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小姐,你也很厉害。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都是装的。你长大了也这样。”梅莉拿着酒杯,斜斜倚靠在椅背上,双腿交错,不经意没散发出成熟女人的干练气息。
朱晓喆低着头,下意识地多喝了几口酒。
梅莉自顾自说起她近来遇到的麻烦事,好给朱晓喆这个后辈提个醒。朱晓喆轻轻应着。梅莉说的入神,回过神来才发现对面的小朋友面色通红,眼睛已经失焦。他的身子开始摇晃,像是随时可能栽倒。
梅莉惊了惊,快速挪开朱晓喆面前的酒杯,然后扶住他的身子,话音里带有埋怨:“不会喝你倒是说啊。”
“对不起……”
“你起来,我送你去房间。”梅莉说着,便把朱晓喆扶了起来。
“对不起,”朱晓喆大半个人倚靠在梅莉身上,恍惚着呢喃,“可是先生……”
梅莉转头去看简灵。最近简灵有意保持跟瞿绛河的距离,忽然接到导演任务,但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两个人坐在那儿半天没聊几句,酒也没喝几口,看起来特别客气。
“他俩暂时出不了事。”梅莉扶着朱晓喆往外走,语气带有些无奈,“一喝就倒,还真是小朋友。”
“我不是小朋友……”朱晓喆吞吞吐吐地说话,“我比简小姐小两岁,她比你小三岁,那,我也就比你小五岁。”
“不愧是留洋高材生,喝醉还能数数。”梅莉嗤笑一声,扶着朱晓哲进了电梯,“五岁够你喊姐了。”
“梅莉。”出来的时候,梅莉听闻朱晓喆忽然叫了声。
梅莉的脚步顿了一下,她转头去看小朋友的眼睛。小朋友似乎清醒了些,望着她的眼睛,是盛满期待的纯良狗狗眼。
“我不想叫你姐姐。”朱晓喆看着梅莉干净的侧脸,“我就叫你梅莉,可以吗?”
梅莉怔了怔,匆匆说了句“你闭嘴”,然后就把朱晓喆往他房里拖。
酒吧里,简灵双手交错,搁置在下巴下。这几天拍摄外的时间里,她都没和瞿绛河正经聊过,找话题有点费劲。
“你真的从来没有喝醉过?”她问瞿绛河。
“是。”瞿绛河微笑,“喝醉了就没有办法思考。”
“像庄沭会说的话。”简灵挑一挑眉。
“可能我确实入戏。”瞿绛河笑笑,进而抬头看简灵,眼中带有几分审视,“你呢,是不是经常喝醉?”
“才不是。”简灵毫不犹豫反驳,进而有些不自然地将鬓角一缕头发撩到耳后,“你看到的那次,是例外。”
“是吗。”瞿绛河不大相信。
“我们玩个游戏吧。比大小。”简灵决定停止尬聊,问服务员要来两个黑色的杯子,和六个骰子,将一个杯子和三个骰子分给瞿绛河。
“很简单,谁摇出的数字小,谁就输。输的人要喝酒,再说一件小时候印象深刻的事。”为了让喝酒不那么沉闷,简灵即兴制定了游戏规则。
“有些我印象深刻的事,你可能没见过,那怎么验证真假?”瞿绛河问。
“也是,那怎么办。”简灵沉思。
“这样吧,”瞿绛河想了想,笑着说,“输的人,说一件对方让人印象深刻的事。”
简灵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轻轻跳了一下。但她还是面不改色地点了头,说:“好啊。”
接着他们就把各自的骰子放到杯子里,用手盖住摇。简灵对摇骰子并不精通,纯粹瞎摇,但她相信瞿绛河也好不了多少。
到后面,比的就是酒量。简灵不信年少叛逆的自己喝不倒优等生。
不服输的劲儿一下上来,简灵捧着杯子咔咔一顿猛摇。
摇完后两人把杯子放到桌子上,掀开杯子一看,简灵13点,瞿绛河11点。
“我赢了。”简灵勾起嘴角,笑着瞥瞿绛河,笑容中难掩喜悦。
瞿绛河这人实在是太难赢了。他学习能力强,下决心要做的事就没有做不好的。所以在一件小事上赢了他,她就特别有成就感。
“嗯……刚才没规定范围。”简灵想了想,有意要刁难瞿绛河,“要不你说件幼儿园时,我令你印象深刻的事?”
“我记得你那时,经常带着一群小孩子从我面前浩浩荡荡经过,是个孩子王。”瞿绛河喝完杯里的酒,垂眸陷入回忆,“你要玩滑梯,但是滑梯已经被一群小男孩霸占了。你就领着你的小伙伴把人给打了,自己霸占滑梯。”
“还有这事。”简灵一阵惊奇,继而想了想,“我不记得了。但这确实像我小时候的风格。”
她也记得幼儿园时候的瞿绛河。那个时候,瞿绛河总是一个人玩。她看到他独自坐在角落里,看小虫,看植物,看飞鸟,对世界万物都充满好奇。
简灵回过神来,继续和瞿绛河玩比大小,这次她输了。
“你也说件幼儿园的事。”瞿绛河有样学样,“酒别忘喝了。”
简灵干脆喝酒,辛辣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记忆在脑海深处翻滚。
“我记得幼儿园时过儿童节,老师举办音乐会,让小朋友们坐成一个圆,然后一个一个到圆心里表演。”简灵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比出一个圆,“大多数小朋友表演唱歌跳舞,还有小部分拿乐器演奏耳熟能详的歌曲,小星星什么的。偏就你,站在圆心里用提琴演奏了首大家都没听过的曲子,然后说是即兴创作的,主题是赞美夏天。”
很小的时候,瞿绛河的作曲能力就表现了出来。简灵忽然想到,也是在那个儿童节之后,很多喜欢跟在她屁股后头的小女孩儿都不见了踪影,她们都跑去跟瞿绛河玩了。
“是不是很骄傲。”简灵瞥瞿绛河一眼。
“我也不记得了。”瞿绛河微笑,不知是否是在谦虚。
“但一样,这像是我会做的事。”他顿了顿,又补充。
“接着来。”简灵把骰子放酒杯里。
这一回又是瞿绛河输。
简灵让他说小学时的事。
“小学时你经常迟到。”瞿绛河轻轻晃了晃杯里的酒,然后将之一饮而尽。
简灵陷入沉默。因着瞿绛河的话,原本封印的记忆,开始苏醒。
简灵的生父,惯常用家暴发泄工作上的苦闷。那时还是家庭主妇的母亲陈彤芸,只能默默忍受。
简灵懂事后,就开始帮母亲拦着父亲,结果也跟着被打。一次她扑向父亲,被父亲狠狠推开,额角撞到柜子,鲜血直流。
陈彤芸纵然软弱,但也知道孩子不应当受这样的磨难。于是陈彤芸把简灵送到外公家。外婆走得早,外公一直独居,十分孤独,非常欢迎简灵。外公数次劝说陈彤芸离开丈夫,但都没有结果。他想帮助女儿,但之前也差点被女婿打进医院。最终他决定不再关心女儿的婚姻,一心一意照顾简灵。
晚上外公会牵着简灵的手去附近的广场散步。简灵看到广场上一群阿姨在跳拉丁,眼睛都直了。
拉丁舞班需要的学费,外公一时无力负担,而简灵的生父不愿意给。外公便拉着简灵站在舞蹈教室门口看。老师注意到简灵,发现她是个跳舞的好苗子,于是每次下课,都免费辅导她半小时。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就在简灵和外公努力攒舞蹈班学费的时候,一块馅饼从天而降。简灵和瞿绛河在儿童节当主持,视频发到网上被一位童装老板看到。老板邀请他们一起做童装模特,拍广告。双方长辈答应,拍摄很顺利,简灵很快就拿到了一笔钱。凭着这笔钱,简灵走进舞蹈班,并且在一段时间里不再需要考虑学费的事。
外公家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离学校远,简灵经常上学迟到。
那时品学兼优的瞿绛河担任纪律委员。他和各个班的班委轮流站在大门口,检查哪些人迟到。
迟到的学生会被记录在名册里,放学后留下来打扫卫生。
那时简灵对瞿绛河并没有好感,在小学时代的简灵看来,瞿绛河甚至有点儿“面目可憎”。
瞿绛河总是铁面无私地把她的名字记在名册上,但是他会对某些学生放水。有些班干部迟到了他不记,因为这些班干部会在他因为练琴谱曲迟到时,同样网开一面。有些差生迟到了他也不记,因为这些差生听他差遣,会帮他跑腿做值日。
亏得瞿绛河和一众班干部,小学时代的简灵简直成了校园保洁。天天打扫卫生。她怎能不恨。
但后来她要上舞蹈课,实在没法打扫,她就去找班主任要求通融。
“我记得那时你没法留下来打扫卫生,就找班主任换一种处罚方式。然后你班主任就让你在班会课上表演跳舞,对吧。”瞿绛河看简灵。
“嗯。”简灵点头。
简灵记得这件事。原以为那次班会会非常社死,但实际上并没有。当激昂的拉丁舞曲响起,她便沉浸在音乐中,别的都不再重要。一曲舞毕,同学们鼓起掌来,反响十分热烈。
“后来你们的班会课就变得很有特色,老师让你教大家跳舞。你的名声传开,其他班级的人都开始好奇,甚至翘课去看你们班会,看你们跳舞。学校里学拉丁的女生越来越多。我记得,你们班还代表学校外出演出过。”瞿绛河看着简灵,一双狐狸眼中有难以掩藏的笑意,“简灵,你真厉害,一个人发展出一种校园文化。”
“这算什么。”简灵嘴上这样说,但回忆起年少时光,总还是愉快的。
简灵被瞿绛河看得有些不自在,于是撩一下头发,轻声说:“继续玩吧。”
瞿绛河看她一眼,拿起自己的杯子。
他们继续摇骰子,然后一起把杯子放置在吧台桌上,掀开杯子。这次依然是瞿绛河的数字小。
简灵微笑看他。
瞿绛河干脆喝下一杯酒,然后望向简灵:“小时候的事容易记不清楚,说长大点儿发生的事吧。”
不知是否是她错觉,她感觉他眼神浓稠了些,嗓音也低哑起来。
他轻轻拨了下手腕上的木珠,沉思片刻开口:“那就说,你从我家逃跑那次吧。”
他顿了顿,又强调:“第一次逃跑。”
瞿绛河开始叙述那时的经历。简灵静静地听着,回忆如同树苗,在瞿绛河好听的声音灌注下,生根发芽,逐渐茂盛。
她对瞿绛河的态度转变,也就发生在那一天。
初二时,对简灵最好的外公过世了。
她回到陈彤芸和生父的家。那段时光,是她人生中最压抑的日子。永不停止的家暴,还有数不清的责骂。
生父不许她学拉丁,没人给她交舞蹈课学费,她生命中唯一的光,熄灭了。
她开始逃课,去校外跟人打架,学习成绩直线下降,但她无所谓。她什么都无所谓。
因为容貌出众,又过于离经叛道,她成了学校里的话题人物。
一天傍晚,简灵在学校边的小巷转悠,迟迟不愿回家。
学校的校霸跟两个跟班见她从面前经过,故意大声议论起来。
“是简灵哎,这几天老看到她在这儿晃。”
“外公死了,没零用钱咯,只能站*街找人卖嘛。”
“哈哈哈哈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身材挺好的,又会跳舞,能卖不少吧。”
这个年龄的男生口无遮拦,纯粹的恶意更加伤人。他们嬉笑着,视线不断扫过她隐藏在宽大校服内的正在发育的身体。
简灵忍不了,上前用力推了校霸一把,拽着他的衣领咬牙说话:“你再给我说一遍!”
校霸看着简灵一张盛怒的脸,依然嬉笑:“哦,生气咯,说中咯!”
他看着简灵,笑得天真而邪恶:“简灵,你卖多少啊?”
简灵扯着校霸衣领的手开始发抖。
就在这时,她感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拉了下她的手臂。
等她再次回神,瞿绛河已经拦在她和校霸之间。
“跟她道歉。”瞿绛河认真地看着校霸。
简灵一时呆住。
校霸和跟班听闻瞿绛河的话,仿佛听闻异常好笑的笑话一样大声笑了起来。
“这儿有你什么事儿啊大主席?”校霸向瞿绛河迈近,抬着下巴盛气凌人地看他,“当老师的狗作威作福惯了?你看看清楚,这儿不是学校,是老子的地盘,你想英雄救美,也该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简灵怔怔地看着伫立在她面前,挺拔如白杨的少年。
初二的简灵是个不良少女,但是瞿绛河是学生会主席,名副其实的好学生。
他们截然不同。
瞿绛河浑身上下一尘不染,一双名牌白球鞋干干净净,一套合身妥帖的校服显出少年青春气息。而她穿一双脏兮兮的鞋,大一码的校服宛如塑料袋套在她身上。他们看起来,就不像一个世界的。
但忽然一夜,他如彗星,坠进她污浊的世界。
“瞿绛河这里不关你的事!”简灵用力拉扯瞿绛河的手臂,示意他不要管。
“跟她道歉。”瞿绛河望着校霸,又重复一遍。少年平静的声线在昏暗的小巷里异常清晰。
听闻动静,又有两个校霸的跟班从巷口走来,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瞿绛河,你快走你干什么!”简灵慌得声音都高了八个度,用力拉扯瞿绛河的胳膊。
简灵不明白瞿绛河为什么忽然要掺和进来,就算要行侠仗义保护校规,也应该在能自保的条件之下。
他这样的好学生和成天喊打喊杀的不良少年争什么,根本没有胜算,也根本没有必要。
她害怕疯了。她害怕他们真打起来,也害怕严苛的蒋梦萝事后发现自己的机器人儿子坏了一两个零件,要找她追责。
然而发育起来的少年力气,已经不是她能抵御得了的。瞿绛河任由简灵拉扯,就是岿然不动。
“还来劲了是吧。”校霸歪嘴笑了笑,“行,今天老子就给你点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