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把自己要出的牌丢在桌面上,和我对视了一眼。
我看懂了他的目光:虽然硝子和夏油杰体贴地放轻了声音,但我每时每刻都张开着的精神力领域已经收集到了所有的关键信息。
但我依旧装作什么都没注意到的样子,继续笑着和同伴们玩牌。
这场聚会上大概没有多少人是真的感到轻松愉快的。我想。大家都只不过是在……假装开心、不让同伴们为自己担心。
即将离开同伴的我和乙骨对此更为在意。
“所以你……办完事以后也会回来吗?”
野蔷薇突然问。
她的语气有些别扭:“不是说回监狱星……”
而是回到同伴们的身边。
她没说出口,我愣了一下,才理解了她的言外之意、也才意识到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乙骨说了“忙完会回到大家身边”,我却只说要离开,没说会“回来”。
也是这个时候,我突然注意到大家都在注视着我的脸,像是在等待一个回答。
我张了张嘴,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事实上,我很少有机会能用上“回”这样的字眼。
Omega们多半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和“父母”也比较疏远,因此我没有可以回归的“家”;Omega保护协会当然也算不上一个家庭,即使里香和七海前辈都曾让我感到家人般的快乐,但那里本质上仍然是个牢笼——更何况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而如今,我的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居然是在帝都星的、由军部提供并受到实时监控的新的笼子,虽然有些微妙,但那里的确是我的住所。
但我依旧不会用“回”这样的字眼,毕竟事实上我无处可归。
也因此,听到他们这样提及这个词汇,我陌生之余、又感到心脏微微酸胀。
我想说什么,但是我无法给其他人任何承诺——我不想许下诺言后又食言。
因此我只是若无其事地笑着回答道:“忙完这阵子再说吧。”
野蔷薇瞥了我一眼,结束了这个话题,转向了虎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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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你至少会骗骗他们。”
深夜,在我登上星舰前,五条悟这么说道。
“至少在这种时候我不想说谎,”我看着甚尔指挥士兵们把尸体抬上星舰,头也不回道,“我撒的谎也已经足够多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同时看向漆黑的夜空。
“所以,要我陪你去吗?”
五条悟突然问。
“我自己去就好,没必要把你们卷进来。”我说,“毕竟不是多光明正大的举动,也算不上是为了大局,而是出于私情。”
“在这种时候,我也只不过是一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自私的复仇者罢了。”
“我这么问你同样是出于私情。”他看着我的眼睛,“你没必要因为知道自己会被我影响、就把我也排除在那个界限之外。”
我有些狼狈地别开了视线。
“别说了,”我重复道,“别再说了,让我一个人待着就好。”
五条悟沉默了下来。
直到我和甚尔一起登上星舰,我也能感到他的目光凝视着我的背影。
我抿着唇,掩盖了内心的所有思绪。
甚尔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但他这次什么也没说:他察觉到我在排斥和别人的亲密关系,而这个话题我们已经谈过许多次了,再提起也毫无意义。
他没把握说服眼前的Omega……也因此,他能做的只有让自己离她近一点。
至少是能拉住她的距离。
第30章
64.
当清晨星舰停泊在军区时,爱丽将军已经在停机坪等待了。
她站在我面前,再三确认我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你能安全回来就好,听说长老院派出了所有高等新人类我还在担心…”
“让您担心了,抱歉。”我的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看向那些被士兵们保存好的尸体,“这些就是长老院叛国的铁证,还有……虎杖悠仁的尸体。”
爱丽将军目光微凝。
“的确是两面宿傩附身的那个孩子……”她掀开白布,看了一眼那具尸身,轻叹道,“也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啊,还这么年轻,真是可惜了……”
我并不想对她这样的感叹发表什么评论,只觉得这样的发言在她示意科学院的人把尸体带回去之后显得格外讽刺。
科研和人类的进步大于小部分人的权益,这就是大多数政客的思维方式——并非贬义,只是我作为一直在失去的“小部分人”很难接受这一点。
“请问将军,这些尸体送到哪里?”运送的士兵问。
“留下两具作为证据,剩下的先存放在实验室。”爱丽将军自然道,“对于两面宿傩的容器我们必须好好研究——这对于我们日后对阵虫族有巨大帮助。”
“是!”
“这部分研究还是要拜托飞鸟你了。”爱丽将军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微微皱眉,“不过不急着开始,你必须先回去休息两天……脸色怎么差成这样了?”
“过度使用精神力、有些疲惫罢了,并无大碍。”我摇了摇头,“谢谢您,将军。”
“你该好好休息了,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她拍了拍我的肩,语气温和,“说起来,乙骨呢?那孩子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我护送证据回来先行一步,乙骨留在监狱星安排后续,毕竟五条悟和监狱其余人等还需要安顿。”我面色自然道,“他大概会迟一天回来复命。”
思及乙骨和五条悟的师生关系,爱丽将军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解释。
“总之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她再三叮嘱道,“研究这件事确实不急的,没必要为了工作劳累过度。正好其他研究员也正在休假,就这么定了。”
我推脱不过,只能在她的安排下回去休息。
一切都似乎回归了平静——直到科学院被火焰吞噬。
火焰在深夜里静静燃烧着,士兵们的呼叫声和枪响声不绝于耳。
“有敌人入侵!”巡逻的队长沉声道,“敌人中有能力强大的高等新人类,初步怀疑是长老院的残余部队前来毁灭证据,务必保护证据!”
“二队去保护久川小姐,防止对方针对久川小姐部署暗杀计划,赶紧的!”
火焰依旧燃烧着,发出细碎的响声。这样细小的声音无法掩盖住那些更大的声音。
乙骨挥刀而下,斩碎了关着实验品的钢化玻璃。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里面半虫半人的实验体,目光冰冷。
“求求你……”被虫族缠绕侵蚀的实验体声音嘶哑,“杀了我……”
乙骨拔刀,终止了他的惨叫声。
他把这次运送回来的尸体丢进火中,便看到Omega站在巨大的笼子外、看向里面的长发虫族。
我看着那个披着青色鳞甲的长发虫族,沉默了一会儿。
“你最好快一点,大概还有十分钟军部的人就能把夏油杰送进来的混合虫族杀完。”耳麦的另一边,甚尔提醒道。
“……我知道。”我说。
虫族好奇地看着我,舔了舔利爪。她的身体里显然是属于虫族的那部分占了上风,看着我的眼神颇有几分饥饿的渴求。
她的笼子里还有半截尸体,那是昨天被她抓进笼子里的研究员的,血迹斑斑、带着齿痕、内脏流了一地。
这也是科学院集体休假的原因、我回去之后才听打探完消息的甚尔提起:某个研究员在打开玻璃投食的时候被抓了进去、吃得只剩下半截身体,其余同事受到了惊吓、集体请假。
‘我就说你之前明明也很累、爱丽将军也没放你回去休假,怎么这次这么痛快。’
那时的甚尔撇了撇嘴,这么说道,‘听说在场的其他研究员都吓呆了、还有人吓尿了——得了吧,这是那个首席最重要的项目,他们平时不也用活着的死囚和战犯投喂那个虫族吗?轮到自己的时候才吓到,不觉得太迟了吗?’
他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人在做出某些事之前都应该做好这些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准备。
“你想救她?”乙骨站在我身边,低声问。
“我想。”我轻叹着说,“但是我又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我无法救她。”
“我来得还是太迟了。”
我来到科学院的时候,她就已经被宫本治人养成了这样嗜血的怪物,以人类为食、又被人类切片研究。她是被后天改造成这个样子的,属于人类的部分已经近乎完全消失在她的身体里。
她很像里香。我想要救她。
但也是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意识到我无法救她——我能尽我最大努力把她的身体复原回人类,但她却也再不可能回到过去、变回“纯粹”的人类了。
“所以我是如此憎恨着这里……”我看着她的眼睛,喃喃道,“他们本该是为了更多人的福祉而努力,而非为了一己私欲进行这样的研究。”
“所有人……所有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都是这样,用绝大部分人的利益作为借口哄骗他人,然后夺走小部分人的权益乃至性命。军部也好,长老院也罢,人类都是一样的。”
我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而我们甚至算是幸运的,因为我们能得知真相、而不是站在原地、只能被哄骗着失去一切。”
“也因此,我们有义务去告知其他人、去拯救其他人。”
长发虫族的竖瞳中映出我的影子。
我看着她,缓慢道:“我有义务救她,但我救不了她。”
我憎恨着这里的一切,憎恨着我的迟到,憎恨着我本人的无能。
我憎恨着……我自己。
乙骨按住了身后的里香,不让她发出声音。
“这不是你的责任,你不是神,不可能面面俱到。”他轻声说,“你可以憎恨这里发生的一切,但你没理由憎恨自己——这里发生的事不是你的错,过去的事也不是。”
“你不明白。”我咬着牙根,急切道,“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拥有过机会,如果我能早一点、再早一点——”
乙骨按住了我的肩。
他强迫我转过脸,面对他的脸,看他的眼睛:“这不是你的错,飞鸟,不会有任何人责怪你!”
“我责怪我自己。”我的瞳孔中映着火光和他的脸,又像是空无一物,“我觉得我没有资格憎恨其他人,因为最该被憎恨的就是我自己。我放弃了自己的原则、傻乎乎地做些自以为正确的事、想拯救所有人,可最后我什么都没能救下。”
“你难道没这样想过吗?”
乙骨忧太看着我,漆黑的瞳孔中满是悲戚。
“我想过,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别这样,”他低声道,“别这样想自己,飞鸟,你应该更为快乐地活下去,虽然你没有救下里香,但你至少没有犯第二次错误,你救了……”
我再一次打断了他:“正是因为你知道这种感觉,所以你才会站在这里,不是吗?你和我一样,在通过对别人的仇恨宣泄对对自己的厌恶。”
“我知道仇恨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他认真道,“我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满心痛苦,因为我遇见了我的同伴,熊猫、棘、真希,还有许多重要的人,他们能让我走出仇恨,当然也能帮助你——你不该一直沉浸在负面情绪中。”
他的表情真诚且毫无阴霾,反而让我感到不知所措了。
“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我苦笑道,“原来真正感到无法忘怀的只有我啊。”
“不是这样,飞鸟,”他捧着我的脸颊,耐心道,“我同样憎恨这些、和你一样,我始终会站在你身边。即使我希望你不要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我也并不会再阻止你……”
“如果沉浸在仇恨里能让你觉得好一点,那就恨他们吧。”他重复了一遍,“我会和你一起恨他们,和你站在一起——之前就说过了吧,我们是共犯。”
“只有让你感到好一些的憎恨是有意义的,或许恨会成为我力量的食粮,但那太痛苦了,那不适合你。”
我看着他的脸,沉默了半分钟:我知道自己不该沉浸在仇恨中,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与此同时,我的理智也逐渐回到了脑中,清除了一些过激的情绪。
“……总之,谢谢你。”我轻声道,“谢谢你站在我身边。”
“不用向我道谢。”他的语气温和而耐心,“所以,你想好怎么处理这个虫族了吗?交给我吧。”
“……嗯,拜托你了。”我回过头,不再去看身后的场景。
拔刀的声音仅有一瞬,我的身后一片寂静。
一瞬后,乙骨就重新追到我身边,牵住了我的手。
“这会让你觉得好一点吗?”他问,“复仇和拯救。”
“我不知道。”我喃喃道。
“我只是……只是被自己的恨意和他人的期待推到了最高的天上,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该怎么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