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一语双关,如今年羹尧大胜回朝,少不了又要犯那点子目中无人的臭毛病,皇帝想到这里,对华妃的愧疚之心淡了几分,赞赏般地拍了拍安陵容的手:“朕最喜欢的,便是你这副柔婉聪敏的性子。有你抚育皇嗣,朕很放心。”
这宫中向来是只有一宫主位才能亲自养育孩子,皇帝这意思,便是许诺待怡贵人产后便晋封为嫔了。
这人入宫也不过才半年,怎得就一路高歌猛进,从答应成了贵人?
华妃心里正难受,皇帝突然对着她道:“容儿进宫时日尚短,人又年轻爱闹,你帮着皇后协理六宫,便也得学一学皇后的气度,得要友爱宫嫔,照拂上下才是。”
这便是在指摘她刚刚捻酸吃醋的话了。
华妃心里委屈,一双凤眸里含了些盈盈泪光,福身道:“臣妾知道了。”
此时苏培盛进来禀告道:“皇上,张廷玉大人在养心殿求见。”
皇帝拍了拍安陵容的手:“朕晚间再来陪你。”
皇帝銮驾离开,身后的众妃立刻换了副模样,皇后仍是那副端庄贤惠的笑脸,道:“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有孕之人最易感觉疲乏,怡贵人歇着便是,不必相送了。大家都各自回宫吧,这雪天路滑,没得等日头暗了,行走不便。”
说着,皇后便带着剪秋走了。
华妃冷冷地睨她一眼,又转身对着安陵容道:“你倒是好福气,只是不知道,这福气能用到什么时候?”
安陵容对着她浅浅笑道:“嫔妾福气深厚与否原是看老天爷的意思,既然有了,便说明老天爷怜惜嫔妾,嫔妾自然会珍惜这样的福气。”
同样多年无所出的丽嫔酸溜溜地瞪了一眼安陵容,忙不迭地跟着华妃走了。
一时间众人都走了个干净,只剩下甄嬛同沈眉庄坐在榻上陪她。
“我们三人里,原是你福气最好。”沈眉庄笑吟吟地说道,一张宜喜宜嗔的脸上满是笑意,“瞧瞧,这才刚有孕呢,就封了贵人,待你生下孩子,便是要让我们唤一声怡嫔娘娘了。”
安陵容此刻心情极好,方才众人的试探、嫉妒都未曾扰乱她的好心情,只是她余光瞧着甄嬛一直半垂着眼,瞧不出什么表情来,心中知道她此时多多少少会有些难过。
万人之上的天子如此宠爱一个人,加之他与甄嬛都是知识渊博、百家四书信手拈来之人,如此长久以往地相处下去,心底怎么能不萌发情意呢?
沈眉庄也瞧出些端倪,不好明说,只笑道:“瞧瞧嬛儿,怕是欢喜傻了,是想着给陵容的孩儿绣什么花样的肚兜不成?”
“是呀,小孩儿都娇贵,自然是要选最好的料子配着锦鲤戏水的花样了。”甄嬛有些暗恼自己收放不住那般心绪,她正为了皇帝方才只顾着陵容有孕之喜,未曾理会自己的事情伤心,可她也暗暗告诫自己,陵容与她乃是好姐妹,这样的喜事,她心中只能有欢喜。
她调整好心态,摸了摸安陵容温热的手,道:“你殿中的银丝炭可还够?今年本就格外冷些,我之前又听说有孕之人最是受不得冻了,你平日里可得注意着些。”
安陵容看着她满脸的关心不似作伪,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笑道:“我本就是个怕冷的,找你这般说,岂不是得把自己裹成个狗熊模样?”
甄嬛听了这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似乎把心中的一些低落阴霾都给挥发出去了。沈眉庄见了心中也放心了些,笑道:“下回咱们再做针线活儿,便都是给你肚子里那位做的了,可先说好,我手笨,若是做出来的东西丑得入不了眼,可不许恼了我。”
安陵容笑笑,甄嬛俏皮地眨眨眼:“眉姐姐只管做吧,我可是要做你肚子里那位干娘的,只快快叫流朱浣碧翻了我压箱底的银子打一副长命锁出来,收了我的礼,便赖不得了。”
三人叽叽喳喳地说了好一阵,安陵容放松地靠在身后的锦缎迎春花攒枝抱枕上,心情是自重来一遭之后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幸福。
上天何其怜她。
第8章
“今儿是除夕宫宴,皇上怕小主受寒,特地让小厦子送来了西北紫狐皮做的大氅。奴婢听说这还是年大将军上贡的,合宫里就皇上、太后和小主您有呢。”宝鹃看着这些时日皇帝对小主的爱重,内心有些后悔上了皇后的船,“近日天冷,小主您穿着这狐皮大氅就不用怕冻着肚子里的小阿哥了。”
“皇上仁厚,哪里是你能多嘴的。”安陵容对着铜镜拨动着额前的刘海,不比上一世那厚厚的头发帘儿,如今她将刘海特意梳薄了不少,既有少女的灵动清纯,又能突出那双未语先含情的眼睛。
宝鹃撇了撇嘴,轻声嘟囔道:“皇上这几日有空就来瞧小主,如今您身怀有孕,又同沈贵人、莞贵人一般都是贵人了,穿得华丽一些有什么打紧?虽说小主您如今正怀着身孕,却也得好好打扮才是,可不能让皇上被那起子人给勾去了。”
这话越说越难听,若是传出去了,指不定华妃她们要捏住这个话柄来挑事。
宝鹃,终究是不能留了。
似乎是上一次桂花树下埋麝香的事儿让皇后警醒了自己并不是个好对付的,如今她有了身孕,皇后一定不会放过宝鹃这枚棋子。
麝香已然不成,不过……
安陵容望向屋外黄琉璃瓦硬山式顶檐下挂着的冰溜子,皇后那日说的雪天路滑,不就是个好机会吗?
今年的除夕宫宴比她记忆中上一世的还要热闹一些。
她轻轻环视一圈,四方摆着的朱红漆雕花香桌上仍旧放着一盆玉蕊檀心梅。
上一世便是华妃不知内情,白白给了自己的敌人一个机缘,没想到这一世还是如此。
只是这一世甄嬛已然承宠,就坐在她右手边,望着她吉服下还不见起伏的肚子有些好奇:“不过两三日没来瞧你,怎么看着变大了些?”
安陵容笑着道:“莫不是你在拐着弯儿地说我吃得多?我听禾玉姑姑说,这得三个月之后才能见着长呢,现在还不足两月,怕是我来时用那碟子梅花香饼用多了,才叫你这般笑话我。”
一旁的沈眉庄见状笑道:“都是要做额娘的人了,吃起东西来反倒越发孩子气了,莫不是淳常在常去你那儿讨吃的,也把你的馋虫给引出来了不成?”
安陵容心中也有些疑窦,她原本是不会胖的体质,但是这回有孕之后胃口出奇的好,要不是禾玉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一番,她都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被人暗中下了药。
“我听说太后赏了你个嬷嬷?便是那位了吧?”甄嬛笑着望了一眼她身后穿着深青色绣菊纹宫装的老嬷嬷,年纪看着虽大了些,但是眼神很是沉着稳定,是个可靠的。
安陵容点点头:“太后慈爱,想着我头一回有孕没有经验,便赐了禾玉姑姑下来。她先前是伺候过先帝爷一位庶妃的,说是在妇人生产育子方面懂得多。有她陪着,我便也放心了许多。”
三人在底下轻声私语,皇帝原本在同恒亲王等几位皇室宗亲饮酒同乐,见她们三人一直在底下谈话聊天,且脸上都带着笑,看得他心中也高兴。
“在说什么呢?”皇帝放下酒杯,关切道,“怡贵人今日感觉如何?朕想着你昨日用单笼金乳酥用得香,今日让人给你上了一碟,可喜欢?”
安陵容正要起身谢恩,皇帝连忙摆手:“你如今身怀龙裔,坐着说话,坐着说话。”他话音刚落,原本安静侍立在一旁的禾玉动作轻柔地扶着安陵容入座,在晕黄的宫灯下,她姣美如月的脸晕开几分笑意:“有皇上关怀,这孩子也是个体贴人的,不曾再闹臣妾。这单笼金乳酥很是香甜,臣妾用了觉着味道极好。”
“那便好。”皇帝点了点头,“苏培盛,朕这道八珍米昔用着不错,你给怡贵人送去。”
“多谢皇上。”
先是皇帝主动出声关怀,如今又赏了菜下去,虽说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但始终令人看了眼酸。
华妃看着心情郁卒,却又不敢在这样的场合捻酸吃醋,前段时间她哥哥底下的一个军官强占民女,私吞良田数百亩的事儿被言官告到了御前,为着哥哥,她也少不得要忍气吞声些,且看安陵容这个贱人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她恨恨地饮尽了杯中的玉泉酒。
“莞贵人不爱吃酸,你把这碟子珍珠翡翠圆送去。”皇帝看着甄嬛原本微微有些黯淡的脸上陡然亮了起来,笑了笑,又嘱咐道,“玉泉酒滋味虽佳,但饮多伤身,华妃莫要贪杯。”
华妃原本自斟自饮的动作停了下来,面对皇帝的关怀,她眨了眨眼睛,似是要将眼底浮起的一层水光给掩饰住:“臣妾多谢皇上关怀。”
“朕无时无刻不关怀着你们所有人,只国事繁忙,不得一一过问。”皇帝站起身,举起酒杯,“且饮尽此杯。”
今日宴上气氛倒是正好,安陵容又瞧了瞧那盆玉蕊檀心梅,这次倒是没有发生皇帝中途离场的事儿了。
许是她看得久了,皇后笑着道:“怡贵人怎么一直瞧着那梅花?”
皇帝的视线顺势移了过去,瞧着那红梅冷艳,却勾起过往旧事,一时脸上的神情淡了下来,重又恢复了那副不苟言笑的君王模样。
安陵容知道皇后如今有多恨她这个肚子,不过……她微微一笑,清声道:“臣妾听闻除夕夜向来有剪花枝祈福祭神的习俗,看着这梅花清姿过人,便想着待会儿亲自去倚梅园剪花枝,以求我大清来年国泰民安,皇上与太后、皇后娘娘常康健,宫中姐妹得愿所偿。”
“你给别人都求了,难不成没给自己及肚中的皇儿有所求?”见安陵容点点头却不说话,皇帝笑了笑,“雪天路滑,月色朦胧,倒是不好叫你亲自去。朕替你折一枝梅花来,权作朕的心意吧。”
安陵容垂首:“皇上龙体要紧,如今外边儿正下着雪,怎好劳烦皇上。”
“这有何妨,你且等着。”
皇帝说完之后便同宗亲继续饮酒了,安陵容察觉到四面八方飘过来的眼刀子,微微一笑。
皇帝虽说对着每一个宠爱的女人的情分不过微薄,可是君子一诺,言出必行,他是不会出言而不遵的。
看着那白玉瓶中光秃秃的一枝梅花,安陵容脸上不自觉地浮出笑来,苏培盛见她笑了,便也放心了:“皇上原是打算要同小主您一同赏梅的,可小主您也知道,这除夕夜按着规矩该是帝后同寝。皇后娘娘那边儿遣了人来请,皇上不好拂了皇后娘娘的面子,特地让奴才送来,说是让小主和您肚子里的小阿哥高兴呢。”
“雪夜清寒,皇上可是一人去的?没冻着吧?”
苏大公公很快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恭敬道:“有十七爷陪着呢,今儿倚梅园中的宫女太监俱都下值了,倒是让皇上自个儿亲自选了一树梅花,亲手折了让奴才送来,小主,这可是宫中其他小主从未有过的福气呀。”
“多谢苏公公。”安陵容笑了笑,身后的宝桑机灵地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雪天在外行走难免觉得冷,公公回去热些酒喝喝,也当是过了这佳节。”
苏培盛千恩万谢地退下了,宝桑帮着禾玉姑姑一道儿给她拆了发髻上的钗环耳铛,忍不住乐得笑出声来。
安陵容拿这个日渐稳重,但偶尔还是要露出傻样子的丫头没法,禾玉一边拿篦子轻轻给她梳头,一边笑道:“皇上心中记挂着小主,便也记挂着您肚子里的皇嗣,只要娘娘一直能让皇上见着、念着您的好,这宫中,便有这孩子的一席之地。”
安陵容闭了闭眼:“劳烦姑姑明日替我走一趟养心殿,将我前些日子配好的三匀香送一些去。”
“三匀香味淡气纯,古书中记载只需在香炉中放上一些便能得整夜安眠。”禾玉笑得越发慈蔼,“小主聪敏,与其送些汤汤水水,不如以香代人,常常见着便好。”
安陵容笑了笑,这一世她不是没有想过多读诗书以此来谋求皇帝赏识,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很快就被她放弃了。正如端庄稳重是沈眉庄的优势,聪颖博学是甄嬛的优势,她安陵容既要获得皇帝的宠爱,便不能同别人重了去。
她当是独一无二的安陵容。
宝桑刚从小厨房里拿了新做的点心,便看见宝鹃神色匆匆地从外边儿回来,撞见她了也不见往日的趾高气扬,反倒是有些慌乱。
她敏感地觉得宝鹃有些不对劲。
没得是偷拿了小主的首饰吧!
宝桑很严肃地告诉了安陵容自己的猜想,原本还因为她的认真模样严阵以待的安陵容听了之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了,我知道了,宝桑越来越聪明了。喏,这碟子蜂蜜栗子糕便给你,当作是‘忠心护主’的奖赏吧。”
“小主!”宝桑有些急了,她可不是想讨赏才说这些话的,安陵容点点头:“你说的事儿我会放在心上的。”
见小主对此事重视起来,宝桑这才高高兴兴地点了头,也没忘捻起几块栗子糕吃起来。
禾玉看着那小丫头很快就投入吃糕饼的背影,不由轻声道:“小主对宝鹃可是早有提防?”
“背主之人,自个儿在心气儿上便短了别人一截,我如何瞧不出来。”安陵容重又捡起绣了一半的浅黄色并蒂莲纹肚兜,手上穿针引线的动作仍旧行云流水,似乎半点没受身边人背叛的影响。
禾玉看着越发坚定了跟着这位小主的心,此人心性坚毅,日后……多半是有大造化的。
皇帝放下剔红云鹤毛笔,一时间脖颈间有些酸疼,苏培盛见状便问道:“皇上今日批了两三个时辰的折子了,可要歇歇?”
皇帝略略思索:“去钟粹宫。”
“嗻。”苏培盛下去准备銮驾了,心中又不免对钟粹宫那位小主的评价又高了些,这怀着孕又能让皇帝隔两日便去她宫中走一回,最紧要的是他们这些底下人可一句话都没提,全靠皇帝自个儿想去,这等手段,待她生下阿哥,这后宫风向怕是要变了。
皇帝还未进殿,便听得殿内传来一阵清亮又柔婉的歌声。
歌喉灵而美,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皇帝在殿外驻足片刻,听得那阵歌声仍旧动听,较之自己过往听到的,却又多了份道不明说不清的绵绵之意。
他抬脚进去,便看见安陵容身上盖着捻金银丝线滑丝锦被,轻抚着肚子,微微垂下的眼睫浓而密,像两把小扇子,扑簌簌地便要扇来一阵动人心弦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