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乔姝却唯独怀念2005年的那些黄昏,夏日日光将天台的水泥地板晒得滚烫,少年穿着背心和牛仔裤,手臂上的肌肉蓬勃而充满生命力。
他耳后夹着烟,笑得痞气:“哎,以后我红了,带你飞好唔好?”
他手里的相机也好旧,甚至称不上专业,人人都能上手的数码相机,在他手里却宛如被灵感之神施与了魔法。
这话他一天要说八百次,乔姝耳朵已经听出茧,却还是睁大了眼睛,认真点了点头。
少年勾起唇角,按下快门。
“咔嚓”——
画面定格。
那是她最坏也最好的十八岁。
第16章 、耳机线
他今天穿了白色的衬衣, 衣扣半解坐在沙发上,四周围了好几个人,看起来像是在玩骰子。
包厢里人很多, 长长的沙发几乎要坐满, 有姜知宜见过的面孔, 也有她没见过的。
但无一例外都是男孩子, 包厢里充斥着烟味与啤酒的气味。
姜知宜动作顿了片刻,朝方才唤她名字的那人点了点头,关门就要走。
门把手却突然被人握住。
一片黑色的布料闯入眼帘,姜知宜抬眼,发现自己被一个陌生男人困在了方寸之间。
应该不是学生了。
他两边头发剃得很干净, 就只有中间一道黑发嚣张地向上竖起, 并不长, 看起来倒也不算突兀。
穿黑T,同色系的紧身裤,脖子上挂了两根金属链子,讲话的语气很轻佻, 烟雾直接吐在姜知宜面前,却转头问方才说话的同学:“认识的?”
同学点头恭恭敬敬地答:“哲哥,这是我们班班花。”
“班花啊——”那人目光在姜知宜身上上下扫视了片刻,意味深长地笑, “那一起进来坐坐,唱两首歌。”
他对姜知宜讲的都是祈使句,很不尊重人的感觉,姜知宜抿了抿唇, 听见江燃那边传来一阵起哄声。
他应该是输了, 两边的人都拱着让他喝酒, 他懒散地靠在沙发上,垂着眼,像是在笑,端起桌面上一杯啤酒就直接往嘴里灌。
余光不经意与姜知宜对视片刻,他很快又转开,继续和那些人说笑。
姜知宜收回视线,心里无端有些失望,她鼓了鼓嘴,小声答:“还是不麻烦你们了。”
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
可门把手被哲哥压着,门关得严实,他低头看着她,眼里透着威胁,继续回头问那人:“怎么,你同学不给面子啊?”
那个同学像是有点怕他,抬头对姜知宜说:“你进来坐一会,没什么关系的。”
姜知宜说:“我跟同学一起过来的,她们还在等我。”
“唱两首歌不花什么时间的。”
“但是——”
哲哥打断她的话:“不唱歌也行,你把这瓶酒喝了,我就让你走。”
他说着,示意那个同学开瓶新的啤酒拿过来,姜知宜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黑色酒瓶。
其实瓶子不算大,有点儿像是KTV里特供的酒。
瓶子很小,瓶身做得很漂亮。
姜知宜犹豫了片刻,有些紧张地接过来。
好冰。
瓶身上浸了一层湿漉漉的水汽。
姜知宜闭了闭眼,将瓶口对准自己的嘴巴。
才只喝了两口,酒瓶突然被人从底下抽走,江燃低头看着她,语气听起来很温柔:“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姜知宜睁大了眼睛。
他刚刚明明看到她了欸!
江燃却已经转头看向哲哥:“我妹妹来找我回家,小孩子不懂事,这酒我替她喝了吧。”
这屋里还有同学呢,他竟然就敢胡言乱语。
好在那个同学大抵是觉得姜知宜是因他那一声“班花”,才被困在这里,乖乖地没有出声。
哲哥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片刻:“你喝的话,一瓶可解决不了事。”
“自然。”江燃的语气轻松,又转头对姜知宜说,“你先出去等我。”
姜知宜在包厢外面等了大约二十分钟,还不见江燃出来,包厢门被关得很紧,她在门口徘徊片刻,最终还是又重新推开了门。
江燃就倚在门旁,脚边已经堆了好多瓶子。
方才同姜知宜说话的那个同学都吓傻了。
其实本来不需要江燃喝这么多的,但他非要哲哥发誓以后不找姜知宜麻烦,向人提了要求,就得付出更多的代价。
这是他们圈子里的共识。
包厢里的灯光一直在闪,不知被谁切成了舞厅效果的光,蓝紫色的射灯不断在江燃脸上跳跃,衬得他那张染上了醉意的面庞看起来颇为冶丽。
旁边不知有谁感叹了句:“别的不说,燃哥这张脸真的没话说。”
另一些人大概是赞同,细细碎碎的附和声传过来。
大家大抵没想到姜知宜会去而复返,一时间都有些意外。
江燃又往地上扔了一个酒瓶,偏过头,流淌着水意的目光与她对视上,姜知宜呼吸一滞。
“我、我来叫哥哥回家。”半晌,她解释道。
“哥哥”两个字说出口,自己的脸先红了。
偏偏江燃还追问:“你来接谁回家?”
“哥哥。”
江燃拖着步子走在姜知宜后面,他喝得实在有点多,路都有点走不稳。
走廊里这会儿人不多,冷飕飕的空气直往人毛孔里钻。
姜知宜透过旁面的镜面去看他。
领口的扣子开得更大了,露出一片明显泛红的皮肤。
他的脸也红,不是过分夸张的那种红,薄薄一层晕在皮肤里面,三分春色撩人眼。
脖子很长,喉结很大,刚刚喝酒时她就注意到了,水落下去时,凸起的那一截轻轻滚动,让人目光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姜知宜的思绪胡乱飘散着,脸上泛起热意来,走了一会儿,才发现后面的人没跟上来。
姜知宜转回头,看他背靠着墙,站得懒散,远远朝她勾起手指,唤她:“吱吱。”
他轻声笑:“来扶着哥哥。”
过分亲昵的一句话,但他讲得一点也不亲昵,带着笑,却不显轻薄。
声音冷淡,就如同那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语那般。
姜知宜这才发现江燃的不对劲来。
她走回去,伸出两根手指在江燃眼前晃了下,软声软气地问:“这是几呀?”
哄小朋友似的。
江燃垂着眼,冷嗤:“幼稚。”
姜知宜:“那你说,是几?”
江燃:“三。”
姜知宜:“……”
姜知宜将江燃带回她们的包间,期间找到服务生带路,才顺利进门。
许诺正在唱《月亮之上》,脱了鞋站在沙发上,音域彻底打开了,唱得豪迈。
余光瞥见姜知宜拉着江燃的手进门,后边没发出的音硬生生扯破了,紧跟在后面便是一句响天震地的:“卧槽!!!”
姜知宜怕被外面的人围观,连忙将江燃推进来,然后关上门。
许诺从沙发上跳下来:“什么情况?”
周瑶显然也觉得很惊悚,整个包间里只有程青青一个人还算淡定。
姜知宜简单解释了几句,许诺瞬间朝她竖起大拇指:“不愧是你,随便出个门竟然就有这种奇遇!”
姜知宜懒得理她的调侃,她的手指还被江燃紧紧攥在掌心里,手骨都被捏得有些疼了。
她转头软声对江燃说:“你先松开我,好不好。”
江燃的语气还是很淡:“不松。”
姜知宜说:“我不走的。”
江燃问:“叫什么?”
姜知宜顿了顿,经过这一路,已经完全掌握要如何给喝醉的江燃顺毛,踮起脚,在这人耳边小声唤道:“哥哥。”
话音落,江燃脸上就骤然绽开一个笑来,声音还是冷飕飕的:“敢走你就死定了。”
姜知宜敷衍:“好好好。”
江燃终于松开她的手,大剌剌坐在沙发上。
姜知宜回头,对上三张欲言又止一言难尽的脸。
姜知宜捏了捏自己的耳垂,轻声解释:“他喝醉了。”
许诺意味深长的:“哦~~”
因为怕回家太晚被家长追问,她们唱到九点多就散了,几人站在KTV门口道别。
江燃站在距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双手插兜,表情还是很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双目却死死盯着姜知宜。
许诺说:“没想到喝醉的江燃这么可爱。”
姜知宜揉了揉额头:“等他酒醒了你敢在他面前说吗?”
许诺连连摇头:“饶了我吧!”
她们几个把给姜知宜准备的礼物递给她,都是根据她喜好挑的一些书籍和CD等,姜知宜一一谢过,又嘱咐她们路上小心,这才沿着街灯往江燃的方向走。
江燃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纸袋上,问:“什么?”
“礼物。”
“什么礼物?”
“生日礼物。”
江燃神色一顿:“你生日?”
姜知宜点点头,眼睛弯弯地看向江燃:“是呀,你要不要跟我说生日快乐。”
“哦。”江燃瞥开眼,没什么表情地说,“生日快乐。”
姜知宜撇撇嘴,跟上去,喝醉的江燃像个机器人,问什么答什么,让说什么说什么。
把江燃送回家,已经十点多了。
江爷爷拄着拐杖在客厅里骂人:“怎么喝这么多?”
姜知宜说:“今天我生日,江燃是去给我过生日了,江爷爷您不要怪他。”
江爷爷哼了声,点点头,又说:“麻烦你了。”
姜知宜摇了摇头,出门前,看到江燃坐在沙发上,目光越过昏沉的灯光望向她的方向,好像在看她,又好像什么也没看。
她抿了抿唇,开门往外走去。
回到家时,徐青枝还没睡觉,客厅的桌子上放了个蛋糕,徐青枝正坐在一边准备明天开店要用的材料。
见姜知宜回来,她的鼻子动了动,问:“喝酒了?”
姜知宜用手指比划了下,很是乖巧地说:“一点点。”
徐青枝也没有追问,只是站起身说:“还没吃蛋糕吧?”
姜知宜把手里的礼物盒放下,摇了摇头,软声道:“等着和妈妈一起吃。”
徐青枝也低头笑:“我自己做的,里面放了你爱吃的葡萄和荔枝,你尝尝喜不喜欢。”
蛋糕做得不大,但很精致,上面雕了一个穿着白纱裙的小女孩。
是用白巧克力雕的,手工精细,栩栩如生。
姜知宜拆开蜡烛和餐盘,忍不住赞道:“妈妈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徐青枝看着那枚蛋糕,回忆不知陷到哪里去了,一时半会儿竟然没接话。
姜知宜佯不经意地说:“以前爸爸是不是馋上了妈妈的手艺,才对您死缠烂打展开追求的?”
“死缠烂打”是她以前听外婆说的。
外婆说,起初她和外公都不同意妈妈嫁给爸爸,但是爸爸追求得实在太执着了,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地来接妈妈上下班,后来时间久了,两位老人终于被感化。
徐青枝闻言,微微一愣,却是揭过了这个话题,只是说:“蜡烛点上许愿吧,已经很晚了。”
姜知宜“哦”了声,把蜡烛插到蛋糕上。
-希望妈妈健康平安。
-希望自己能够考到理想的大学。
希望——
愿望要许三个。
可她记挂的人就只有她和妈妈两个。
姜知宜吸了口气,脑海里忽然晃过一张染着醉意的清隽面庞。
她的眼皮轻轻一跳。
-希望江燃,能够活得自由,敢于去接纳命运赠予的一切丰盛。
-不要再拒绝他人的好意。
她张开眼,吹熄蜡烛。
吃完蛋糕,时间还有很多,姜知宜又在楼下同徐青枝聊了会儿天,才洗完澡爬到阁楼上。
今夜月色好,明亮的月光穿过窗柩照射到她的房间里。
夏夜静默无声,十七岁的生日就这样没什么惊喜但也不算平凡地过去了。
姜知宜坐在桌前将今天的日记写完,合上日记本,躺上床。
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窗户上突然传来一道细小的声响。
她翻了个身,以为自己听错了,结果没过两秒又传来一声。
姜知宜从床上坐起来,借着月光往外看。
正在这时,那枚小小的石子又撞击到了她的玻璃上。
姜知宜眨了眨眼,走下床,扒着玻璃往外看。
月光与灯光的交汇处,江燃一身白色衬衫,干净明朗得不像是现实世界里会出现的少年。
姜知宜心跳怦然,她推开窗户,夏日夜晚闷燥的风沿着窗户吹进来,吹拂在她的脸上。
姜知宜用口型问:“怎么啦?”
距离太远,看不清。
她回头,翻出自己平日里买早点时用的小筐,撕下一张草稿纸,在上面写:怎么啦?
草稿纸和笔一起丢进筐里,用绳子吊到楼下。
江燃接过来,很快给她回:还有二十分钟,你生日。
随者纸条送上的,还有一个方形的小纸盒。
姜知宜打开看了一眼,发现是诺基亚前几个月刚出的一款直板手机。
机型很特别,是全键盘的设计,每一个按键都很小,拥挤地挨在一处。
姜知宜记得之前江燃的手机就是这一款。
她又往下看了一眼,发现江燃送完礼物就准备走了,她也不敢大声叫,怕把妈妈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