子妃与沈小将军在寝宫畅谈,于是她抱着小皇孙回避,可他哭闹起来没法,逢侧妃路过,才哄了起来。”
  “为何回避?”
  崔进低眉窥着他脸色,小心道:“许是小皇孙哭闹厉害,怕惊扰到沈小将军。”
  “沈温何时归京?孤竟半分不知,”晏君怀说着笑,眉眼沾染或有戏谑,也见几点认真,“这京中孤也不嫌多他一人,他嫌孩童吵闹?”
  崔进哑口无言。
  过须臾时刻,他随同太子殿下往偏殿里走,乳娘眼尖,一眼瞧见,连摆出诚惶诚恐,还未等殿下问起,又将方才的解释娓娓道了遍。
  晏君怀长身鹤立,朝服着在身上,依旧恍若明玉。
  孟欢看见他脸上噙几分笑,不那么阴沉,遂抱着襁褓踱步他身前,将怀中稚儿给他瞧,微微笑道:“殿下,您看盼儿多乖,看见您,他更开心…”
  “崔进,侧妃抱了这些时日想必也累,将小皇孙抱过来,替她分忧。”
  孟欢微睁美眸,似是不敢相信。
  而崔进已上前,探出手将小皇孙接过,乳娘在旁看了,身子不住发颤。
  直到晏君怀下令:“拿了最后的银两,便走罢。”
  乳娘胆寒,连同孟欢亦如筛糠般发抖,过了片刻,纷纷想方设法开脱。
  “殿下,小皇孙一贯黏太子妃,也黏侧妃,这是好事啊,老奴抱着它,只怕小皇孙的嗓子再哑,又拿他无可奈何,还请殿下明鉴…”
  “殿下,”孟欢也道,“这件事是妾身不是,您莫要责罚于乳娘。”
  晏君怀眸光阴鸷,声沉下来:“日后记着身份,莫在盼儿眼前出现,他与你毫无瓜葛。”
  孟欢望着他决绝转身,霎时梨花带雨,脸颊挂着清泪:“殿下说话好生令妾身心寒,盼儿是妾身的亲生儿子,难道只许姐姐接近,妾身看上一眼都成罪过?”
  未等他回身,孟欢侧身而走,边踱步边啜泣:“遵殿下令,日后妾身便不在外头出现,免得碍着殿下同姐姐的眼。”
  崔进看见太子敛去大半威严,微沉声:“下不为例。”
  孟欢脚步细碎,听见后戛然而止,她余光望得太子殿下不曾侧目,仿佛这句说辞不过在彰显仁慈。
  她懂见好便收的道理,轻巧朝崔进走去:“全怪妾身不识脸色,仗着殿下宠爱无法无天,还请殿下包容,不过是否能让妾身最后再瞧几眼盼儿?”
  崔进抱着小皇孙僵持在原地不动,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太子殿下的目光始终不深不浅,他没说行与不行,他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举动。
  他渐渐回忆起昨夜在书房里,孟侧妃冒着风寒,来恳请殿下歇息。
  太子生生拒绝孟侧妃,只是取下披风为她披上,继而专心处理朝务。
  孟侧妃固执守候在旁,一等便是小半时辰,太子殿下搁下纸笔发觉身侧人存在,也只微微沉脸,并未说些什么。
  藉此想来,小皇孙是太子的逆鳞,若是触怒,定将艴然不悦。
  襁褓中的小皇孙眯缝着眼,孟欢挂着慈爱望他,唇角蓄满笑意,又像是无心那般问:“殿下今夜,还是宿在姐姐寝宫中吗?”
  晏君怀眼眸微沉,孟欢有时候的确深得他心,可有时又愚蠢太过,如同她自己说的那样仗着宠爱,简直在恣意妄为。
  “殿下,昨日里是侧妃的生辰,”一旁乳娘审时度势,盯着他们眼色嗫嚅道,“老奴一大早瞧见孟侧妃在食用凉透了的长寿面,心里说不上滋味,才想着将小皇孙给孟侧妃抱一抱,盼着能散去些孟侧妃的忧虑。”
  孟欢即刻又羞又恼,瞪向她道:“谁允许你在殿下眼前提起?”
  乳娘登时噤声,不敢多说半字。
  崔进瞥见太子殿下转眼,望向孟侧妃泪痕未干的脸,放缓声调道:“若真如此,孤自会补偿。”
  孟欢喜出望外,施施行礼道:“那妾身备水待殿下来。”
  崔进手中空下,同太子殿下走出庭院,石子路经日光晒成微烫,他心里藏有的疑虑没憋住:“殿下,若是让太子妃得知,只怕她又要难过一阵。”
  “孤只想将亏欠的,尽数弥补回来。”
  崔进缄默,东宫中起初只有太子妃一人,后来朝臣微词下,太子殿下一改作为,时间久了,或许逢场作戏,亦或真正恩爱,他自身也根本分辨不清。
  只记得杏花春雨,太子殿下初见撑着伞肩头仍被淋湿一半的孟欢,恍惚道:“她像不像从前的冬儿?”
  也不知道,究竟弥补给谁,又是亏欠了谁。
 
 
第6章 
  殿中香炉氤氲出袅袅白雾,沈融冬捏着茶盏不紧不慢挪开,旋即用绢帛拭着漫在桌面的大片水渍,眼也未曾抬过一下:“太子殿下待我极好,无需和离书。”
  沈温的指节在桌下蜷起,望向她笑:“你当我是在挑拨离间你们?”
  “三哥,东宫里近日新修葺了亭院,你待会离开时,让宫人领路前行,莫要迷路了。”
  沈温起身的当口指节尚未舒展,冷不防听见沈融冬的逐客令,他气得发笑,悠悠看往守在殿门口的宫人,若有所思道:“同青荷长得倒是有几分像。”
  沈融冬吩咐绿竹:“那么你来领路,我也安心。”
  绿竹得了吩咐,心里明白太子妃盘算的事,大概是怕沈小将军在殿外走偏,万一撞见乳娘抱着小皇孙,到时候心绪更加消沉。
  她在沈小将军经过眼前时,大气不敢出一声,任凭他打量,谁知沈小将军的话时有时无,溢散在整个殿内,又轻飘飘停驻在她耳旁:“太子殿下,惯是会找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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