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方安和出来,曹贵人打扮得很是朴素,脸上瞧着也憔悴得很,急匆匆地低头走路,差一些便要撞到走在前边儿的安陵容。
得亏安陵容机警,甄嬛轻轻拉一拉她,她便顺势扶着肚子闪了开,看着曹贵人面露惊慌,口里不住道歉的模样,两人对视一眼,知道是机会来了。
“曹姐姐照顾温宜公主辛苦,神思恍惚间不小心也是正常的。”安陵容和气地开口,“妹妹又怎么会怪罪姐姐呢?”
曹贵人苦笑一声:“妹妹见谅,温宜这回病得厉害,我得赶回去照顾她。”
“姐姐快去吧。我听说温宜昨晚夜间惊厥高热不止,也担心得很。”安陵容的手轻轻抚着高耸的肚子,霜雪般洁白的皓腕上环着一只翡翠镯子,清透莹润,倒是引了曹贵人的视线往那儿看去,对着她接下来说的话也自然是听得更清楚,“我在家时,隔壁府上的幼儿夏日里也容易百般不适,他母亲为着这事几乎要将头发都愁白了。后边儿才发现,是照顾小公子的下人为了哄着小主子不哭闹,偷偷将过了量的冰镇果子给他吃。幼儿娇嫩,这吃什么都是得要大人细细安排的,若是用了过量的东西,这身子哪能好得起来?曹姐姐,你说是不是?”
曹贵人听着突然一惊,温宜自从出宫时便抱去了华妃车架上,她想着妃制的车架总比她一个小小贵人的马车来得舒坦,便没有多说什么。
可是温宜上马车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一到了园子里就开始发热?
看着曹贵人面上的惊惶与愤怒,安陵容笑着道:“时候不早了,曹姐姐还是快回去看顾公主吧。”
曹贵人勉强笑着与她们道了别,沈眉庄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手边儿的织金美人象牙炳宫扇朝着她扇了扇:“你倒是聪慧,三言两语便引得曹贵人对华妃起了疑心。”
“我不过是讲了邻居家小儿的事儿,哪里便当得姐姐这么一句夸了?”安陵容笑吟吟地和她们慢慢在六棱石子路上慢慢走着,虽说今世华妃还未曾做下那么多错事,但她性子骄傲跋扈,没事便要来撩拨几下,实在是烦人得很。
还是叫曹贵人与她狗咬狗去吧。
甄嬛拿过浣碧手中的梅花薄纱菱扇,一面瞧着这四处的美景,一面笑道:“你呀,向来是最思虑周全的那个。有你在,我与眉姐姐便只管打扇看戏就是了。”
“莞姐姐可别想躲懒。”安陵容还记着她今早特地遣了流朱来要一壶金橘团,“曹贵人心性柔奸,这之后的事儿,还是要劳烦莞姐姐的。”
“喝了你的金橘团,我哪能撂挑子不干?”甄嬛见两人脸上俱是笑意,故意道,“我可是将今日的份儿都喝完了,你们俩人只管躲着我偷偷喝,可不许叫我瞧见!”
沈眉庄笑得用扇掩面:“瞧你,越发小家子气了。这还当着侄儿的面呢,若是教得他们像你一般贪吃,你瞧陵容打不打你。”
“陵容才不会。”甄嬛故意用自个儿的扇子给她送来几缕凉风,“对不对?”
安陵容笑着点点头。
“如何?”
温实初收回手绢,恭敬道:“小主身子养得很好,脉象平稳有力,想来两位小主子身子都十分康健。”
“她近日有些不思饮食,可要用些药膳调理?”皇帝听着他这么说,心中仍有些担忧,长春仙馆离着他住的九州清宴不远,故而他每日得了空便来看看她,也不知是不是先前饮食被人下了药的缘故,有孕前几月时她胃口极好,近日来倒是显得吃了少了些。
温实初思索一番,轻声道:“小主怀有双生胎,在产育时本就要比常人辛苦。小主吃得少些,平日里又多走动,为了便是日后生产时少吃些苦头。只要小主不觉得腹中饥饿,用得少些也是无妨的。”
“嗯,你先退下吧。”皇帝握住安陵容的手,在这炎炎夏日里她的手也如冰玉一般柔滑无汗,皇帝忍不住捏了捏,看着面前人芙蓉面上飞过两抹薄红,这才笑道,“难为你怀着孩子这般辛苦,若是有什么想要的,便只管叫你跟前儿的人去同苏培盛说。”
“皇上日日都来看臣妾,眉姐姐与莞姐姐也常常过来与臣妾作伴,说说闲话做做绣活儿,倒也不觉得日子难过。”安陵容轻轻笑起来,唇边便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倒是皇上您,这园子里虽说住着凉爽,但您也得注意身子才是。这般大的日头便过来,中了暑气可怎么好?”
对于美人的关怀,皇帝自然是很受用的,但想起中了暑气,缠绵病榻好几日的温宜,他眉心又忍不住蹙了起来:“是啊,朕带着你们来园子里,原是想叫你们松快松快。没想到温宜病了这么些日子,也不曾出去看看花,赏赏景。”
安陵容给他盛了一碗冰雪冷元子,宽慰道:“公主年幼,须得精心养着。便是咱们大人,用这些冷物用得多了也难免不适,曹姐姐细心周到,臣妾昨日去安澜园瞧了瞧公主,气色倒是比前几日好了许多,想来不日便会大好了。”
“……是了,还是留在生母跟前照料比较好。”皇帝饮了一口冰雪冷元子,赞道,“你宫中的小厨房如今比之华妃宫中的手艺也差不离了,却还多了几分巧思。这冰雪冷元子还是宋朝吃食,难为你也鼓捣出来了。”
“皇上是知道臣妾的,平日不爱翻书,只有在给孩儿们念书和做吃食上愿意多看看书。”安陵容说着说着颊边飞霞,见皇帝吃着喜欢,又笑着道,“这冰雪冷元子是将黄豆炒熟去壳后细细研磨成粉,用了蜂蜜拌匀,加水揉成小团子模样,再放置井中冰镇一个时辰便成了。臣妾那日看闲书时见有这道小吃,想着皇上和太后近日来胃口不佳,便特意做了来,已经遣人送了些去万方安和。皇上尝着可还喜欢?”
“你这般用心,朕自是喜欢的。”皇帝放下白玉调羹,迎上那双似乎总是笑意盈盈的眼,安陵容打趣道,“一些小玩意儿罢了,难为皇上瞧得上,哄臣妾玩儿呢。”
皇帝朗声大笑,重又握住她的手:“你的心意,朕自当视若瑰宝。”
第15章
夜里,宝桑轻手轻脚地替安陵容拆了发髻上的钗环,嘴上还不忘和她唠嗑:“小主的头发是越养越好了,乌蓬蓬的,又黑又亮。也只有咱们小主这么漂亮的头发戴上这些金啊玉的才不显俗气呢!”
想起禾玉每日里都要给她熬煮的养身汤羹,安陵容望着铜镜里模糊的人影微微一笑:“你这丫头,越发油嘴滑舌了,又想在我这里讨什么赏?”
“奴婢冤枉!”宝桑手上动作越发轻省了,半点没扯痛她,“奴婢就是想着小主近日身子养得好,两个小主子肯定也养得壮实着呢,就像奴婢家里后院棚子里养的小牛犊一样壮士!”
“没规矩,怎可拿小主子和小牛犊作比?”禾玉进来听着她这么一说,倒是笑骂了一句。
安陵容听了只一笑:“像小牛犊一样有什么不好?我就盼着他们俩健健康康的,少叫我操些心。”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禾玉端了盆玫瑰汁子兑的热水给她泡手,“小主平日里做绣活儿做得多,可要仔细着养护好手。这玫瑰汁子还是黄规全今日特意送过来的,说是滋养肌肤效果再好不过。”
说到这个……
“我寄给家里的信也去了半月了,可有回信?”
“还没呢,奴婢一直盯着,若是有信来了,定会第一时间拿来给小主的。”禾玉盯着她泡足了一炷香,用细棉布给她擦干了手,“到了八月初圣驾回銮的时候,夫人也能到宫中来照顾小主了。”
“是啊。”想到已许久未见的母亲,安陵容脸上的笑意真切了不少,“母亲性子柔,我在信中也嘱咐了让萧姨娘陪着她一同上京。温太医医术精湛,正好能请他帮忙瞧一瞧母亲的眼疾。”
“小主孝顺,夫人能有您这样的女儿承欢膝下,真真是极好的福气。”
“是呀,到时候夫人若是见着有这么一对白白胖胖的乖孙在,定是喜不自胜,说不定都不用温太医了,眼疾都被这喜气儿给冲好了!”
安陵容和禾玉都被她逗得乐出声,宝桑挠挠头,在外越发稳重的她在小主面前仍是那副呆样:“奴婢说错了吗?”
“没有,没有,你说得好极了。”安陵容笑着将桌上的金丝奶香卷赏了她,看那丫头乐陶陶地坐在脚踏上吃东西,转头看向窗外的月亮。
月亮和人一样,都会有团圆的时候。
清凉殿
周宁海从殿外进来,颂芝看了看他,见他苦着脸摇头,自个儿面上也不禁露出了局促之色。
歪在镶嚼银茸贵妃长榻上的华妃闭着一双眼,紧蹙着眉头:“颂芝。”
颂芝连忙走过去,拿起一旁的泥金真丝绡麋竹扇轻轻给她扇风:“娘娘,如今都戍时三刻了,奴婢服侍着您歇了吧。”
华妃不耐烦地睁眼,看着周宁海低着头站在琉璃珠帘外,忽然就明白了些什么:“皇上去哪儿了?”
颂芝低着头不敢说话。
“……不用你们说。”华妃一双妩媚至极的眼睛里浮出一层水雾,她偏过脸去,声音仍是一贯的明艳高傲,“是莞贵人?沈贵人?还是又去了怡贵人那个贱人处?”
“皇上陪了怡贵人用晚膳,后头又去了莞贵人处……”颂芝看着华妃脸上滑过一滴泪,慌得跪在一旁,“娘娘,娘娘,你不要伤心。那些终究是小门户出来的贱坯子,皇上宠过一阵便也罢了,哪里能比得了娘娘您和皇上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呢!”
“宠过一阵便罢了?可是怡贵人都有孩子了!”华妃抹去面上的泪,下颌仍旧抬得高高的,就算是流泪也丝毫不肯露出颓态,“一来就是两个……到时候莞贵人、沈贵人,乃至后面的宫妃一茬儿接一茬儿地怀孕生子,到头来,只有本宫膝下空空。”她忽地抓紧颂芝的手,“难道本宫不被天命所顾吗?为什么人人都能生,就本宫不能生!”
华妃失态之下甩开颂芝的手,颂芝摔在地上也不敢喊疼,只哭着抱住华妃的腿:“娘娘不要伤心,娘娘风华正茂,又正得皇上宠爱,不会没有子嗣的!”
殿里的人跪了一地,头都埋得低低的,生怕惹了她的眼遭殃,只有颂芝一人还肯陪着她,宽慰她。
华妃厌烦地闭上眼:“明日叫江城来给本宫请平安脉。”
“是。”颂芝小心翼翼地请示,“奴婢去给您准备洗漱。”
华妃似乎是疲乏极了,只轻轻点了点头。
皇帝穿整好了衣冠,自去九洲清晏处理政务了。
浣碧瞧着皇帝的背影,直到流朱唤她才反应过来。
“小主。”她面上有些讪讪,勉强笑道,“小主早膳想用些什么?奴婢去小厨房给您叫膳。”
甄嬛在芙蓉绣花锦凳上坐下,睨了她一眼:“随便吧。这太阳出来得是越来越早了,一大清早的便让人觉得心浮气躁。”
流朱听着这话忍不住笑:“小主怕不是又要遣奴婢去怡贵人宫里拿那些好吃的吧?”
甄嬛嗔她一眼,叹了口气:“眉姐姐和陵容怕我贪凉吃坏了肚子,不许我自个儿偷吃了。说是要吃,也得自个儿去她宫里吃。”
浣碧听了这话又开始嘀嘀咕咕:“从前多少好东西没给出去过?如今不过是几瓶金橘团罢了,瞧把那些人给心疼得,真真是小家子气。”
“浣碧……”流朱拽了拽她的袖子,浣碧仍停不下来,“我就是瞧不上她那副轻狂样子!怀有皇嗣便了不得了吗?咱们小主这般受宠,假以时日怀上龙胎肯定比怡贵人更加尊贵!”
“好了!”甄嬛冷下脸,“真是被这日头给晒得晕头转向了不成?什么不着调的话都敢往外说。陵容与我情同姐妹,她有造化,我只会高兴。”
“小主!”
“浣碧姑娘今儿是不是中了暑气了?还是在屋里歇息一日得好。”槿汐笑着上前,瞟了流朱一眼,她连忙将浣碧拉了出去。
看着甄嬛沉着脸,槿汐上前给她倒了杯清茶:“这清茶看着不名贵,但是味苦回甘,在这夏日里啊,喝一杯最是能清心净神。”
“你该把这一壶都给浣碧送去。”甄嬛皱着眉喝了一口,“你瞧瞧她,心性养得越发大了,若是在外走动时说漏了嘴,别人指不定要说我对陵容是虚情假意,到时候真真是里子面子都让人丢干净了。”
“与咱们走得近些的人都知道,浣碧姑娘性子便是这般直爽。”槿汐替她打扇,劝道,“但她又是小主您的家生丫头,在外多多少少都代表着小主您的颜面。若是一直这么轻佻下去,只怕会伤了小主与旁人的情分。”
“你的意思是……”
槿汐不紧不慢地摇着手中的梅花薄纱菱扇:“浣碧姑娘与小主年纪相仿,小主心善,待哪日夫人进宫时同她提一提,给浣碧姑娘找一个好人家嫁出宫去。如此既全了您和她的主仆情份,又能免得因着她生出什么不必要的风波来。”
甄嬛有些迟疑,虽说浣碧的心越来越大,说话有时也不中听,但她始终是自己的妹妹,这般便将她嫁了出去的话……她没再说话,只道:“我再想想。”
这一日安陵容刚洗漱完,便听闻曹贵人冲撞了华妃,被罚在日头下跪了大半日,如今人已经晕了过去。
“曹贵人冲撞华妃?”安陵容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在华妃面前是最小心谨慎不过的,如何会主动与华妃起冲突?”
“这谁说得准呢。”禾玉拿着篦子慢慢给她通头,意有所指道,“华妃娘娘说冲撞,便是说曹贵人以下犯上。华妃娘娘如今仍帮着皇后娘娘协理六宫,处置一个小小宫嫔,也不过是桩小事。”
果不其然,第二日华妃便以曹贵人失德无序为由,求了皇上将温宜公主暂养在清凉殿。
安陵容垂下浓密卷翘的眼睫,低低嗤笑一声:“蠢货。”
华妃是想要孩子想疯了,几次三番地想将温宜养在膝下,一来是为求得帝王怜惜,二来怕也是信了那等民间偏方,觉着养个女儿在膝下便能引来孩子,殊不知她这身子,早已被经年累月的欢宜香给害了,又如何能亲自诞育孩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