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任, 因朝局特殊, 挪动公账被下令满门抄斩。上任那个,因为贪墨案锒铛入狱, 在红梅林被陈熠当场诛杀, 死相难看。
翟似锦看得入迷,继续翻找与户部侍郎有关的卷宗信息,不曾注意到身后有个人已经站了许久。
她转身想再去翻找别的卷宗, 乍然瞧见一个黑影站在面前, 吓得赶紧扶住架子,差点忍不住喉咙里快要溢出的尖叫。
张承衍微微屏住呼吸,“我吓到郡主了?”
翟似锦不小心推翻一排木架,砰地一声,架上的卷宗掉落散在地上, 万幸架子之间离得远,只倒下一排。
她捂住急速跳动的胸口, 凝神看向张承衍,“你觉得呢?”
张承衍帮她挥了挥书架倒地时激起的灰尘,示意她到干净的地方去说话。
门外的小吏闻声赶进来,担忧问道:“郡主?您这是怎么了?”
翟似锦掩着口鼻以免呛灰,到了外边喘了喘气,才道:“我不小心弄翻了一排架子,卷宗也弄乱了,怕是要麻烦你们重新整理了。”
小吏也心惊地拍着胸口,暗自松了口气,“您人没事就好。”
翟似锦心绪平定下来后,才看向始作俑者,“你怎么会在这里。”
刚才小吏不还说存放卷宗的地方是廷尉署重地,闲人免进么?怎么张承衍就能大摇大摆地进来,还能悄无声息在她身后站了不知多久。
张承衍有意理了理衣襟,让她看清楚自己这一身衣裳。
而翟似锦也如他所料,见他穿着廷尉署的衣裳,眼底显露出一丝惊奇来。
“想来郡主肯定不记得了,之前皇后娘娘还提过一回,说我今年会到廷尉署当值。”张承衍把腰间挂的腰牌给她看了一眼,道:“许是因为我初来乍到,办案的大事用不上我,所以只能做做整理记录卷宗的闲杂事。”
翟似锦颔首长长哦了声,察觉手里还握着那道关于户部的卷宗,摊开手掌一看,她刚刚受到惊吓,手用力过猛,右掌心刚愈合的伤口便裂开流了血。
张承衍心知有愧,摸出一方手帕递给她。
翟似锦没要,拿出自己的手帕简单包扎了下,继续回去房间准备找卷宗。
张承衍跟上去,善意提议道:“郡主要找什么样的卷宗,我近几日打理这里,还算比较熟悉这些卷宗。”
翟似锦再次摊开双手,给他看刚才沾到的灰,“瞧这儿的灰尘都多厚了,你打理过这里?谁信?”
张承衍嘴角微抽。
他顿了顿,又道:“刚才郡主找的那一排卷宗现在倒得乱七八糟,你再想去找想要的,怕是难找。不如等过两日我将它们收拾好了,郡主直接告诉我你想找什么,我帮你留意一下。”
翟似锦眼神在他脸上转了两圈,不是很懂他的意思,“我与你并无深交,你帮我做什么?”
张承衍不答反问道:“上次听闻郡主被人抬着聘礼上门强逼求婚,不知如今郡主对那人是何心态,是耿耿于怀?还是一笔勾销?”
当然是前者。
翟似锦被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你问他做什么?你也想试试他断腿的滋味?”
听她语气恶劣,张承衍笑了笑,侧着身子望了下门口,才回头对她低声道:“那郡主就要小心了,刚才我从刑狱过来,瞧见他也来廷尉署要办点事。你莫要与他撞见,免得你一时气恼,找人打他在廷尉署闹事,这后面的牢房可还空了许多呢。”
翟似锦:“……”
虽然但是,她厌恶李谦那样的小人,可晋阳侯府也不干净。
“你让我避着李谦,我能理解是你的好意,可你兄长晋阳侯与李谦关系匪浅,你怎么不去劝劝他?”
张承衍微愣,“我兄长怎么了。”
翟似锦有些恼了,“你去问他啊。”
张承衍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反倒问她,“郡主难道没察觉这件事有问题么,你当初放狗咬断她双腿,这才两个多月,他就能安稳行走,替他父亲来廷尉署跑腿了。”
翟似锦讶然,“???”
这……好像还真是??
分明正月初她陪萧皇后去大相国寺祈福时,李谦还要靠着轮椅行走,如今这就能站起来与常人无异了?
张承衍极其满意她的表现,又继续道:“郡主难道不想知道,他为何这么快就能治好双腿行走了么?”
翟似锦微蹙眉,等他下话。
两人相处时间也算比陌生人多一点,张承衍大致了解她的脾性,也不敢故意吊着,便如实道:“传闻前不久,李家不知从哪里找了个据说是神医的老头,说能治好李谦的双腿。京城里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少,大多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毕竟李谦瘫了双腿,是郡主你的手笔,可谁料,那神医还真就治好李谦了。”
翟似锦还是不能理解张承衍的做法,“所以你跟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她不认为自己跟晋阳侯府的人有多深的交情。
而且是在她和张承衍的相看已经告吹、赵宜乐和张承宣已经结仇的前提下,张承衍到底安的什么心思,拉她在这里讲这一堆有的没的。
她烦得转过身,将手里的卷宗摆在桌上,接着琢磨上上任户部右侍郎的案子。
张承衍在她身后絮絮叨叨,“此事自然与郡主没什么关系,可是郡主你或许不知,李家父子正打算将那神医进献给陛下,这下子你该不会还以为跟你没关系吧?”
这就有关系了,而且是大关系。
翟似锦转身看着张承衍,房间里的烛光映得他眸光发亮,神情很是真挚,不像是撒谎诓骗她的样子。
本身他就没必要骗她。这种事他既然能说出口,起码也是有九分可信度的。
翟似锦嘴角扯开一抹轻蔑的笑,“李家为了往上爬,真是用尽手段。”
张承衍附和她,“是这样。”
翟似锦蹙眉看他,“那你跟我说这些,又是安的什么心思?”
张承衍这就不乐意了,什么儒雅气度也都不顾,绕到她跟前解释道:“有句俗话说得好,买卖不成仁义在,你我相看不成,总能交个朋友吧。你与陈廷尉也是朋友,朋友的朋友便也是朋友,你就当我想结交陈廷尉,所以退而求其次给你透露点紧要消息。”
翟似锦有点懵,险些被他绕晕,“那你直接找陈熠啊。”
找她做什么?
“你初到廷尉署当值,你想结交陈熠,那就去啊,又没人拦着你,费尽心思来打听我的事情做什么?”
她一直注意着张承衍,从他进来开始,就对她查卷宗的事情很是在意。
虽然她暂时怀疑陈熠,但不代表旁人也能随意窥探陈熠的秘密。
张承衍淡笑着,笑容之下,仍有几分被翟似锦拒绝后的讪然。
翟似锦翻着卷宗,视线定在上面的结尾的两行字:牵连甚广,户部数人被牵连殃及,满门抄斩。
张承衍等她将卷宗再看一遍,看完后又看向那些倒成一堆的卷宗,才不紧不慢地道:“郡主再考虑一下?我如今在廷尉署当值打理卷宗,你想要找什么,有我帮你会很快的。”
“不需要。”翟似锦开口就是拒绝。
她走到满是灰尘的卷宗堆里翻找了几下,不小心牵动掌心的伤,疼得她倒嘶了口凉气,于是她选择暂时放弃,带着手里的那道卷宗出了门。
门外的小吏还在等着。
“我能把这道卷宗带回去么?”翟似锦将手里卷宗的布签拿给他看了看。
小吏见是长宁元年的东西,右眼皮子忽然跳了跳,忍下逾越之罪道:“郡主有廷尉大人的腰牌,这种无关紧要的卷宗,您想拿多少回去都行。”
拦是不敢拦的,他只能尽量降低翟似锦对长宁元年发生的事情的好奇心。
但翟似锦铁了心要继续查,并且直觉陈熠跟户部侍郎被黄御史陷害一事有关。
实在是陈慈的身份太让人好奇。
翟似锦带着卷宗走出廷尉署,外面暖阳已经照进门槛,晒在人身上也是暖洋洋的,勉强能驱散一些廷尉署里带出来的森冷气息。
燕燕早就等得心焦,见她出来,赶紧迎上前去,“郡主您可出来了,说好的很快呢。”
翟似锦好笑地伸手点了点她额头,道:“我这不是出来了嘛。”
燕燕撇撇嘴,不太高兴,目光落至她包着手帕的右手,旋即慌张地问,“郡主您又受伤了?”
“还好,回去再上点药就是了。”翟似锦偏头看见张承衍跟几个小吏站在一起交谈什么,突然就觉得不太顺眼,赶紧催着燕燕离开这里,“我们走吧,到杏花胡同给宜乐买糕点去。”
燕燕被带偏思绪,愣愣点头扶她上了马车。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胡杏花胡同。
翟似锦走下马车,入目处皆是粉白娇嫩的杏花,满开枝头,沉甸甸的,被清风一吹,饱满的花瓣晃悠悠地飘下来,落在胡同口用油毡布支起来的一家糕点铺子前。
燕燕给她指了指那里,“郡主瞧,上次陈廷尉说的就是这儿,奴婢来这儿买了好几次,那对夫妻十分和善,周围人缘也极好。”
翟似锦笑着点头,迎着杏花雨走到糕点铺子前,“老板,两屉玫瑰莲蓉糕。”
年轻的老板在旁边和面,漂亮的老板娘帮她拿了两屉糕点,用油纸包好,递给她。
翟似锦转头让燕燕掏钱。
旁边一个人突然冒出来,先一步取走老板娘递来的糕点,又低头在兜里找银子。
抬眸一瞧,竟是陈慈。
翟似锦轻笑,主动跟他打了声招呼,“二公子,好巧啊。”
少年还记得他,只是脸上表露出的神情不太友善,看她一眼就移开视线,继续埋头找银子。
老板娘有些尴尬,赶紧重新再包了两包糕点给翟似锦,替陈慈说了好话,“姑娘看起来认得这位公子,他最近经常来买点心,可喜欢吃我们这儿做的玫瑰莲蓉糕了。来,这是给姑娘你的,收好了。”
翟似锦接住两包糕点,让燕燕给了钱,才看向还在努力找银子的陈慈,问道:“你一个人出来的么,陈熠呢,他在家闲着无聊,怎么也不陪陪你?”
陈慈抬脸扫她一眼,脸上神情淡漠得很,“我跟你熟吗?”
翟似锦默然。
陈慈不再跟她说话,找出一锭碎银子交给老板娘,捧着糕点转身就走了。
燕燕指着往胡同深处走的陈慈,有些傻眼了,“陈廷尉竟然会收养这样的人做义弟……?”
翟似锦抿唇沉默,眼看着陈慈走到陈府门前,忽然扭头看了自己一眼,旋即蹬蹬蹬地跑进府里,再也看不见身影。
她自嘲地笑,“谁知道陈熠的心思呢。”
义弟不义弟的,又有什么关系,总之陈熠是拿他当亲人的。
翟似锦回府后,把玫瑰莲蓉糕分给赵宜乐一包,余下一包连同卷宗一起带回房间,细细琢磨起陈熠可能会在这桩案件里扮演的身份。
长宁元年的事情,她还未出生,陈熠在那时也不过是一个三岁孩童。
联系起前世里他对黄御史的恨意,极有可能便是因为他的家人被黄御史污蔑陷害过。
可上上任户部右侍郎姓袁,不姓陈。
陈熠把陈慈捡回去赐姓,说明他们本身就姓陈,不存在改名换姓的可能。
那他们会是被户部牵连的那批人?
翟似锦不确定。
或许这件事她能暂且做假设,认为他就是来找黄御史寻仇的。但陈熠上次藏着的那把匕首又是为什么,他跟李谦用过的那把短匕有什么关系。
疑点重重,她连午膳都没心情吃,草草吃了两块糕点,一直想到日落西山,她仍旧想不明白。
晚霞过后,便是夜幕降临。
随着外面传来的的一阵铜锣丧乐,翟似锦倚在榻上,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正要唤人进来询问,赵宜乐便揪着燕燕闯了进来。
“表姐大事不好了!”
翟似锦稍微伸了个懒腰,睨她一眼道:“我好得很,你好好说话行不行?”
赵宜乐来了个大喘气,呼呼道:“不是,表姐……是……是你父亲那个姨娘没了……”
翟似锦笑容僵住,沉默半晌后才道:“康氏没了?怎么没的?”
赵宜乐自顾倒了杯茶水,边喝便道:“就是上次翟嫣儿气她那回啊,害她病得不轻,这半月来就吊着一口气儿,听说今天早上就快不行了。”
如今丧乐都奏了起来,那人肯定是没了。
翟似锦一时间望着窗外的夜色愣怔出神,想到从前康氏病逝时便是这样的景况,但时间对不上,康氏病逝,整整提前了三年。
回过神,翟似锦没觉得高兴多少,只道:“算了,反正翟家二房已经被赶出京城了,至于康氏是死是活,跟我也没什么干系。”
……
……
一整夜翻来覆去,翟似锦毫无睡意。
总觉得哪里不踏实。
怨恨两世的翟致远和康氏终于得了报应,她心里实在高兴不起来,说不上为什么,就是闷闷地难受。
次日天亮时,翟府的丧乐锣声越发响亮,穿过院墙,吵得郡主府上下都不得安生。
赵宜乐顶着乌青的双眼找上翟似锦,“表姐,我想回宫住了,你这儿也才太吵了。翟家真是不分轻重,区区姨娘就操办这么大的丧礼,估计那唢呐还要吹上三五日,我顶不住了,我得回宫去才能睡个好觉。”
于是翟似锦亲自送她回去,也顺便去宫里避一避。
赵宜乐离宫大半月,萧皇后想念得紧,一见面就搂着她有说不完的话。
翟似锦指尖轻敲着圈椅,看着眼前这种母女温情的画面,思绪微微陷入僵局。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唯有的念想便是长宁帝吩咐人给她临摹的一张画像。她并不喜欢看那张画像,收进库房就没拿出来过,每次去太极殿拜见长宁帝时,也不喜欢看殿里挂着的那张。
因为画像上的人即便画得再像,她也不会笑,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