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玉边说,边解她衣裳的系带,替她褪衣。
云繁便想起他们落下云头抵达山门时的情景。八方山峰上掠下许多浮沧弟子,男男女女皆有,簇拥在萧留年身边,将他包围。她跟在他身后,很快就被人群隔绝在外,只剩一声接一声不绝于耳的“师兄”。
她透过人群的间隙,偶尔瞥见他一两眼。他蹲在地上,宠溺地抚摸同门小弟子的脑袋,像此前每一次抚摸她的脑袋一样;他面露微笑,温和地与前来迎接他的师弟妹们说话,不厌其烦地回答每个人的问题……
她看得出来,他的人缘很好,浮沧山每个人不论男女老幼,都喜欢他,而他也喜欢他们。
那一刻,她清晰地意识到,她和萧留年间的天壤之别。她习惯独来独往,自己即世界,可他不一样,他的世界有很多人。
她只是他的世界里,浮水相逢的一个可怜孩子,日后也会是被他一视同仁的同门。
如此而已,别无其他。
一视同仁……她讨厌这个词。
这世间哪来什么一视同仁,十根手指头伸出来都有长有短,人心天生就是偏的,纵是亲生骨肉,也分个轻重,重者爱逾性命,轻者可舍可弃,哪来什么一视同仁?
要,就要那份独一无二的偏爱,不必公平,不必无私,谁都抢不走。
否则,她宁愿毁了……
“啊,你的背上……”楚玉一声轻呼,唤回云繁的走神。
衣裳已经褪落地面,楚玉的目光直落她的肩背处。
云繁斜睨,看到自己后背蝶骨蔓延至肩头的一道红纹。
“是胎记吧。对不起。”楚玉怕自己的大惊小怪令云繁难堪,很快就道了歉,并为这片红纹主动找了借口。
这片红纹呈浅红色,在背上的弯曲如蛇身,到肩头处却像蛇头,恰似一只蜇伏于她肩头的小红蛇。
“楚玉姐姐,没事的。”云繁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转身笨拙地迈入温热的池水中。
水里千丝万缕的暖意顷刻间流入她的四肢百骸,驱散她体内的阴寒,她将注意力收回,全心放在自己的伤势之上。
她习以为常的态度反而让楚玉心生怜惜,再联想起她的遭遇,不免更加心疼这孩子。
“呐,这里有些小零嘴,你泡得要是无聊了就吃一些,不过不许告诉其他人。”楚玉一边说着,一边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大把吃食摆在岸边,见云繁不解,她又补充道,“这是我跟师姐下山时偷偷买的,门内不许我们吃这些,你千万不能说出去。”
说话间,她甜甜笑了,露出颊上两颗酒窝。她的修为不高,应该才刚筑基没多久,还没达到辟谷的境界,所以偷偷藏了些零嘴,这时见云繁讨喜,便悄悄拿出来哄她。
“谢谢楚玉姐。”云繁拿了颗糖山楂塞进口中,冲她扬起笑脸。
这一笑,便叫楚玉恨不得将她揉入怀中。
没人能拒绝这么乖巧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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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云繁泡澡泡得惬意,那厢浮沧山中却几乎掀翻了天,盖因萧留年要收一个无灵根的凡人女孩为弟子的消息传到几位长老耳中。
浮沧山的临仙殿内,除了玄鹰峰柳昭未归以及伽兰峰不问世事外,其余五峰长老将萧留年围在殿内好一番严辞劝说,险些将临仙殿的屋顶给掀翻,都没能打消萧留年的决定。
“留年,道祖嫡脉,收徒怎能如此随意?最多本座破例一回,将那孩子收入外门,也就是了。”整个浮沧最铁面无私的千仞峰江锋长老沉着脸开口。
千仞峰照管着整个宗门收徒之事,内外门均受其管束,江锋亦是门中最为严厉的长老,按说以云繁的资质,他是绝不会同意让她进门,如今因为萧留年的关系,他退步了。
可萧留年却只朝他长揖到底:“多谢江师叔成全,但门规毕竟是门规,为她一人坏了规矩总是不好。收她为徒之事,弟子已经想得清楚明白,几位师叔不必再劝。”
难得江锋松口同意云繁入外门,可萧留年思前想后却深觉不妥,一来门规不好随意破坏,二来让云繁一个没有资质的凡人顶着破坏门规的名头进外门,难免受人轻慢,倒不如放在自己身边,起码可护她余生无忧。
他收她为徒,一不为她资质,二不盼她回报,只是简单希望她能够无忧无虑地成长,如此而已。
“你!”江锋气急,指着他的鼻子,又见他一副任打任骂却死不悔改的模样,只能无可奈何道,“和你那师父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别看萧留年在众长辈面前恭敬守礼,却是个极有主意的人,认定之事,无人劝得动他。
“各位师叔,若无他事,留年先告退了。”萧留年抱拳行礼,转身离去,留几位长老在殿内恼怒不已。
殿外,灵星早已等候多时。
“如何?”见他出来,灵星凑上前问道。
“不如何。”萧留年边走边朝他伸手,“让你找的东西呢?”
灵星将一套布包重重塞进他手中:“你让我办的事,我什么时候没办成过?看你这模样,他们定然没有说服你!”
萧留年抬抬眉,只道:“谢了,改天请你饮酒。”语毕他驾云而起,朝着聚元池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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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愈晚,月光薄洒山间,聚元池四周镶嵌的宝珠绽放出柔和光芒。
楚玉已盘膝坐在池畔,一边守着云繁一边吐纳修行,云繁浸在聚元池里,任由池中暖意流经四肢百骸。这池中之水有聚气凝元之功效,对她溃散的元气有很好的作用,若是此刻她能将祸蚺蛇丹取出吸纳,必定事半功倍,可惜人在浮沧,她现下还不能启用蛇丹,少不得过两日寻个隐密之地再作打算。
说来还有一事叫她头疼,就是她这变小的身体。
其实到如今她尚不能完全确定,她突然化身稚童与自己重伤有没关系。她只知道,自己在服食蛇隐血提升修为,与曲徐二人搏杀之时,倾尽全力,伤至修为尽失,而后突然变小。蛇隐血乃是古魔之药,有巨大的反噬力是不假,但她当日查阅典藉时,并没找到任何关于蛇隐血让人变成幼童的记载。
这事透着古怪,她现在也拿不准自己这身体会如何恢复。
正想着,水中忽然游来数道盈亮细丝,带着郁郁灵仙之气,游向云繁。
楚玉亦被惊醒,睁眼刚要说话,便听洞外传来萧留年的声音。
“云繁别怕,是我。此为元初境至宝游丝软针,可以引仙气入脉,替你疗伤。楚玉,你护法。”
“是,师兄。”楚玉立刻道。
那无数根细若游丝的青光已慢慢钻入云繁体内,她雪月般的肌肤上顿时浮起一片青光,如同细藤般爬满全身,很快青光愈亮,转瞬间便让云繁成了个绽放青光的小玉人。
软针入体,云繁并没任何痛苦,只觉得无数股灵气涌入体内,流转百骸,化入躯壳。
这滋味很独特。
与被动地承受医治不同,她真切地感受到灵气在体内流转,那股气……流经奇经八脉,归于丹田,缓缓而动,竟与从前她修行魔功时,有异曲同工之妙。
云繁心头大诧。
她所修《云岌诀》乃是魔功,可吸纳至阴至邪的魔气为已所用,她的身体早已是魔躯,不可能再吸纳运转天地灵气这等仙家之物,自然也感受不到。
但今日,她感受到了。
比起在蛇渊时,萧留年第一次以自己的仙力真气为她疗伤,这次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天地仙灵之气。她本以为自己只是能吸纳萧留年的仙力,但现在看来,远远不止于此。
游丝软针打通她受伤闭塞的经脉,她竟能感受到经脉内充盈的灵气,与灵气的运转。
这些灵气在萧留年的引导之下,缓慢流经身体各处,最后沉入丹田。
若非萧留年在外,楚玉在旁,她甚至可以尝试行功运气,主动引导灵气。
这与她在幽澜修行《云岌诀》入门篇时毫无差别。所有的功法最初都大同小异,皆需引气入体,而仙魔修行之别就在于,魔功所纳为魔气,而仙门所纳灵气,仙魔相斥不可同体。
但现在,她以魔躯纳灵气?
修魔者,竟能修仙?
匪夷所思的念头才刚冒出,云繁的心为之狠狠一震——
这不可能。
仙魔同修,前所未有。
作者有话说:
可切换双天赋了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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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曙月
九寰三仙门之中,以浮沧山的灵气最为纯粹厚实,素来就有“灵海”的别称,是天下修士梦寐以求的修仙圣地。
云繁在聚元池呆了七天,这七天里每日午时她就要进入池中浸泡,至日暮时分萧留年会赶来,他并不进洞,每日只盘坐洞外,以游丝软针替她疗伤。至玄兔东沉之时,他方离去,再由楚玉将云繁抱出池子,拭净水渍,穿好衣裳,送到聚元池畔的竹屋里休息,直到翌日午时。
如此往复七日。
隔着偌大山洞,这七天内云繁都没能见上萧留年一面,他似乎很忙碌,每次都匆匆而来,再匆匆离去。
这让云繁多少有些不悦,好在在他的引导之下,她已清晰地感受到浮沧山的天地灵气在体内的存在,甚至于后几日萧留年离开以后,她试着偷偷运转体内微薄的灵气游遍周身。
灵气在她体内畅行无碍,虽然远远不及她吸纳的魔气,但这却代表着她的“修仙”已经进入到炼气期。身为魔修,她的境界修为虽然已经到达元婴初期,但在“修仙”这条路上,她的境界为零。
炼气期对修士来说虽然是入门,却是他们区别于凡人的分水岭,不论仙魔妖鬼。虽然仙魔妖鬼有着各自不同的修行方式,但从凡人踏入修行,炼气都是必经之路。以修仙为例,凡人感悟天地灵气,到引灵气入体,再到灵体游走经脉百骸,最后聚于丹田,纳为己用,修成灵力……这便是炼气全程,是修士日后修行最为重要的基本功。
很多修士悟性不够,在炼气期就要盘桓许多年,甚至于败在炼气期。
这让云繁有种错觉,自己重回凡人之身踏足仙途,短短七天时间,便入炼气中期。若果真如此,她岂非可以结双丹,修双婴,成就半仙半魔之途。
这个念头让她异常兴奋,若可成真,不说后无来者,起码算得上前无古人。
云繁跃跃欲试,对留在浮沧山这个决定再无犹豫。
注意力转移到修行之上,她也就顾不上萧留年的来去。
毕竟比起一个男人,还是道行修为更加重要。
第七日午间,云繁醒转之后,楚玉并没将她带到聚元池,而是给她换上一套新衣。
素雅温柔的晴蓝色交领束腰裙,以云蚕丝所成的布料裁成,穿起来软滑微凉,却又能隔绝山间湿寒,十分舒服,脚上是双玄青小踝靴,不大小小刚合脚,素光缎已自动缩短长度,飞到她肘间化作披帛飘在半空,又添灵动。
“真真是个小仙女,穿什么都漂亮。”楚玉将她收拾妥当,忍不住夸起来。
告别凡间那套俏丽别致的裙裳,她似乎从娇俏的凡人公主,化作山间仙童,愈显精神。
云繁道了谢,笑容里没多少喜色,她喜欢这世间的浓墨重彩,榴火穹紫夜沉玄,独不爱素简浅淡之色。
“好了吗?”竹屋门口的光芒中走来一人,浅笑着问道。
云繁眨了眨眼,看到许久未见的萧留年。他与她穿一色的晴蓝衣裳,仙风流淌,宛如天人。云繁的心思变得很快,她觉得自己似乎可以接受淡如云水的颜色了。
“脸色果然好多了,今日不疗伤,带你去曙月峰。”萧留年刚说完话,便见洞里的小姑娘如蝴蝶般跑过来,在自己面前轻盈地转了个圈。
也不知为何,他与这小丫头总有些莫名的默契,一眼就看出她此时所思。
“一样的。”他指指自己的衣摆,笑了。
云繁停步,仰脸,举起双手。这个熟悉的动作让萧留年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原想牵她去曙月峰的,不过看起来她不想走。
也罢,总归是自己带回来的孩子,合该宠着。
他俯身轻轻将她抱起,云繁驾轻就熟地圈住他的脖子,下巴落在他肩头,同站在洞口的楚玉挥手告别。
“真是稀罕,从没见大师兄如此温柔过。”楚玉目送二人离去,咬着偷藏的枣果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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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月峰是新入门的弟子暂居之地。
在聚元池疗伤时,楚玉提到过今年新入门弟子的情况,云繁大概知道。
这一年来前前后后,浮沧从九寰各地一共挑选了七十六名弟子进入山门,这里头还包括一心求道历经万难自动走到浮沧山的凡人。而他们四个人,是这一届最后被挑进门的弟子。
浮沧山门已落,此后三十年内,不会再广招弟子。
所有新入门弟子在接受五灵试正式择峰修行前为期一个月的试炼期,七大主峰会分别派出师兄师姐前来教导他们入门之基本,这其中包括宗门门规、道法道心等需谨记在心的宗训、整个九寰仙界的起源与现状,以及修仙的基本要求等等,除文教之外,还有武授,也以基本功为准,包括打坐、调息、静心、扎马步等,这些都是后其修行道法的基本功。
在正式择峰前,他们需要一一牢记。
而这些来自各峰的师兄师姐们在教授之余,也有考量的意思,都在为自家山头挑选人才作准备。
萧留年抱着云繁降到曙月峰时,恰逢午时阳光最炽,新入门的七十五个弟子正集中站在太阳底下扎马步。云繁已被他放到地上,改抱为牵。
“你瞧瞧你,哪一点有修士的模样?就是我们山里的灵猪,都比你精神!弓腰塌背,耷肩垮臀,还不给我直起腰来!”声如洪钟般的怒吼响起,吼得在场新弟子心神跟着一震。
云繁望去,在一众排列整齐的弟子面前,站着个肌肉贲张的赤发男修,着一袭劲衫,修得身形壮实,面蓄虬髯,皮肤古铜,侧颊轮廓犀利,谈不上英俊,周正间凝蓄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