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作为枕边人,是再凉薄不过。她才懒得去那些男女情爱里挣扎,唯有权位尊荣才是实打实的。
“姐姐比我承恩的时日久,我日日瞧着姐姐如何处事待人,自然也学了些皮毛。哪里敢学了那夏冬春的跋扈模样,那便不是我了。”
沈眉庄有些紧绷的眉眼微微放松下来:“是呀,陵容便是陵容,是再柔婉不过了。”说着,她轻轻叹了口气了,“今日……只怕华妃她们言语上要刻薄些,你别放心上,好好拢住圣心才是最紧要的。”
安陵容点点头,两人居在末位,说话声气儿也低,众嫔妃只是略多盯了些,未曾出头,反正有最爱捻酸吃醋的华妃在,她们作壁上观便是了,何苦亲自同皇帝的新宠交恶。
华妃同丽嫔一进殿便瞧见安陵容同沈眉庄窃窃私语的模样,华妃白眼一翻,丽嫔便心领神会地上前,柳眉一竖:“这景仁宫岂是你们闲话家常的地方,同皇后娘娘请安时也这般不安分,真是丢人现眼。”
“好了,丽嫔。”华妃漫不经心地抚了抚头上的金累丝红宝石步摇,满身的珠光宝气使得那张艳色灼灼的脸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小家子就是小家子,上不了台面,你同她们置什么气?没得气坏了自个儿身子。”
话是这般说,可众人瞧着华妃那副做派便知道她心中对着这位皇帝的新宠是极不满的,不过后宫女子成日来无事可做,最爱看的便是这种狗咬狗的戏码。
丽嫔嗤笑一声:“娘娘不知道,这种寒酸门庭里出来的下贱之人最爱的便是攀龙附凤,逮着机会可不得拼命往上爬吗?没得脏了这宫里的地方!”
“丽嫔。”姗姗来迟的皇后听着这话,眉头微蹙,沉声道,“都是自家姐妹,说话何必这般刻薄。”
皇后终于来了。
安陵容心中一片风平浪静,捏了捏沈眉庄的手,离座跪下请安:“嫔妾自知资质驽钝,不堪大用,不过是尽妃妾本分。至于丽嫔娘娘所说攀龙附凤之言,恕嫔妾蠢笨,丽嫔娘娘若是一心无意名分尊位,大可自请在宫中宝华殿清修,一来为我朝国运祈福,二来全了丽嫔娘娘不爱虚荣名分的心愿。自然,这都是嫔妾愚见,还望娘娘不吝赐教。”
“你!”丽嫔果真被激怒,不顾一旁曹贵人正扯袖子暗示,只勃然大怒道,“好你个伶牙俐齿的怡常在!不过是一朝承宠便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了不成!”
安陵容仍保持着下跪请安的姿势,但背脊挺得笔直,淡紫色银纹茉莉宫装的裙摆在身后逶迤开来,像极了一朵在肃杀秋日也自有一番风骨的花,只见她微微笑道:“嫔妾时刻谨记宫规本分,一入宫便只为侍奉皇上、太后与皇后娘娘,至于家族荣辱与否,皆非嫔妾一介外嫁女担心之事。丽嫔娘娘,须得谨记后宫不得干政啊。”
丽嫔简直要把她的倒打一耙气得吐血,恨恨道:“休要污蔑本宫!本宫何时说要干政了!”
“好了!”皇后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丽嫔在王府时便是个绣花枕头,到如今了竟还没有半分长进,竟然被一个出身微末的常在给驳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身世低微又如何?她平日里最厌恶的便是那些仗着自己出身大家嫡女便自以为傲的妃嫔,出身不显,妾室所出又怎样,今日端坐在这凤座之上接受六宫朝拜请安的始终是她乌拉那拉宜修,那些凭借着娘家自傲的人不还是要朝她低头?
安陵容知道皇后平日里温柔和善,看得最紧要的便是她的皇后尊荣,丽嫔话里句句不离卑贱出身,看似嘲讽的是她安陵容,不过这皇后心里听着恐怕也不舒服吧?
“丽嫔,你可收敛收敛你那副脾气吧。我瞧着这怡常在看起来不甚出挑,说的话倒是很是大胆,可见便是用这样故作耿直的把戏勾了皇上去。你素日里便是风风火火有什么说什么,怪不得皇上要宠爱那些口蜜腹剑的人了。”华妃凤眸一抬,慵懒的嗓音依旧悦耳,只是说出来的话委实让人难堪,“大家都是宫中姐妹,怡常在虽说有心圣宠,却也得改改你那习性,没得害人,又害己。”
安陵容表面仍是柔婉听训模样:“论起伺候皇上的时日,嫔妾自是不比华妃娘娘。嫔妾日后定然谨言慎行,好好学学华妃娘娘是如何体贴圣意,施惠上下的,如此,方得不浪费了娘娘一番好意。”
华妃厌恶地睨了她一眼,正要说话,上边的皇后便揉了揉额角:“本宫还要去向太后请安,今日便散了吧。”顿了顿,又道,“皇上如今膝下子息仍少,华妃,你往日最得圣宠,也要为皇嗣考虑,不仅要努努力为皇上诞下几位阿哥公主,也要体恤其他姐妹,好让皇家血脉得以繁荣延续啊。”
皇后这番话便让华妃脸色大变,原本怒意上头的华妃登时便转移了炮火,冷笑道:“臣妾尚且年轻,还有盼头,就不劳皇后娘娘操心了。”说完,便带着颂芝起身离去,走时云霏妆花缎织海棠宫装裙角飞扬,盈着一缕香风朝安陵容袭来,她闭了闭眼,有这欢宜香在,又何来盼头呢?
知道内情的皇后心中冷笑,面上只摇摇头:“华妃一贯是这般性子,怡常在进宫时日尚短,以后便会习惯了。好了,跪了这么久,快些起来,各自回去吧。”
等着表情各异的妃嫔三三两两离去,沈眉庄同敬嫔道了别,同安陵容走在最后,关心道:“膝盖可疼?我那儿有上好的红花油,你拿去叫宝桑给你揉一揉,过了明日大抵就没事儿了。”
重来一遭,安陵容发现最令自己心情愉悦的不是皇帝的宠爱,而是姐妹间这种温情脉脉的关怀。
她轻轻在沈眉庄耳边说了几句,沈眉庄眨了眨眼,嗔怪道:“是我关心则乱了,你这个机灵鬼,竟想到在膝盖那儿绑个棉花垫儿。”说着,又忍不住叹气,“华妃要强,你今日又这般行事直接,只怕是彻底得罪她了。”
“早在姐姐初露风头时我便明白,华妃是容不得有人分薄她的宠爱的,对着我们,自然不会有好脸色。可我们难道为了避华妃锋芒便不再承宠吗?”安陵容停下脚步,肃然道,“既然左右都是得罪,那便不能自己先软了骨头,一味地伏低做小,只会叫人越发轻贱我们。”
沈眉庄听了这话,点头微笑道:“我素来知道你是个聪明的,没想到呀,你想得这么透彻。是了,左右我们还年轻,如今又都得了几分圣眷,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有同华妃抗衡的本事。”
“华妃无子,如今得势他朝未必。姐姐母家强盛,人又生得端庄美丽,若是诞下一位阿哥……”安陵容对着她俏皮地眨眨眼,“陵容便靠着姐姐提携了。”
“你这妮子,好没志气。”沈眉庄失笑地点了点她挺翘的鼻尖,心中却也不免因她的话而心潮澎湃,“别总是说我,你如今也要多多操心自个儿,难不成还没有你我的孩儿一起作伴的时候吗?”
孩子……
想到前世那个没有缘分的孩子,安陵容心中忽地有些闷痛,只点了点头,微笑道:“姐姐说得我倒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那日的光景了。”
她看了看紫禁城仍是四四方方的天,笑容里却多了些期冀:“好得都让我有些不敢想了。”
第5章
“娘娘,皇上已经连续三日召了那怡常在侍寝,您看这……”
皇后悬腕写字的动作仍未变,眼看着一个‘静’字已然成型,脸色仍是淡淡的,剪秋忙道:“奴婢知道,娘娘写字说不喜旁人打扰,是奴婢逾矩了。”
皇后未曾说话,直到她放下笔,剪秋看了看书桌上铺着的澄心堂纸,夸赞道:“娘娘的笔墨功夫是越发精进了。”
皇后笑了笑,这才慢条斯理道:“这宫里的女人,哪里没有开花的时候?只是这朵花是开花结果还是溺毙于风霜之中……还得看本宫的意思。”
“那怡常在平日里的饮食……”
“何必做得那么直白?”皇后睨她一眼,在小宫女捧来的金盆中用放了玫瑰汁子的温水洗了洗手,看着那双仍旧纤长白皙,却和脸一样生出许多细纹的手,拧眉道,“延禧宫终究是偏僻了些,我记着似乎有几棵树,长势却不好?那便送些桂花树去给怡常在添添喜气吧。桂花香气馥郁芬芳,想来能给延禧宫添几分贵气。”
剪秋想起碎玉轩那几棵桂花树的用途,顿时便明白皇后的意思,笑着应承下来。
“怡常在,皇后娘娘吩咐奴婢给您送来几株桂花树,说是要续一续小主的好福气呢。”剪秋对着安陵容微笑道,“皇后娘娘是最体恤小主的了,说这延禧宫始终是偏远了些,不过小主眼下入宫资历尚浅,又暂未诞育皇嗣,娘娘的意思是先用这些桂花树恭贺小主晋位。待小主有孕生子后,娘娘必定会为您挑一处更好的宫殿。”
“皇后娘娘厚爱,嫔妾不胜欢欣。”安陵容看着那几株已然绽放出嫩黄花朵的桂花树,送了剪秋离开,芙蓉面上的笑意这才冷了下来。
宝桑看得有些奇怪:“小主,您不喜欢桂花树吗?”
“你懂什么!这是皇后娘娘独独赐给咱们小主的桂花树,连皇后娘娘都赶着要亲近咱们小主这位贵人呢,你少在那里离间小主与皇后!”宝鹃很是义愤填膺,凑上来笑道,“小主您看,这几株桂花树开得又好又香,往后小主在寝殿绣花儿的时候都能闻到这股子香气了!”
安陵容微微蹙眉,正想说什么,忍了很久的富察贵人便黑着脸过来了:“你这人把延禧宫当自个儿花园了?这么几株桂花树是要熏死我不成?!”
宝鹃可算找到炫耀的时候了,不看安陵容的脸色便道:“富察贵人,这可是皇后娘娘赏赐给咱们小主的桂花树,是要给这延禧宫添添贵气的,贵人您平白无故也沾染了这贵气,不偷着乐便罢了,怎么还来为难我家小主呢!”
“宝鹃!”安陵容冷下脸,对着富察贵人歉意颔首,“皇后娘娘慈爱,未曾想姐姐不爱桂花香气。只是娘娘心意不好浪费,嫔妾别无所长,略做了几个香包,送与姐姐挂在寝殿内,稍稍淡些桂花香气,好让姐姐夜间安眠,如此可好?”
富察贵人原本被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宫女气得想翻脸,但瞧着安陵容言辞恳切的模样,只得冷哼道:“你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能见识过什么好香料不成?”
“宝桑,去将那几个香包拿来。”安陵容未曾动怒,只微微笑道,“姐姐出身大族,想必对香料也是有所研究的。”她从宝桑手中接过那几个精巧的香包递给富察贵人,“能抚平些姐姐的怒气,便是这几个香包的造化了。”
“嘁,说得怪好听的。”富察贵人原本很不屑,闻了闻这几个香包之后脸色一僵,香气清幽,却又让她在浓郁的桂花香中得以松懈半刻,倒是不错。
“我便勉强收下你的赔罪,桑儿,咱们回去。”
看了富察贵人进了自个儿寝殿,宝鹃才嘟嘴道:“小主您拦着奴婢做什么呀,您现在正得宠呢,指不定明日皇上就下旨封您为贵人了,哪里还需要怕她一个无宠的贵人……”
“无宠?几日前我更是一个无宠又低贱的答应。”安陵容冷冷地看她一眼,“我身边绝不会留心气儿比主子还高的人,你既然喜欢这桂花,便在这儿跪足一个时辰,好好想清楚。”
“小主!”宝鹃惊讶出声,她自诩是小主跟前第一得意人,虽说近日宝桑那个小蹄子一直不安分,但是她对自己和小主的情分还是很有自信的!可如今小主却让自己跪在这里思过……
这延禧宫今后还有她立足的地方吗?
最后看了一眼满脸愤懑不甘的宝鹃,安陵容闻着甜腻桂花香中夹杂的一丝幽幽香气,叹了口气:“你好自为之。”
“陵容?”甄嬛瞧着她进来还有些惊讶,看她脸色不好,忙拉着她坐下,唤流朱拿些茶点心来,关心道,“脸色怎么这般差?”
“是呀,瞧着你有些神思不属的,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坐在一边的沈眉庄亲自给她倒了杯茶,“别急,同我们说说,总是有办法的。”
安陵容勉强撑出一个笑容:“莞姐姐可还记得当日碎玉轩那株海棠树下传出异香的事儿?”
甄嬛点头称是,她那时便意识到这深宫女子害人的功夫防不胜防,对着邀宠一事便更为抗拒了。
沈眉庄却是知道了些什么:“我听说,皇后娘娘赏了你几株桂花树……”
安陵容轻轻点点头:“虽说金秋桂花香气正是最浓郁的时候,但二位姐姐都知道,我平日里爱钻研香料,那些桂花树一种下,桂花香气虽馥郁,我却闻到了一股麝香的味道,原本种在庭院中那几棵常青树开得越发破败了……我便趁着夜色,叫宝桑去偷偷挖了挖,在树下挖到了一个小香匣子,我不敢声张,便又叫她放回去了。”
甄嬛惊讶地同沈眉庄对视一眼:“是皇后……”
安陵容一低头,珍珠般的泪水便从她玉柔花娇的脸上滑落:“那可是皇后……我实在是怕极了。”
甄嬛拧眉道:“你前几日同我说皇后绝非心机浅陋之辈,我还未曾放在心上,可如今……”她握住安陵容冰凉微颤的手,“你可想好如何应付?麝香一物于女子生育最是不利,你如今又正得宠,若是绝了后嗣所望,那可真是……”
沈眉庄跟着点头:“不单是你,与你同住的富察贵人少不得也要被牵连,这事儿不解决,可让人忧心。”
安陵容拭了拭泪:“无论这是皇后所做,又或是华妃等人从中作梗,我都不能坐以待毙。”
三人对视一眼,挨在一起轻声讨论了一阵。
当夜,皇帝放下莲蓬斗笔:“去延禧宫。”
苏培盛正愁这事儿了,见皇帝发了话,少不了要上前请罪:“皇上,延禧宫怡常在身子不适,敬事房的绿头牌都暂时撤下了,不如您今日去别的小主处瞧瞧?”
“这样的事怎么不早些报上来。”皇帝冷冷睨他一眼,“你如今是越发会当差了。”
苏培盛腰躬得更低了。
直至皇帝大步从他身边经过,他才麻溜儿地从地上爬起来,招呼周围的小太监:“小兔崽子们,还不快跟上!去延禧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