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茂宪伦的头颅滚落在地,深色的无神的瞳孔中映出我的脸。
我右手握刀,垂着眼看他。
他的脸上残留着尚未褪去的狂喜,唇角上扬。那是得偿所愿之人的表情。
明明大仇得报的、得偿所愿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死掉的家伙却一副胜券在握的得意样子。
但我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赢的人的确是他。
“亲手报仇的感觉怎么样?”夏油杰站在我身后,身上的伤口正往下滴血。
“……没什么感觉。”我捏着刀柄,收回了目光,“倒是你,一直在边上偷听?”
“你不是早就发现我了吗?在你的精神力笼罩这片区域的时候。”他咳嗽一声,靠在了我的肩上。这家伙伤得不清,半边身体上都有穿刺和撕咬的焦黑痕迹,“呼……这次真的差点死在这里了。那个自称加茂宪伦的家伙耍了所有人,包括长老院和皇室——高等新人类大概也是他的作品,几乎全部只听他的命令。”
我没推开他,脸上和肩头的鳞片缓缓褪去,露出苍白的肌肤:“养虎为患,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样的道理。”
夏油杰枕在我肩头,目光停留在那些褪去的赤色鳞片上,微微挑眉。
“那你也是吗?”他勾了勾唇角,这么问道。
“别说傻话。”我说,“人类都是如此,我也一样。”
“所以你还要抱着她多久?真是狡猾啊,杰。”五条悟把他从我身上撕开、扛在肩头,自己则站到了我边上,“别打多余的主意——有人养虎,自然也有人专门打杀不听话的恶虎。”
夏油杰耸了耸肩。
“我可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他笑着说,“我只是在专心辅佐未来的执政官罢了,可别听信可疑Alpha的谗言啊,执政官小姐。”
他们同时看着我的背影,等着我像往常一样和他们斗嘴。
可我的背脊依旧坚硬而紧绷,保持着对敌似的警惕感。
“……飞鸟?”五条悟微微皱眉,“你……”
“……七海前辈死了。”我握着刀柄,平静道,“在我面前……死掉了。”
五条悟的表情微微凝固。
他蓝色的眼瞳中骤然涌上一股情绪,握着拳的指节苍白。
夏油杰垂下眼,掩盖住了眼中的思绪。
“我已经无法回头了。”我轻声道,“要为了安定杀了我也好,阻止我也好,怎么样都随你,但不管怎么样,在我实现目标之前,你恐怕都无法如愿了。”
五条悟抓住了我的手。
“你没像加茂宪伦说的那样杀了我,难道不就是因为知道、我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中吗?”他紧紧抓着我,像是调笑、又像是认真道,“我怎么可能威胁到你呢?唯独对你,我可产生不了半点威胁。”
“你的确不会威胁我的性命,”我缓慢地推开了他的手,冷淡地注视着他,“但你的确会影响我……你难道不想阻止我吗?悟?”
五条悟瞳孔微缩。
夏油杰哑声笑了起来。
下一秒,甚尔从高塔上一跃而下,横在了我的面前。
“看起来你们这边也结束了。”他站在我身后,对遍地的尸体视而不见,径直看向五条悟,“收工了?直接回去吗?还是要把觊觎我方大将的人都杀了再走?”
“还有一些事得安排好,”我微笑道,“其他的事的以后再说,我们必须先把监狱星这边的事安顿好——这会是我们的共识吗?五条?夏油?”
“我们一直配合默契,我当然不会拒绝你的提议。”夏油杰无所谓道,“反正我在长老院那边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没什么急事。”
“连精神力都给你敞开了,我还有什么事不能答应你呢?”五条悟苦笑道,“喂喂,总感觉我被那个没有关系的恶婆婆的谗言拖累了啊?”
“恶婆婆?”甚尔扬了扬眉毛,“你们刚刚还进行了什么奇怪的会面吗?”
“回头再跟你解释。”我没打算瞒着他,“你那边怎么样?虎杖君情况还好吗?”
“不太妙。”甚尔啧了一声,“跟某个刚站上战场的家伙情况差不多,被宿傩附身杀了不少人,惠和那个女Alpha正和他待在一起。”
“……都被保护得很好啊,”我呢喃道,感到眼眶发热,大脑也弥漫上了模糊的雾气,“不管是他还是我……”
甚尔目光微凝。
他和五条悟交换了一个眼神,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按上了我的肩:“喂,你……”
我的身体微微晃了晃,向后倒去。
有温暖的手接住了我,与此同时,透支的精神瞬间被巨大的疲惫填充,我闭上了眼睛,嘟囔道:“累了……暂且交给你了,甚尔……”
甚尔抱着我,捏了捏我的耳垂。
“拿你没办法。”他没有像过去那样扛着我,而是将我抱了起来,“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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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得不太安稳。
我梦到自己溺水了,无数人的手在我的身后、扼着我的脖颈、推着我的肩膀和腰,向上托举的同时向下拉拽。
他们紧紧抓着我,大声呼喊着什么,像是期待,像是祝愿。可我被紧紧扼着脖颈、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只觉得无法呼吸。
那些手最终将我托上了水面,我近乎贪婪地呼吸着水面腐臭的空气。
水面上是尸骨堆成的王座,我看到夏油杰对我微笑,那张脸有一瞬间和加茂宪伦重合,却又迅速被我区分开来。
他单膝跪地,为我戴上王冠。
我躺在他的膝盖上,看着天空上熟悉的窗格在我的脸上投下阴影。
窗外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长老院、科学院、加茂宪伦的头颅、真人的尸身,一起熊熊燃烧着。
我看到光,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我身边分明簇拥着很多人,又分明空无一人。
在那一瞬间,巨大的孤独和悲伤像慢慢上涨的水面,把我彻底淹没。
我醒来的时候,窗格正巧在我脸上投下阴影。
“醒了?”硝子坐在我床边,低头看着我的脸,吐出一口烟,“真是的……精神力透支成这样,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吗?”
“硝子……”我支着身体勉强坐了起来,只感觉头痛欲裂,“其他人呢?”
“孩子们被打发去休息了,其他人在外面等你。”硝子把烟按灭,扶住了我的肩膀,“别乱动,你躺好,有事让他们进来就好了。”
我的大脑还有些混乱,乖乖靠在床头,抓着被子,把下巴埋进了被子里:“哦。那乙骨来了吗?可以帮我叫他一下吗?”
“好。”硝子回头看到我这个样子被逗笑了,摸了摸我的发顶,这才起身去叫人。
很快,房门被打开——但进来的不只是乙骨,成年Alpha们近乎挤满了医务室狭窄的房间。
“你终于醒了,飞鸟,”刚下星舰的乙骨松了一口气,坐在我的床边,“我就不该让你自己下来……”
“我没事,只是精神力有点不支,再休息半天就能返航。”我揉了揉额角,“我只是有事想告诉你……所以你们为什么也一起进来了?”
“你之前说过会告诉我的吧。”甚尔坐在床头柜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们都是一起产卵的关系了,想陪床有错吗?”五条悟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了我的边上,理直气壮道。
夏油杰身上缠着绷带,被他挤到了窗户边,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
甚尔微微挑眉,伸手越过我、试图把五条悟推到地上。五条悟翻身避过,宛如动作轻巧的大猫。
我看着这群成年Alpha,感觉脑袋又开始痛了:“真是够了……”
“我倒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年纪最轻却最靠谱的Alpha乙骨没被影响到,坐在我床边,笑着说,“七……”
我被吵得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脑壳痛,就直接打断了所有人的话:“好了,安静一下,先把目前最重要的事解决了——”
Alpha们对视一眼,配合地安静了下来。
我松了一口气,继续道:“长老院勾结虫族、人体实验的事情显然已经证据确凿,乙骨你回头让士兵收集几具尸体回去作为证据;五条悟的罪名应该也不是问题了,长老院现在应该自顾不暇,没空陷害他。”
“也因此,我们现在要面对的最重要的问题反而是如何向军部复命……”
“证据我已经派人搜集完了,还有什么其他的事要注意吗?”乙骨问,“军部那边,复命应该不存在太多的问题才对。”
“可没那么容易解决哦?忧太。”五条悟坐在我边上,摇了摇头,“监狱星过去在长老院的监管下,现如今长老院显然已经无法再管理这里,接管这里的就会是军部……”
“而如何处置那些幸存的犯人,就是我们接下来的问题了。”
乙骨微怔道:“是说真希她们吗?大家当然都会被释放吧。虎杖同学可能需要移交军部看管,但军部毕竟是我们的盟友,和长老院不一样……”
我看着他的脸,难以控制地露出一个讥诮的表情。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我强忍着讽刺的语气,平淡道,“遗憾的是,在人体实验这点上,军部和长老院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区别——”
“我和里香都是加茂宪伦的实验品,而加茂宪伦是隶属于军部科学院的研究人员。”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不是意外,乙骨,里香身上的虫族基因不是我凭空编写出来的,那是军部的研究成果——我第一天到科学院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把虎杖君交给军部,他只会遇到和我们一样的事。”
乙骨的表情已经完全凝固了。
他看着我,漆黑的瞳孔中满是惊愕,随后涌上了满是暴怒和恨意的潮水。
我原本的确不想告诉他:恨只要有一个人背负就足够了,传播恨意并不会带来什么好处。
但如今的我却完全无法控制住自己,我近乎执拗而欣喜地看着他露出和当初的我类似的表情,心中满是病态的喜悦。
“我们没有任何盟友,”憎恨令我的声音微微沙哑,“我们只有必须毁灭的敌人。”
第28章
62.
“……已经完全坏掉了吧,那家伙。”
甚尔叼着烟,靠在窗边,这么说道。
“之前还只是坏掉一半,像是还在顾忌着什么一样,被问到自己的心理状态也会心虚,而如今却像是肆无忌惮地承认自己是个不顾后果、只想要复仇、把自己燃烧殆尽的疯子一样。”
五条悟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桌上的合照,唇角下压。
“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但的确是那样吧,”他托着腮,缓慢道,“七海就像是……她的另一半理智。而如今那部分理智在她脑中崩塌了,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在过去,她就不是很在意自己的生死,如今这只不过是放弃了伪装而已。”
甚尔挑眉:“听起来你们不打算阻止她的样子——她定下袭击军部科学院那种疯狂的计划,你们都不打算拦她吗?你们不是都自诩和她相识已久、自有默契吗?”
“为什么要拦她呢?”夏油杰随手从书柜上抽出一本《君主论》,极其自然道,“就是出于默契的角度而言,我觉得这个计划没什么不好的,发泄情绪对她来说也是必要的。她已经受困于理智太久,偶尔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做点想做的事也没什么。”
“只要她能成为执政官、实行理想的□□,对杰来说其他的事都无所谓吧?”五条悟嗤笑道,“无论她是否痛苦——别急着辩解,我不是说你不在意她、利用她、把她当做工具,只是在这个方面,你和飞鸟都一个德行,觉得自己的痛苦对于大局而言无关紧要。”
“我没有把飞鸟当作工具——我也不会把挚友和倾慕的Omega当作工具,”夏油杰瞥了他一眼,“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悟,事业和她是放在天平的同一边的,我不会对她不利。她不是也知道这一点吗?所以她没对你我动手。”
“她哪里是知道,她只不过是在毫无意义的地方心软了而已。”甚尔把玩着打火机,吐出一口烟,“如果是我当时在她身边听完了全程,我一定会帮她把你们都杀了,尤其是你,夏油杰,你敢说当她毫无防备地站在你背后虫族化的时候,你没动过吞噬她的念头吗?相比起傀儡,自己上位不是更好吗?”
“不要以己度人,禅院。”夏油杰目光微冷,“我的确没有动过那样的念头,在我看来她比我更合适——从在监狱星再次看到她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能力、带动全人类一起进化的能力,比我更加适合做这件事。”
“如果做不到把劣等基因的人彻底清除、无法消除歧视与偏见,那就把所有人都变成一样的。强权镇压消除阶级和不等的部分,冲突和丑恶就将不复存在。而做这件事的统治者必须是完美的、接近神明、绝不会犯错的,她便正在向神明的方向进化。”
“嘁……”甚尔有些烦躁地抓了抓额角,“想不到在这个年代了还能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发言,乌托邦这种理想化的东西不可能存在不是众所周知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