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雪团陪着我呢,左右这儿平常也没旁人来,你快去快回便是了。”瞧着安陵容面上淡淡的,柔和的风拂动了她额前新剪的刘海儿,露出的小脸比树上的木兰花瓣还要洁净无瑕。虽说叫宝桑说小主之前那厚厚的头发帘儿才显得有福气呢,但这样灵巧的发式却也不错。
宝桑说不来什么有文化的词儿,就是觉得小主一日比一日美了。
安陵容语气柔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宝桑只得点点头,沿着小路快步走了。
窝在翠绿草丛中的雪团懒懒地抬起头,寻声去看,那个穿着翠绿衣衫的女子一面唱着歌,一面还有心思去抚摸她新养的猫儿。
歌声婉转低回,在这秋意瑟瑟的御花园中,回荡出几分江南水乡的柔情绰约。
皇帝原本心烦意乱地立在石林中闭眼静思,忽闻一阵歌声。
见他眉头一动,侯在一边的苏培盛连忙凑了过去:“不知是哪位小主在这儿赏景呢,这可真是巧了。皇上,不然奴才去请……”
皇帝眉头微蹙,正要说话,那阵歌声却不知是否被他们打扰,如林间受惊的幼鹿一般匆匆歇了声响,等他再细细去听,却是半分残声也没了。
看着皇帝脸色,苏培盛就知道自己办坏事儿了,连忙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只求别惹得他更不悦。这皇上本就为朝中大事烦心,好容易听着这歌声将眉目间的郁色都消散了不少,这歌声动听得叫他都忍不住软了心肠,更别说是皇上了。
不拘是哪位贵人小主出的主意,总归能让皇上高兴,这便是她们的造化了。
可这下声儿都没了,更别提来一出与美邂逅。
“回养心殿。”
皇帝的声音仍旧平稳无波,苏培盛擦了擦头上的汗,待会儿就吩咐手下人找找今日是哪位心思玲珑的小主,怕是个有福气的。
“眉姐姐。”
沈眉庄闻声看去,见是她,笑道:“竟是巧了,咱俩一道进去吧。”
安陵容点点头,进去时景仁宫内已三三两两地坐了来请安的嫔妃,她环视一圈,那位满蒙八旗都难敌她一人姝色的华妃娘娘自然是还没来的。
思及前世华妃的下场,安陵容低着头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被深爱男子绝了后嗣的希望,母家又因他而中落……
在这后宫中,对着皇帝有情意的女人,反倒过得悲惨。
许是听见她叹气了,沈眉庄望了望四周,凑近她低声道:“华妃娘娘虽说跋扈了些,但今日皇上心绪不佳,她也少不得要收敛一些。待会儿咱们请了安便回去,你莫怕。”
听出她话中浓浓的关怀之意,安陵容笑着点头。
只是华妃会不会收敛……倒是未必。
“华妃娘娘驾到!”
安陵容姿态柔顺地对着那位身着紫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缎宫装的美艳女子福身行礼:“华妃娘娘万福金安。”
“都起来吧。”仍旧是那副慵懒又柔媚的嗓音,华妃睨了一圈,笑道,“臣妾又来迟了,皇后娘娘不会怪罪臣妾吧?”
皇后放下手中的釉下五彩春草纹茶盏,瘦削却依旧能看出往昔美貌的脸上仍是平静的笑容:“皇上近日为了朝政忙碌,华妃你身为天家妃嫔,服侍皇上,为皇上解忧去闷,是你的本分。本宫又怎会怪罪你呢?”
华妃冷笑一声:“臣妾年轻体健,少不得要多替皇后娘娘伺候皇上,娘娘只管安心养好身子,这伺候皇上和处理宫务的重担,臣妾自是愿意承受的。”
齐妃听着这话倒是比端坐凤座上的皇后还气急:“华妃!你我同为嫔妃,自是该循规蹈矩地伺候皇上、太后与皇后娘娘,你这么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吗?”
“齐妃,本宫要是你呀,就不会花心思在与旁人的掰扯上,去阿哥所教教三阿哥怎么将《礼记》给多背几遍才是正经事儿。省得皇上下次又问起三阿哥的功课来生气,还得本宫去劝解皇上别气坏了身子。”华妃掩口娇娇笑了一声,看着齐妃此时尴尬又愤怒的脸,笑得更开心了,“齐妃,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你!”
“好了,都是自家姐妹,成日吵嘴像是什么样子。”皇后微微蹙眉,“齐妃,你是三阿哥的生母,平日里自然要多多督促他认真读书,以便将来为皇上分忧解难呀。”
齐妃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华妃见状冷哼一声,扶着颂芝的手起了身:“臣妾身上还乏着呢,便先回翊坤宫了。”
皇后见着她草草行礼之后便扬长而去,一双凤眼里闪过几分冰冷的怒意,虽转瞬即逝,却被安陵容瞧得真真的。
这世,合该让皇后与华妃多多争一争。
“我是小瞧了华妃的气性。”
走在回宫路上,沈眉庄忍不住朝安陵容道:“你瞧瞧她,在皇后面前都未曾收敛。若是今后她再磋磨你我,只怕连皇上都是一笑置之了!”
安陵容知道她因着华妃近日耍着花样儿磋磨她的事儿心中不忿,想起前世她被陷害假孕,幽禁闲月阁之事,知道沈眉庄心气儿高,虽说有心圣宠,本心却是好的。
“姐姐莫急,华妃跋扈,依仗的可是皇上的宠爱?”
“这是自然。”沈眉庄未曾多想便点头承认,望见安陵容那双仿佛晕着琥珀光辉的眼,又反应过来,“她娘家……”
“是了。”安陵容顺势握住她有些颤抖的手,“年家鼎盛,那么华妃在宫中就会如势中天,无人可挡,也无人敢挡。”
这番话叫沈眉庄忍不住蹙紧了眉:“这往后的日子,少不了要对着她低头弯腰。”
“姐姐与我本就是低阶嫔御,对着华妃小心侍奉也是应该的。”安陵容对着她抿出一个笑,“姐姐可喜欢我前两日送的香包?”
沈眉庄点头:“你的手艺最是精巧,我叫采月绑在床幔上,日日都闻呢。”
“其中一个香包中我放了烘干的梅花,佐以柏子仁、远志、桂枝等,用来清心安神最好不过。”安陵容见沈眉庄略略沉吟便反应过来,对着她点点头,“姐姐正值碧玉年华,家中父亲又得圣眷。假以时日在宫中立稳脚跟,又诞下皇子公主,难道还怕没有与华妃平起平坐的时候吗?”
“是了,方得要历经寒冬苦楚才能得梅花冷香,我这些日子受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沈眉庄只觉心中大石陡然间被卸下,一时间神志清明了不少,对着安陵容止不住夸赞道,“往日里你跟个闷葫芦似的,今日劝起我来倒是灵透得紧。不过有一点呀,你可说漏了。”
安陵容有些不解。
“你人生得秀丽,心思又灵巧,日后宫中怎会没有你一席之地?”沈眉庄拍了拍她的手,“嬛儿如今仍有心疾,我们三人却是谁也离不开谁的。陵容,我这话你虽可能会疑我虚情假意,但这宫中,独木难支,我是盼着你好的。”
安陵容一怔,前世里她为了沈眉庄与甄嬛是因眉庄有孕而临时起意推了自己承宠而耿耿于怀。这一世她不再自卑敏感,沈眉庄这般言辞恳切,她自是信她的。
俩人相视一笑。
苏培盛服侍皇帝午睡起来,正想同他说华妃娘娘宫中送来了点心,却听见皇帝道:“别让人跟着,随朕去御花园瞧瞧。”
苏培盛一听,便知道皇上是对昨日那唱歌的女子动了心,却也奇怪,御花园石林本就人迹罕至,他连连问了附近的太监宫女,都说没瞧见有宫妃路过。
如今皇上有心去寻,若是今日再有缘得闻那仙声玉音,这华妃娘娘独宠的苗头,只怕是要焉下去了。
“小主。”见安陵容要出去,宝鹃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凑上去笑道,“奴婢陪您出去吧。宝桑,内务府这月的月例下来了,你去取来。”
宝桑心中冷哼一声,现在她俩都是小主的贴身丫鬟,跟她摆大姐大的谱儿,且瞧瞧小主肯不肯!
她充满信赖地望向安陵容,安陵容未曾多言,只道:“宝桑不比你跟在我身边的时间长,多跟在我身边伺候,也是为了替你分担些。月例你去内务府领便是了,宝桑陪我出去走走。”
宝鹃脸一僵,身后传来几声嗲嗲的猫叫声,安陵容俯身将雪色的猫儿抱在怀里:“哪里能忘了你。”
宝桑兴高采烈地跟着一猫一人往外走,看着宝鹃恨恨地握拳,轻快地哼了一声,这人心眼忒小,满心满眼里就知道给小主拉偏架。
可别当她不知道,光是这几日,宝鹃明里暗里给沈贵人和莞常在上的眼药可不少,也就是小主好性子,不治她的罪,要是她是小主……哼哼。
“小主,您昨日不是去了御花园吗?今日又去那儿啊?”宝桑见那条路眼熟,忍不住问道,“上次奴婢拿了东西回来寻小主,没想到小主自个儿就回延禧宫了,奴婢还担心小主嫌奴婢脚程太慢呢。”
说着,她不自觉地动了动脚,这两日她都有心练一练快走,结果今晨发现小主新赏的绣花鞋鞋底被磨了一层,可把她给心疼坏了。
听她主动说起昨日的事,安陵容一边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怀中乖巧的雪团,一边道:“宫中贵人多,赏花赏景的地儿就那些,御花园中其他去处少不得要遇见旁人,躲些清净罢了。”
小丫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安陵容唇边抿出浅浅的笑意,那日她早就听见了皇帝与苏培盛的动静,虽说她是有心邀宠,但是第一次就主动送上去的宠,未免让人轻贱。
她不愿再做一次皇帝的掌中雀。
上赶着的总不如钓着。
“皇上,这秋日风还是凉气儿大,奴才给您寻件外衣来吧。”
苏培盛见皇帝默默立在石林中,不声不响,脸上神色淡淡的,却左等右等也不见那位声音妙极了的小主。
这皇上乘兴而来,想着抱美而归,可如今……
苏培盛想得愁眉苦脸,却突闻一阵轻而灵越的歌声。
他瞧瞧抬眼去看,果不其然,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第3章
“小主,您怎么会这么多东西呀?人长得漂亮,绣活儿也好,还会调香料!是不是只有您这样的人什么都会的人才能当小主呀?”
安陵容含笑望她一眼,声调轻快:“我还会唱歌儿呢。”
宝桑眨了眨眼睛,安陵容来时见石林那条路较往日寂静到无人靠近,便知道今日皇帝来了。
既然他愿意上钩,便别怪罪自己敢算计圣驾。
她轻启朱唇,唱了一段儿便停了下来,宝桑和雪团一般呆呆地望着她,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使劲儿夸她:“小主唱得真好听!奴婢从来没听过这般好听的歌儿呢,比奴婢村里搭戏台上的娘子唱得还好听!”
陪着皇帝走近了听的苏培盛脸皮直抽抽,这小丫头……说话也太直了些,将这紫禁城中的宫妃小主和那些卖唱为生的人相提并论,若是那位小主生气了还偏让皇帝听见……
他又小心翼翼地瞅了眼面色舒缓,嘴角甚至带了丝笑意的皇帝,在心中想着,这皇上虽然还是会宠上一段时间的,可对着口不对心的美人,宠可以,要论动真感情,那就始终差了些味道。
两队人中间就隔了一堵假山,苏培盛都能听见那阵柔婉嗓音轻轻叹气的动静。
“我会这些,原不是为了进宫。”安陵容伸出细长的手抚了抚晒太阳晒得正惬意的猫儿,见着宝桑睁大了眼,笑道,“我也不怕你笑,我父亲是松阳县丞。甚至早些时候,他只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
她垂下眼:“我母亲是江南最有名的绣娘,就靠着她没日没夜熬出的那些绣品,我父亲得以进了官场,成了官老爷。”
宝桑很天真:“小主成了官家小姐,怪不得能学那么多东西呢!”
“官家小姐?”安陵容笑着摇了摇头,明明是笑着的,眼睛里却全然是冰冷的情绪,“我父亲当了官,受惠的却不是母亲与我。为着叫母亲放心,我才拼命去学那些东西,试图去讨父亲欢心……可我母亲她……”
“夫人她……”
宝桑的情绪果然被她带动起来了,安陵容细心去听,不远处那两处呼吸有一道越发轻,有一道,却越发明显了。
“左右我现在得进宫廷,虽说无福服侍皇上,却也有了归宿。”安陵容声调微沉,似乎带了些鼻音,陡然间又笑了起来,“都说爹不疼娘不爱才是人间至悲,可要我觉得,宁愿母亲自私一些,也不要她这般辛苦。”
宝桑摇摇头:“若是小主当了额娘,定也会为了小主子全心全意奉献的。”
苏培盛听着听着就开始冒汗,身旁真·爹不疼娘不爱·皇帝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沉静模样,此时听见小丫头问,也不禁在心里捏了把汗,只盼这小主是个有头脑的,可别现在就将野心抱负也一骨碌抖出来了。
皇帝好容易用了几分心思,若是还没品着好就砸这儿了,这心情能好吗?
最后踩雷的还不是他苏公公!
安陵容怔了怔:“若是我有那般福气,定会全力爱她。”许是她太久没动,原本懒懒晒太阳的雪团有些不高兴地喵喵叫了几声,安陵容垂下蝶翼般的睫毛,安抚性地摸了摸欲求不满的雪团,哄道,“现在自然是全心爱咱们雪团了。”
雪团被摸得很舒服,忍不住打小呼噜,一旁的宝桑还煞有其事地点头:“雪团现在就是小主子,小主您就是雪团额娘,瞧您这般怜爱雪团,之后定是个好额娘!”
苏培盛听得脑门子又开始抽抽,这小丫头怎可拿只猫儿来比皇嗣!偏偏那小主还十分受用:“宫中妙人这般多,沈姐姐受宠我心中高兴,我自个儿……是没这个福气的。”
宝桑不愿见她心中千好万好的小主这般神伤,大声道:“小主您可不能这样想!您长得美,人又心善,是奴婢见过最有福气的人了!”
苏培盛听得暗暗点头,能叫近日来心绪烦闷的皇上肯耐心在这儿……听墙角,哪里是没福气的?
苏培盛心中正猜着今晚凤鸾春恩车要往哪处走,便听见一阵惊叫:“雪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