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皇帝肃着脸下了銮辇,一进延禧宫便注意到了那几株桂花树,香气浓郁,叫他眉头一皱,直至进了殿,从床帐处散出的暖香融融,才叫他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奴婢给皇上请安!”宝桑紧张地跪下,她的大嗓门自然惊动了正伏在床榻上歇息的安陵容,皇帝看着隐在烟粉弹珠床幔后的曼妙身影似是受了惊,连忙止声道:“这种时候还多礼做什么?朕听苏培盛说你身子不适,是哪里不爽快?可传了太医?”
听着皇帝语带关怀之意,安陵容不动声色地稳住稍有些波动的心绪,只柔声道:“嫔妾只是身子有些不适,宝桑已然替嫔妾去太医院求了药回来,想来不日便好了。”
皇帝眉头紧蹙,似是有些不悦:“这般要紧的事怎能不瞧太医?”他朗声道,“苏培盛!”
自觉善解人意退守殿外的苏培盛连忙扶着帽子进去了:“奴才在。”
“传温太医来给怡常在瞧一瞧。”
“嗻。”
见苏培盛下去了,安陵容又道:“嫔妾这病来得突然,为保皇上圣体康泰,还请皇上先回养心殿吧。”
皇帝是自小在波谲云诡的紫禁城中长大的,自然知道宫廷众人算计他人的本事有多防不胜防,听了这话只道:“来得突然?你身子素来柔弱,朕若是不亲眼看着太医诊治又如何能放心?你且安心躺着就是。”
所幸温实初来得极快,温文尔雅的年轻太医执着医箱正欲行礼,皇帝摇摇头:“快去看看怡常在如何了。”
温实初称是,连忙上前,在自床幔后伸出的一截白如暖玉的皓腕上搭上一块丝帕,凝眉半晌,方才收手,恭敬回复道:“启禀皇上,小主此乃癣症(即过敏),只需喝上几副药,配上玉容膏便能恢复。”
“癣症?可能找出症结所在?”皇帝看着跪在一旁的小丫头面露惊慌之色,沉声道,“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奴婢……奴婢……”宝桑惶恐伏地,声线因害怕而颤抖,“自从今儿白日里皇后娘娘遣剪秋姑姑来赐了小主恩典,在延禧宫里种几株桂花树之后,小主身上便一直有些不舒服,临近傍晚的时候手上还起了许多疹子……小主担心有心人拿这做文章,蓄意中伤皇后娘娘,便一直不许奴婢声张,连太医都没叫,只叫奴婢去拿了些药膏回来便罢了。可奴婢瞧着小主受苦,心中实在难过,皇上!奴婢所言句句属实,求您救救小主吧!”
说着,她不住磕头,闷闷的响声在寂静的殿中显得格外沉重,安陵容即便知道隔着一层床幔皇帝并不能看清自己的脸,却也泪盈于睫道:“皇上恕罪,嫔妾这个丫头素来是个急性子。看着嫔妾难受,她一时慌了头惊了皇上,还请皇上不要怪罪于她……”
一时间主仆俩哭得都伤心,皇帝蹙眉:“容儿,你先莫急。温太医。”
“容微臣僭越,可否瞧一瞧小主手臂上的疹子?”见皇帝点头,宝桑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磕成一片青色的大脑门,动作轻巧地掀起安陵容绣着并蒂莲花的袖口,那一截细腻柔皙的手臂原本瞧着十分赏心悦目,如今上面却布了好几个红色疹子,叫人看了不免揪心。
半晌,温实初方才道:“小主是对某一味香料有所不适,这才使得小主今日突发癣症。”
安陵容咳了咳:“嫔妾常常闻桂花香气,今儿下午还亲自摘了些桂花,做了几个桂花香包送予沈贵人与莞常在。今日之事大抵是嫔妾误碰了什么香料,倒是累得皇上来一遭,若是扰了皇上歇息,嫔妾心中实在是惶恐难安。”
莞常在……
这个名字在心间转瞬即逝,皇帝及时收拢了思绪,温声道:“没什么大碍便好,你好好养身子,省得朕再忧心于你,这亦是大功一件。”说罢,又转向宝桑道,“你是个忠心的,好好伺候你家小主。”
主仆二人恭送圣驾离开之后,宝桑激动地挤进床幔中:“小主,奴婢没有说错词儿吧!”
看着宝桑额上那一片明显的淤青,安陵容心中有些怜惜:“宝桑果然聪慧。多宝柜上有一瓶碧玉膏,用来活血化瘀是最好的了,你且拿去用。”
宝桑才不像宝鹃那般扭扭捏捏,对着小主的赏赐只高高兴兴领了,半晌又犹豫道:“皇上虽说关怀小主,可是温太医那里……”
最不用担心的便是温实初了。
安陵容笑了笑,她只露出手臂上的病状,却从始至终都未曾露面,一来是为了不让皇帝亲眼瞧见‘病容’,以免心中嫌恶;二来,也是要让皇帝自个儿去想,若是这疹子长在脸上……有人故意损坏了他正新鲜的‘玩物’,按照皇帝的性子,定然是不会按下不表的。
第6章
“朕瞧着你在延禧宫时似欲言又止,可是怡常在有什么不好?”
自孔雀蓝釉暗刻麒麟纹三足香炉中不断升起的阵阵龙涎香模糊了皇帝的面容,温实初思及甄嬛的话,只微微垂首道:“这癣症尚可医治,只怡小主此症状同微臣在医书中所闻一般,先前微臣未感多言,后亲眼所见红疹,便知是真。”
“是什么?”皇帝闭了闭眼,手中不断捻着那串翡翠念珠,听得温实初伏地磕头:“回禀皇上,是麝香。”
“麝香一物,于女子生育极为不利。怡小主大抵是体质特殊,对麝香香气敏感,因此身体不适。加之小主曾亲自摘花,故而双臂生了些红疹,只消服几贴药、涂抹药膏便能大好了。”
皇帝脸色沉肃:“你先下去吧。”
待温实初出了养心殿,皇帝才揉了揉紧蹙的眉心:“苏培盛。”
第二日,苏培盛便亲自传了旨意下来,对着安陵容恭贺道:“小主大喜,皇上怜惜小主,特召了钦天监为小主算命,钦天监正使说这延禧宫同小主的命数并不相符。皇上特地选了钟粹宫给小主呢,这钟粹宫地儿宽敞,建造得雍容大气,小主见了一准儿喜欢。”
“皇上心意何其珍贵,倒是叫我惶恐了。”安陵容笑了笑,因为病中有些苍白的脸都因为此事多了些甜蜜笑意,示意宝桑递了荷包过去,“劳累苏公公过来一趟,这点子心意,还请苏公公不要嫌弃。”
“能为皇上办事,哪里算辛苦。”苏培盛笑着道,“只是钟粹宫也久未曾住人,皇上的意思是还要再委屈小主几日,待钟粹宫整修好了,您再搬过去。”
左右昨个儿夜里皇上已经派人将常青树下的麝香给挖了出来,还别说,此人心思倒还有几分狠毒机智,利用桂花浓香来掩盖麝香那脏污玩意儿。
想到皇帝当时的脸色,苏培盛不由得想叹气,她都已经贵为皇后了,又何苦使那些折寿的手段呢?
安陵容迁居之事很快便传到六宫众人处了,华妃听了不免翻了个白眼:“贱人就是矫情,只怕是那浑身的小家子气压不住桂花的贵气闹的吧。”
丽嫔附和着笑了几声,曹贵人想得却更深些:“那桂花树是皇后所赐,怡常在这般做派,竟是半分不怕恶了与皇后的关系。还引得皇上亲自下旨令她迁居钟粹宫,娘娘,此女手段了得,不可不防啊。”
想到皇帝是如何看重安陵容的,华妃心中不免生气,坐在青鸾芍药团刻紫檀椅上生闷气:“本宫要你提醒不成?一个二个都是狐媚子转世的不成,前头来了一个沈眉庄,如今又有一个安陵容,这一个个的,搅得本宫没一天舒心日子过!”
“娘娘,叫嫔妾说,您若是想磋磨她,大可以向皇上求让她住在这翊坤宫来,在您眼皮子底下住着,难不成她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丽嫔想得倒是很直接,“不过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皇上不过瞧着新鲜,再过些时日便也抛之脑后了。”
抛之脑后?如今,被丢弃的人倒不知道是谁了。
华妃想着皇帝这月来自个儿这儿的次数不过五六次,远不如新人未进宫的时候,心中越发苦闷,可若要那安陵容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若有朝一日皇帝驾临翊坤宫,却朝着她那处去了,那她岂不是要成六宫的笑柄?
华妃长眉一蹙,冷笑道:“罢了,且瞧瞧她有多少造化。叫她住在翊坤宫,没得抬举了她。”
“是了,那等出身卑贱之人呀,可别脏了这翊坤宫的福清宝地!”
华妃同丽嫔两人挖苦得起劲儿,身世不显的曹贵人只得低头喝茶,将眼中的不忿之情尽数沁在茶雾中掩盖而去。
“眉姐姐,莞姐姐。”安陵容原本正在榻上绣花,见两位宫装丽人携手而来,一时间脸上笑意如花绽放,瞧着很是娇美,“你们怎么来了?”
“你这次可是遭了大罪了,我与嬛儿怎能不来瞧瞧你?”沈眉庄看着她脸色尚佳,不免舒了口气,“是药三分毒,虽说温太医的医术好,但我也是担心的。如今瞧着你脸色还不错,我便放心了。”
甄嬛还是头一次来延禧宫,瞧着满宫的精巧摆设,不免笑道:“幸亏皇上疼你,此事方得如此顺遂。我与眉姐姐听着你迁宫的喜事儿,自然也是要来恭贺你的。”
“莞姐姐又取笑我。”安陵容面上浮起一层薄红,沈眉庄笑着从采月提着的细路粉彩双面花卉食盒中端出一碗汤羹:“这是阿胶炖乌鸡,滋身补气再好不过,我瞧着你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我留几个方子给你,叫宝桑她们日日炖给你吃。”
甄嬛朝着她眨眨眼睛:“我可没眉姐姐那么细心周到,只想着你这几日憋闷,便多来陪陪你,这样可好?”
安陵容笑着点点头:“你们的心意我自然不会浪费,只是莞姐姐……”她素来是不爱出门的,如今肯主动来探望她,便也知她心意改换了。
甄嬛懂她的未尽之意,只道:“哪里能躲一辈子呢?我不害人,却也容忍不了他人来害我。”
“是了,这后宫中多少肮脏心思,都藏在那花团锦簇下呢。”沈眉庄点头,“依照你我三人的资质,藏拙已然无法自保,既如此,便只能争。”
“怡常在身子可大好了?这几日不见你来请安,总觉着这景仁宫啊,少了些热闹。”端坐在凤座之上的皇后笑容瞧着依旧温文大方,“今日本是你迁宫的好日子,本宫前些日子赠你的桂花树不好再搬来搬去,省得损了你的福气。左思右想,皇上初初登基之时江南曾进贡了一双蓝白琉璃珠镶嵌金镯,怡常在年轻娇嫩,戴上这样精巧别致的镯子倒也合宜。”
皇后身旁的剪秋笑着呈过来一个葵瓣彩锦盒,上面放着的一对镯子的确巧夺天工,蓝白琉璃珠净白透彻,让人一眼便知道不是凡品。安陵容略看了一眼便起身下跪行礼:“娘娘慈爱,嫔妾身子不争气,倒累得娘娘担忧,本就是嫔妾之错,这对镯子巧夺天工,嫔妾实在不敢夺娘娘所爱。”
“本宫年纪渐长,倒是不好再戴这样鲜亮的东西了,你便收下吧,若是皇上瞧着喜欢,便是这对镯子的福气了。”皇后含笑叫她起来,不料一旁的齐妃出声道:“任凭咱们戴再多好东西,娘娘母仪天下的真凤威仪哪里能是这些珠宝能抵挡的?”
这席话让原本表情恹恹的华妃来了精神,娇笑道:“哟,齐妃姐姐这是打哪儿听戏来呢?这夸人的功夫倒是比以前精进了许多,若是皇上听了,想必也要开怀吧。”说罢,她又貌似有些后悔地捂了嘴,金累丝嵌红宝石护甲衬得她那张形如芍药的脸愈发美艳,“本宫忘了,姐姐如今得见皇上的次数少了,这等子夸人的功夫只怕还没地儿用去吧?也难怪今日要一心捧着皇后呢。”
“你!”齐妃被她当着六宫众人的面这般奚落,面上自是又羞又怒,“你又有多得圣宠不成?别以为皇上这几日多召了你去便得意了,若不是怡常在身子欠佳,这圣宠能落到你头上去?再说了,平白承了那么多年雨露,也没见你生下个一男半女。”
安陵容在她们吵嘴时早已回了座,听着难得话多又敢说的齐妃一口气说了一通,对面华妃的脸色已如风雨来临前的海面,阴沉沉得叫人看了不免心生恐惧。
华妃冷笑一声:“本宫这身子是不争气,怕也是老天爷怜惜本宫,生子当如秦皇汉武,若是生下个呆呆笨笨的,连累亲生母亲不受宠的话,这样的孩子又何苦来这世上一道呢。”说着,她长眉一挑,在眼尾晕染了红色的凤眸紧盯着安陵容,凌厉眼波中又显出几分傲慢的妩媚,“怡常在,你说呢?”
安陵容心中不免叹了口气,她只想安安静静看场戏罢了,华妃还是一如既往地记仇。
她起身离座,福身行礼道:“嫔妾驽钝,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六宫妃妾之责便是为皇室延绵子嗣。不拘是皇子还是公主,都乃皇上血脉,自然得承上天钟爱,当为人中龙凤。”
“人中龙凤……”华妃嗤笑一声,“但愿你能有这个福气,叫本宫瞧瞧,你所言为真。”
安陵容嘴角含笑,柔顺地垂首道:“娘娘伺候皇上的年岁久,又替皇后娘娘统摄六宫事宜,身上沾染的天家福气自是嫔妾不可比拟的。若娘娘他日诞育皇嗣,嫔妾必定在宝华殿替皇子公主诵经祈福,以求娘娘与皇子公主身子康健、永寿延年。”
“你这张嘴,倒是会说。”华妃一双含情妙目冷冷扫她一眼,有些不耐烦地抚了抚髻边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今日若无事,臣妾便先回了。”
皇后仍然端着那副犹如观世音菩萨般的温柔面孔,对着屡屡犯上不敬的华妃也只是含笑点头:“今日风大,你们回去时可得注意着。曹贵人,本宫也许久未见过温宜了,明日请安时带她过来吧,也好让沈贵人、怡常在这些年轻妃嫔多沾沾小孩子身上的喜气儿,好为皇上绵延后嗣。”
曹贵人顶着华妃冷戾的目光福身称是,华妃扭身便走,气势之大竟骇得她不由自主后退半步,差些跌倒,还是安陵容手疾眼快扶了她一把,微笑道:“曹姐姐平日里养育公主辛苦,可要多多顾惜自个儿的身子才是。”
华妃与丽嫔早已出了殿门,曹贵人只得对着她点点头,掩去面上的尴尬,匆匆追了出去。
沈眉庄与她慢悠悠走在宫道上,想着曹贵人刚才的做派,沈眉庄不由叹道:“明明是公主生母,却也得靠迎合华妃度日,你瞧瞧她那模样,只怕华妃私下同她的拥簇相处时也是跋扈不讲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