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人面前,病人向来傲然,不屑说话,更记得之前伤重时,他们如何粗暴地对待自己。
只有那个小姑娘,寡言,清淡,恬静。
目光相接之时,他常常仓皇避开,唯恐被她看见。
听说他的家人来了,荷枝便送他到正屋去见公子,推门而入,忽然僵住。
太子身份尊贵,向来被人围拥,她一眼便见到长椅上端坐着的人。太子玉冠墨袍,神色淡然。
“哥——”身旁的病人忽然喊道。
荷枝回神,才看见太子身旁还有一人。那人身姿挺拔,身着朱色麒麟袍,眉宇之间自带威严。
原来是病人的哥哥。
站在一旁的公子含笑解释道:“荷枝姑娘,这是宫中禁军统领,你平日照顾的是邬统领的弟弟。”
荷枝白了白脸色,连忙礼道,“奴婢见过邬统领,见过邬公子。平日照顾不周……还望邬公子见谅。”
奴婢?邬子真听见她的自称,吓了一跳。
“荷枝。”太子不经意打断,吩咐道,“今日回宫。”
“是。”
邬子真见她乖顺地走到太子身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她素日虽异常安静,却从没有这样卑躬屈膝,她竟然是太子的婢女吗?
慕容仪听着脚步声悄然擦过身侧,正色道,“既然人已找回,就不多打搅了。宫中还有很多事要料理。”
邬统领弯下魁梧的身躯,拱手礼道:“多谢鹤白公子,多谢太子殿下。”
鹤白公子微微一笑,“让我的小徒儿送你们下山。”
荷枝一心跟在太子身后,离开山庄之外的路途如来时一般崎岖难走,她一心留意着脚下,没注意到不时投来的目光。
终于到开阔之处,两架马车停在不远处。
渺兮已停下脚步,欠身道,“我就送到这里,恕不远送。”
太子颔首。
正要上马车,忽见邬子真撤开手臂,跪地道:“太子殿下,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慕容仪侧身转向。
“连日以来,微臣受尽荷枝姑娘照料,心生感激。”邬子真神色认真,“若太子殿下将此女赐予臣下,日后臣下必会好好待她。”
“望殿下恩准。”
荷枝心中一跳,不解地朝他看去。
他依旧在病中,脸色还很苍白,月白色衣袍衬的他身躯有些孱弱,但他神情庄重,十分笃定。
她怔了一下,不由得朝太子靠近。
邬统领垂眼站在一旁,扫了一眼太子身边的宫女。
他一向看重这个弟弟,通常弟弟想要什么,他都会将之奉上。子真平日虽游手好闲,却不常近女色。忽然提出求一个丫头,必然是动了心思。
宫中姝丽千千万,太子断没必要为了一个宫女拂了邬家的颜面。
邬统领道,“舍弟唐突,不过舍弟难得如此看重一个姑娘,还望殿下不要介怀。”
顿时气氛微妙,荷枝莫名生出害怕。
第29章
周遭的气息顿时生冷,荷枝和太子离得近,一下便察觉。
在前领路的渺兮僵了一下笑容,连忙道:“荷枝姑娘是殿下的贴身侍婢,恐怕有几分主仆情分在。”
太子淡然开口,“你知道她是孤的奴婢。”
“我……知道。”邬子真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脸色一僵,梗着脖子道,“若得了荷枝姑娘,我定然好好疼爱,不会叫她受半分委屈。”
慕容仪指尖微颤,语气生冷,“荷枝。”
荷枝深吸一口气,急忙跪地叩首,“奴婢只愿跟随殿下。”
“哦?”慕容仪似乎惊讶,“邬公子此心赤诚,似乎是好归宿。”
荷枝脸色一白,“奴婢初入东宫时便受尽殿下恩惠,侍奉左右时又多得殿下提点。此身薄幸得以伺候殿下,若殿下要将奴婢赐人,奴婢宁死不从!”
邬子真慌忙道:“荷枝?”
荷枝死咬着唇瓣,不答。
良久,才听太子道:“邬统领,恐怕这丫头只能再跟着孤了。”
邬统领的脸色也有些僵硬,但很快反应过来,“还望殿下莫要同子真计较。”
慕容仪摆摆手:“二公子伤还未痊愈,需多加静养。邬统领,孤先回了。”
荷枝赶忙跟在太子身后,上了马车。
坐下来后,氛围依旧压抑,荷枝心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手紧张地放在腿上,指尖蜷缩。
一声马鸣,马车行驶。
太子吩咐,“先去南宫。”
荷枝心感不妙。
连日相处,她深知太子的脾性,越是沉默,事情越严重。
太子忽然开口,语气毫无波澜,“近日你辛苦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半晌,荷枝才明白,殿下说的是为邬公子治伤一事。
荷枝连忙道,“奴婢知错。”
太子似笑非笑道,“有什么错?”
荷枝咬着唇瓣,“奴婢……奴婢听命殿下。殿下没有吩咐,奴婢不该擅作主张,更不该为不知分寸,引得邬公子向殿下讨要奴婢,让殿下难做。”
太子冷哼一声,“留在邬府,若是邬二公子喜欢,兴许能得个妾室名分。以后邬二公子入朝为官,你也能,沾光一二?”
“奴婢从未想过离开殿下!”荷枝辩解道:“是奴婢处理不周,奴婢愿意领罚!”
另一方面,上位者最在意的,便是为奴为婢的衷心,只要他是主子一天,她就不能有异心。
太子一声冷笑。
荷枝将头埋的更低。
蜀锦地毯上,青绿色的裙摆铺开,荷枝的头埋在手背,等候他的发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撞上马车。
荷枝吓了一跳。
“殿下,他们来了。”车厢外风朗禀报。
太子未曾应答,反轻启唇,对荷枝道,“起吧。”
荷枝刚起身,便又是砰砰砰三声,有什么连续撞上车厢。
她心中一惊,疑惑地想要朝外看去。
太子抿了抿唇角,“别动。”
他一抬手,荷枝便接过,掌心被反握。
慕容仪伸出食指,“嘘——”
荷枝僵直身躯,便听车厢外簌簌,一阵乒乓声响过后,重归沉寂。
太子放开了她。
“奴婢……先去看看。”
外面的声音,显然有些不妙,她身为奴婢,应该替主子探路。
荷枝的心悬在嗓子眼,刚一旋身,手指沾上马车车帷,一只手忽然拦在腰间,将她向后一带。
她一怔,接着后背便靠上一个宽广的胸膛,太子的声音落在耳边:“再等等。”
仿佛是觉得她刚刚有些鲁莽,语气短促,似有嗔怪。
荷枝别过脑袋,正好给太子埋着下巴。
拦腰的那只手臂未松,冷香侵入鼻尖,荷枝蓦然想到,他是不是消气了?
他一动不动,两人这样僵持着,荷枝也不知道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殿下,春蚕子的机关和护卫已清理。”
风侍卫的声音从门帷外透进,荷枝吓了一跳。
他只肖稍一掀帘,便能看见车中境况。
慕容仪触及到温软的皮肤,心情大好,竟开口道,“有风朗在,不用害怕。”
一松开手臂,她便迅速起身掀帘,又回来搀扶。
荷枝一出马车,便看到一片竹林。
太子与风侍卫走在其中,十分闲适。
竹林尽头是一面湖泊,一座水榭居上,朱墙雕栏,别具一格。
是殿下的宅子么?
直觉告诉荷枝,不是。
但殿下出入如此随意,还是让她不禁生疑。
走到正门,便见“春蚕堂”三字。
接着几个穿着紧身衣的人从大门中揪出一个人,扔到地上。
那人瘦削,脑后的发辫犹如蜈蚣,在地上滚了一圈,眼神躲躲闪闪,“太太太太子。”
忽然,从门中又揪出来一个人。
他还是一身茶色宫服,戴着红顶翎帽,荷枝在宫中每日都要向他问好。
王公公怎么会在这里?
“殿下,奴才什么都交代!那些事情都是王爷指使奴才干的,奴才的心永远向着殿下啊!”他说得哆哆嗦嗦,像是害怕极了。
太子抬手,漠然道,“太脏了,给他洗洗。”
话音刚落,王公公一声尖叫,黑衣人提着王公公的后衣领跃上水面。
黑衣人犹如拎着什么物件放在水中上下清洗,他在水面犹如踏在平地,转一圈回来,又像是晾衣裳一样将人搭在栏杆上。
王福猛地剧烈咳嗽,两手两脚胡乱地蹬着。
“殿、殿……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凄厉的叫喊让荷枝已经有些不忍,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太子语气平淡,“他同王叔说了多少句,就受多少刀。”
他一抬手,黑衣人便攥着王公公飞向远处,没入竹林。
蜈蚣辫男子被拎到太子身前。
“春蚕子好歹是一门之主,给个体面的死法吧。”
蜈蚣辫重重松了一口气,喃喃道:“多谢太子。”
荷枝跟着太子离开。
身后的无数黑衣人从门中走出,荷枝偷看一眼,便被乌泱泱又压抑的气氛吓住。
她同太子一道上了马车,便听外面喊道:“恭送太子殿下。”
荷枝心中的疑云和阴霾又多了一重,垂着眼睫只敢看蜀锦的地毯。
“知道王公公是什么罪么?”
想到之前太子警告自己的话,还有方才殿下的下令,荷枝心中已有猜测。
但她想了片刻,终究是颤着音道,“奴婢不知。”
山野间鸡鸣鸟叫,马蹄嗒嗒,明明很吵闹,但荷枝分明听到太子说的那两个字。
“叛主。”
荷枝早已毛骨悚然,但话说出口,听着沉着冷静,“奴婢明白了。”
王福叛主,所以下场凄惨。
而今日太子临时改道,是否也在告诫自己,不要有任何离开东宫的想法。
第30章
时隔一个多月,荷枝再次回宫。
回宫之后,太子将李求提拔为东宫的管事太监,而荷枝也被晋为一等宫女。
周遭的人对荷枝和李求羡慕不已,东宫里谁不知道李求在荷枝面前走的最勤。
原本忌讳着太子不喜,都不敢明目张胆地巴结,如今卯足了劲往荷枝面前献殷勤。
如今荷枝走到哪里都有人前后跟着,点头哈腰,极尽讨好。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走出,荷枝见到云英满含深意地笑容。
“一个月前太子回来的时候没见你,宫里人以为你出事了,都高兴的不行。”云英似笑非笑,“如今都巴巴地往前凑。”
荷枝了然,问道,“我不在这个月里,可曾发生什么事?”
“还能什么事。”云英摇头,“什么事能与咱们有关系。”
荷枝并不赞同,眼色一垂,“……与殿下有关,便与我们有关。”
在殿下身边这些日子,她觉得,宫内宫外绝不太平,不过既然云英说……
“王公公这次出宫之后没回来,在我意料之中。”云英忽然道,“我之前碰巧听见王公公在跟李求交代后院的事,那边本不归李求管。”
荷枝瞬间明白,云英这是暗示她,王公公早在出宫之前便想过后事。
“你同李求走的近。”云英的目光犀利,“小心伤及自身。”
荷枝是知道的。
她和云英一样,宫里人什么想法一眼能看透,可她不会远离。再怎样,也会表面维系关系。
而云英见面便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背地里不少人说她清高,她既不牵连别人,也不会有人牵连她。
荷枝看着她的轮廓微微出神,而后才低声道,“知道了,多谢。”
这时,远处有人疾步走来,矮身一礼,“荷枝姑姑,殿下下朝了。”
太子在宫外遭遇刺杀,回宫以后便着手处理此事,并开始重新接管朝中之事。
有人说,太子是遇险后突然反应过来的,但荷枝知道,或许这场局,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太子多月颓废不理朝政,重新振作,需要一个契机。
荷枝迅速绕过短廊,在太子到达宫之前抵达,等风侍卫搀扶太子踏入门中,荷枝盈盈一礼,“殿下。”
极力保持喜悦与欢欣。
果然,太子微微勾唇,温和道,“起吧。”
自上次太子告诫她以后,回宫后与太子相关的大大小小事宜,荷枝一定亲力亲为,不让她人插手。
怕稍不留神,便让太子觉得她想要离开。
太子回到书房,荷枝将墨研磨好后自行退下。朝中的事,不该她知道。
刚出了书房,荷枝便看见皇后身边的肖嬷嬷,忙上前行礼。
肖嬷嬷满面春风,笑盈盈道,“荷枝。”
“姑姑。”荷枝受宠若惊地上前一礼,“奴婢前去通禀。”
“慢。”肖嬷嬷将她唤住,“既然太子殿下在忙,老奴便不多打搅。你同我过来。”
肖嬷嬷领着荷枝,走到书房远处,两个小太监捧着两口大箱子,恭恭敬敬地站着。
她打开箱子上的花扣,便见凉水里盛着一束荔枝,各个暗红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