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端王居然包藏着如此狼子野心, 陛下当真看错了他!”
“还有沈温,在边疆同他一起,也不知道两人有没有合谋……”
“陛下,绝对不能轻饶了他们!”
言辞激烈的言官们骂着骂着, 将沈温一并骂进去, 其他官员纵使存疑, 也无人反驳, 只是敛了神色暗暗思索。
晏君怀容色疲懒, 半眯着眼,让副将端着赵准的脑袋退下去。他的脑袋断裂处血淋淋的, 死后脸面呈现出死寂的青灰色, 眼睛更是没闭合上,看起来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 教他一阵不适。
直到殿内没了赵准的脑袋, 他放松下来,等待晏迟来到殿里同他对峙。
他堵死了晏迟所有的路,晏迟只剩下来宫中见他这条道路可走,他最初想要将脏水泼过来, 他亦能还回去,甚至抢在他之前。
一位君王,一位臣子,众人到底会信谁, 早已一目了然,可以说他们之间的对弈,在棋盘上掷下第一枚棋子时, 赢家就注定了。
沈将军那个老家伙一早听见延缓上朝的时辰, 索性声称自己感染风寒, 没来上朝,这样正好,晏君怀眸光里透出些许放松来。
沈将军不来,朝会的局势便完全掌握在他手里,听见下方激烈骂声,如同在听天籁之音。
过些时辰,群臣们没讨论出个结果,小黄门却是再度进来禀报:“陛下,端…端王殿下求见。”
似乎经过赵准掉脑袋的事,他连说出这枚端字都觉得烫嘴。
“他竟还敢出现?”有位声音较大的臣子似乎是想要跳到端王脸前去质问。
晏君怀望向奉天殿门前,淡声道:“让他进来。”
他看起来痛心疾首,像是只等皇叔来给他一个合理解释。
臣子们惴惴不安,唯恐端王狡辩一番,陛下便当真轻信了他不是贼人的鬼话。
晏迟出现时身着布衣,不徐不疾,经过一夜,他的面上挂上风霜,哪里剩半分端王的风光?
“臣参见陛下,”晏迟行礼,四周的目光避他如同蛇蝎,他视若无睹,“臣自知并未做错什么,昨日本是回京复命,却引得陛下大动干戈,出动所有禁军前来追捕臣以及臣的家眷,敢问陛下何故?”
晏君怀不以为意道:“皇叔,昨夜里,朕只吩咐了赵准去擒拿贼人。”
言下之意,没想到贼人正是晏迟。
“臣昨日在陛下眼前,提过先帝当初薨逝的疑点,陛下是恼羞成怒吗?”晏迟自顾自问。
众臣面色瞬息之间转变,无不惊惶,端王慌乱中竟这般垂死挣扎,妄想将脏水泼到陛下的身上,是脑子跟着赵准的脑袋一起掉没了?
晏君怀尾音上扬,不敢置信问:“朕恼羞成怒?”
其实群臣之中根本无人附和晏迟,他不论说什么,群臣都能认为晏迟是在为自身开脱。
晏迟的眼光分别落向以孙恒为首的一等官员身上,他们的脸色仿佛不认识他,别无二致地垂着眼角避开。
他微微笑道:“倘若诸位大人不信,可以问问孙大人,昨夜里,陛下恼羞成怒过后,让赵准借着擒拿贼人的名义在本王出宫之后追杀,手段之不磊落,本王一开始以为是惹怒了朝中哪位,没想到那些人,竟多是赵大人的手下,其中更有本该在守卫皇城的禁军。”
“胡说!”有人即刻反驳,“明明是你勾结了边疆要危害大梁,被陛下识破,陛下才让赵大人来擒你,而你…而你……”
想到方才赵准死不瞑目的惨烈模样,他没忍心再说下去。
晏迟眉头微拧,疑惑不解状:“孙大人,你昨夜里可是信誓旦旦说了,会为本王作证。”
“端王,事到如今,倘若证据确凿,你不应再垂死挣扎,至于昨夜里……”孙恒重重叹了口气,“你说见过老夫,老夫相信你被诬陷,还要在朝会上为你作证,来倒打陛下一耙,哪会有这般事?”
晏迟眸色变换,孙恒接着道:“诚然,老夫昨夜里是敞开大门见了你一面,可是一旦知道你同贼人有所牵连,引得陛下在京中四处派人搜寻你,老夫便将你赶出去,关上了孙府大门,老夫的府邸里,哪会容得下你这种乱臣贼子?”
朝会上风向明确,以孙恒为首的臣子们起初没说话,这会却牢牢站稳了立场。
所有矛头指向晏迟,龙椅上,晏君怀微眯的凤眸里流光溢彩,竟看好戏般,饶有兴致地把玩起扳指。
有时候,一件事情并不需要剖析出它的真相究竟是如何,只要背后的利益远远高在真相之上就行。
晏迟许诺给孙恒的不过是皇朝更替后的官升二品,可是倘若他这位君王倒了台,孙恒的女儿便成了要陪葬的妃子,何况他答应孙恒,孙恒之后的官阶有希望在二品之上。
朝堂上骂声一片,连寡言的一派臣子都站稳立场,像是言行再不更肆无忌惮一些,唯恐陛下觉得他们的风向不明确。
无数句话语流水般倾泻,密密麻麻交杂,全都进了晏迟的耳朵。
他耳力不差,听见其中说得最多的,当数他准备谋朝篡位。
他笑了声,反问回去:“倘若我想谋朝篡位,只是站在这里同你们逞口舌之快,是不是太对不住我和沈小将军手下的大军?”
登时鸦雀无声,晏迟处在众臣间,神色安然:“恐怕这时,沈小将军带着青王,已经赶到了奉天门。”
青王便是先皇在世时的七皇子,眼下晏迟像在明晃晃告诉众人,他就是要带着沈温和青王篡位。
大臣们更怔,个个如同被冰封。
“保护陛下!”
晏君怀身旁的公公尖细着嗓音喊,闻言,殿内的侍卫全冲过来,将晏君怀围得密不透风。
晏君怀岿然不动,悠悠道:“端王,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臣这顶帽子原本就是陛下扣上的,现在不指望陛下能帮臣摘下,是被污蔑,再关押进诏狱里发落,还是带领大军篡位,反正都是贼人,没什么差别,不是吗?”
晏君怀霍然起身,从离得最近的侍卫腰间拔出一柄长剑,银色剑身细长,寒芒如霜,剑尖直指晏迟。
“晏迟污蔑当朝天子,更明目张胆篡位,还不快上前将这反贼拿下?”
朝堂上不见武官,唯一和武沾点边的,只剩一枚血淋淋的脑袋,还端了出去,想拿来威慑都不行。
众臣知晓晏迟是个在沙场上杀人不眨眼的,若是口舌之战还好说,换作上前去擒他,恐怕有点难度。
就算晏迟看着没带兵器,只要他藏有一把小匕首,说不定都能将殿内杀成血流成河。
他们怔在原地,靠目光推诿来推诿去,一来二去,竟无人敢按照陛下的吩咐上前。
晏君怀手里长剑拿捏不稳,剑尖却是没从晏迟脑门上离开过,他结喉滚动:“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收回方才大逆不道的话。”
“看来陛下真的很怕好不容易得来的江山坍塌,怕龙袍褪下,怕从万人之上跌落。”
“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取缔朕,自己当皇上吗?”晏君怀笑得有几分癫狂,“连朕的女人都要觊觎,在朕尚是太子时,你就同朕的太子妃勾搭上,当真以为朕被蒙在鼓里?”
大臣们的眼睛珠子都要掉落下来,今日所听所闻,没想到一桩事比一桩事离奇。
有些身子不大好的,受到的刺激多了,像是要当场昏厥。
“他为了能和冬儿在一起,肆意污蔑朕,”晏君怀再接道,“不止抢走了冬儿,更要抢走朕的江山!”
“所以陛下当初若是对太子妃好些,她不至于在栖霜宫香消玉殒,导致陛下这般思念。”
晏君怀大笑:“还是你会说,从头到尾,全凭一张嘴。”
晏君怀的反应太大,他此刻不像一国之君,更像是一只惊弓之鸟。
“全是骗子,父皇是,母后母妃是,冬儿是,你也是!”
晏君怀神色癫狂,惹来众臣将信将疑。
不多时,殿外远远有一列人影接近,未看清是谁,晏君怀手里的剑颤抖起来:“快将他擒住!”
众臣不敢乱动,晏君怀剑尖指向侍卫,侍卫们不敢再以保护皇上为由不动,全都上前围住晏迟。
只是下一刻,殿外尖细的嗓音传来:“太皇太后驾到!”
晏君怀些微怔松:“太后……”
待到太后进殿,晏迟任凭数道剑光直指,不紧不慢,朝太后行礼。
太后痛心疾首道:“还不快将手里的剑全放下?”
侍卫们不敢掉以轻心,陛下还未发话呢,若是他们松懈,是不要脑袋了?
“哀家同宁太皇太妃情同姊妹,太妃还在后宫,你们这是做什么?”
“太后,他要篡位。”
晏君怀紧抿唇,捏紧了手中剑。
“端王是无上皇疼爱的儿子,是先帝的手足,是您的叔父,他更是从小由哀家看着的,这朝堂上,谁都可能生出篡位的心思,唯独他不可能!”
太后将这番话说得中气十足,晏君怀发笑,果然,谁都向着端王,谁都觉得晏迟比他好。
父皇,冬儿,连太后也……
太后对昨夜里大动干戈的动静知晓一二,晏迟昨日来她的宫殿拜访过她,当时提过可能会出现这般局面。
她起初不信,晏君怀若对晏迟痛下杀手,验证了晏迟的话不说,更证明了他的心思缜密,早就谋划好全局。
倘若他连自己受伤,朝堂上孙恒倒戈的局面都算计进去,那么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那时她望着晏迟清凌凌笑意粲然的眼睛,只觉得遍体生寒。
怕是当今陛下,根本斗不过他。
好在,他没打算和晏君怀争。
先皇在时,宫中撤换太子的流言蜚语四起,她担心若是让晏君怀听见,说不定会做出什么癫狂举动。
先皇没派人清除流言,只是道:“朕的身子逐渐不行,怀儿年轻气盛,竟去打压沈家,若是朕再不敲打敲打他,他的心气不稳,将来怎么镇住那群巧言令色的老家伙,守住这一片大好山河?”
“你让端王从旁辅佐一二,不就好了?”
“不行,”当初先帝笑说,“先不论端王是否愿意,就说怀儿,他心气比天高,让人从旁辅佐,只怕是更引得他们刀剑相向,况且他只会觉得我这个爹偏心。”
从来没有什么要撤换掉太子的圣旨,自始至终,都是风言风语,是一个父亲为了孩子在铺路。
“上回打猎归来,朕看见怀儿手里抱了只小兔子,同他小时候一样,屁颠屁颠地跑到太子妃的眼前给她瞧,当时朕就在想,真好,怀儿终于不计前嫌了,”先皇回忆道,“小时候,他也是这么捧来给朕看的,不过后来他的那只兔子吃了湿草,暴毙而亡,他一直怪在朕脑袋上,同朕生了嫌隙,朕不好拉下面子和他解释,这一赌气,就是十多年……”
“怕是陛下多心,他从没放在心上。”
“不是,朕能看懂他,”先帝道,“他那双眸子倔得很,藏着什么,看一眼就懂了,只是为人父,不能将心肠剖给他看,朕还是皇帝,这父亲和君王不能做得太没威严。”
“太后,你说朕光是养只兔子,是不是现在能同他拉近些关系,教他别老是记恨着朕?”
“陛下若是想,何不立马去?”
“等身子好些。”先帝看似不在意,顺口一说,太后笑他的良苦用心。
他能看得懂晏君怀,她何尝看不懂他?
一国之君,竟然为了孩儿顾虑成这般。
只是后来……
她看见晏君怀伏在先帝逝去的龙榻边哭得那般伤心欲绝,信以为真,当时想,至少晏君怀心中是真的惦记着他这位父亲。
偏偏不遂人愿,太后思及此,重重叹了一声。
第83章
太后的话如石子投湖, 荡起一片不小涟漪。
孙恒朝龙椅看,窥见近乎癫狂的陛下,想到日后官途,踌躇道:“太后贵体为重, 容微臣斗胆, 不若回宫歇息的好。”
“你的言下之意, 是哀家不配插手这朝堂之中的事?”太后反问, “无上皇在时, 朝中有位女子扮作男子为官,当时遭人揭发, 是哀家站在这儿替她开脱, 无上皇宽宏大量,遂让她再为大梁鞠躬尽瘁几年, 直至她寻觅到良配, 嫁做他人妇。哀家那时,尚能说道几句,可到眼下,连站在这里都碍着你们的眼?”
“并非, ”孙恒焦灼道,“只是这两桩事不能相提并论,端王已是罪名确凿的反贼,太后举的例子从古至今, 在大梁的史书上,不过只是记载了这么一例。”
“一例,足以证明无上皇的胸襟, ”太后不愿与他多耗口舌, 直望向晏君怀, “你来说,你究竟是不是问心无愧?”
晏君怀在先帝薨逝那晚,望见他至死都未曾阖上的双眼,伏跪在龙床边,探出手去,徐徐将他的眼睛遮上。
这样做了,他都未曾得到片刻心安。
至此往后,掉落进可怖的梦魇中成了常事,无论梦境初始如何,梦见何人,最终都会变换成同父皇有关的一切。
偏偏冬儿随后葬身火海,他的梦魇自此缠绕上了更深的一层。
他时常梦见他独留栖霜宫,冬儿在他身旁,当他想要触碰,她的浑身燃起熊熊大火,怎么都扑不灭,他眼睁睁看着她化成灰烬。
这两桩梦魇没日没夜纠缠着他,以至于他常常觉得头疼,整个人焦躁不堪,太医院的太医们不是没开过方子,只是未有一味能见成效。
眼下湿透的龙袍紧紧贴在他脊背,想起父皇薨逝那晚,他自乾清宫回到东宫,想要寻求冬儿安慰,当时衣裳亦湿透,只是在欺瞒自己,不过雨水打湿罢了,他甚至为此握了柄伞。
只是,一路干涸,从哪里来的雨呢?
他到底是在自欺欺人。
眼下,遭到太后逼问,他仿佛看见赵准的那枚脑袋没有端走,徒留一枚脑袋,双眼充斥着血红,追着他问道:“陛下,臣对您衷心耿耿,您为何要砍了臣的脑袋,还臣脑袋,陛下,您将臣的脑袋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