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南州国进贡玛瑙荔枝,莹润可口,陛下只赏了几个后妃和皇子。”肖嬷嬷一面介绍,又敲了敲暗棕的箱子:“还有一些,是为你留的。”
荷枝有些迟疑,便听嬷嬷补充道:“皇后娘娘得知你劫后余生,特地赏给你的。”
荷枝明白了。
一个宫女在宫外为主子丧命可以叹一句忠心,但特地又从宫外把人接回来,却不是常事。
皇后娘娘知道殿下对她的看重。
荷枝连忙上前跪拜:“荷枝谢过皇后娘娘。”
嬷嬷将她扶起,感慨道,“小丫头这样水灵,老奴瞧着也甚是欢喜。皇后娘娘凤体常常抱恙,想见你却没找着机会。不过太子殿下可曾说过何时带你去娘娘面前?”
见荷枝愣神,肖嬷嬷便继续道:“不过不急,太子妃之人还未定下。若太子未娶妻先有妾室,恐怕会受人诟病。”
荷枝笑道:“奴婢自然全听殿下安排。”
“好,好。”肖嬷嬷也堆着笑容,“我在皇后娘娘身边数十年了,娘娘着急,我也着急。我知道你对殿下上心,人又本分,想必是不用再多提醒了。”
荷枝垂着头,恭敬道:“多谢嬷嬷教诲。”
肖嬷嬷展开笑容,拉过她的手,亲切抚道;“好孩子。”
送走肖嬷嬷,荷枝将送来的荔枝箱奁叩上,带着人清理。
不少人都见到皇后娘娘身边的肖嬷嬷来找荷枝,又吩咐了好些话。
肖嬷嬷年纪大、资历老,向来对宫中的宫女太监严厉,可人人都看见肖嬷嬷同荷枝说话时一直带着笑。
云英背着手走到荷枝身边,低声道:“皇后娘娘来的人不见殿下直接找你,想必是有不少话同你说吧。”
碍着有人在,她没有把话说透。
荷枝点点头,便不再答。
皇后娘娘想要召见一个宫女如此简单,为何要殿下带她才能去?
娘娘想要见的不是宫女,宫女身份的她不能入娘娘的眼,但若太子给了位份,却又不一样。
只要太子殿下给她位份,娘娘便认可她的身份。但同时也告诉她,如今太子尚未娶妻,还不能给她位份。
一面让荷枝安心,另一面又让她知道,宫女仍然是宫女。
荷枝心中叹了口气,她原也没想过能得什么名分。
她能做的实在有限。只能想好好当差,不触怒太子。
那声毛骨悚然的“判主”犹在耳畔,时时回响。荷枝怕稍一分心,便被叩上“不忠”之名。
“唉。”云英摇了摇头,走开了。
荷枝将剥好的玛瑙荔枝用水晶碟子盛好装盘,叩开书房的门。
案几边的太子偏头看来,漆黑的眼神有些迷蒙,薄唇轻抿:“荷枝。”
荷枝这才发现,太子将眼绸摘下了。
墨色的眼绸摊在案几边,微风一吹,便卷落在地。而太子微微垂眼,喊道,“你过来。”
荷枝捧着水晶碟,先将墨绸捡起,才走到太子面前,“殿下,您能看见了?”
慕容仪摇摇头。
“那眼睛还会疼吗?”荷枝置下水晶碟,关切地问。
说完,手指卷着墨绸,想再给他系上。
慕容仪抓住了她的手指,掌心相接,缓缓抬眼。
视线中,青绿如雾如湖水,缥缈清丽,她半倾身姿,语气温婉。
只可惜,面容模糊。
他不是看不见,而是看不清。
目光所及,处处模糊,只有一抹青绿反倒叫人安心。
“不用系了。”太子答道。
荷枝便退开,将水晶碟递到他面前,“殿下,皇后娘娘派人送来的南州国上贡的玛瑙荔枝,您尝尝?”
太子回过神,正要开口,却听一声轰隆,是天边惊雷。
“奴婢去关窗。”
她起身比谁都快,裙纱抚过他的指尖。
“荷枝。”慕容仪忽然开口。
她站在窗边时,裙摆随凉风摇摆。画面定格时,他好像能想象她回首时的茫然,发丝飘逸,裙摆轻扬。
“殿下?”
荷枝迟疑地看去,就见太子已然收回目光,仿佛刚刚她听见的叫唤是一个错觉。
她迅速关了窗子,回到太子身边。
慕容仪开口道:“荔枝,你尝吧。”
荷枝刻意送来,等他就是他的这句话。她顺着话禀告皇后已经赐下,太子一定能知晓皇后的意思。
她一笑,正要说话,却听太子又道:“日后要一直跟着孤,有什么想法?”
将要说的话就这样化在喉间,哽住,顿时毛骨悚然。
太子怎知她要说什么?难道今日肖嬷嬷的话他都知道,她的意图也被太子猜到。
荷枝不自觉有些发抖,强作镇定道,“奴婢全心全意侍奉太子殿下,绝不敢有其他想法。”
慕容仪眉间一凝,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满,“现在想。”
“孤准许你想。”
第31章
荷枝将头埋进手背,定定道,“奴婢全听殿下安排。”
她跪伏在桌边,身姿压下,语气闷闷的。
慕容仪蹙了蹙眉。
她的语气不如想象中欣喜,连带着他也不太高兴。
慕容仪俯下腰背,一勾手指,试图将她的下巴抬起。
可眼前朦胧,他颤了一下指尖,又收回,语气一滞:“既然从前没想过,今后便好好想想。”
荷枝顺从地应下。
“过来替孤戴上。”太子开口。
荷枝起身,撞入他的视线。
系墨绸时,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又一语不发,荷枝强作镇定,迅速在他脑后系出一个结。
她不知太子的眼睛恢复到哪一步,但总觉得如今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
正欲离开,太子伸手一拦,语气听不出波澜,“母后的人是怎么说的。”
荷枝一顿。
她不过说了一句皇后娘娘派人送东西来,而殿下将什么都猜到了。
荷枝绷直了身子,答道:“皇后娘娘念及奴婢重返东宫,特地也赏了些荔枝。又记挂殿下的太子妃人选……”
话未说完,荷枝突然一哑,便见太子转向她,手掌环过腰间,将她拉近。
“还有呢?”
太子声音低沉,催促道。
荷枝脸色泛红。书房中一向还有风侍卫在……她瞥向那处,却见风侍卫早已不原处。
荷枝的腰际贴上他的下巴,浑身一震,又试图躲避似的后退。
“殿、殿下……”
声音娇弱,听上去极其可怜。
慕容仪这才放过她,转而将她抱在腿上,便察觉到她身子瑟缩一瞬,又努力保持平静。
平日里一听她喊“殿下”就欢喜,原以为真是如此。今日一见,他才知道原来她依旧这样怕他。
慕容仪心中有些不满,但在触及她后腰的那瞬莫名消失,又叹道:“母后那边孤来处理。”
雨在两个人谈话的间隙淅淅沥沥地下下来,殿中微冷,慕容仪这才发觉,她的手臂上沾染着丝丝凉凉的雨点。
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慕容仪转而道,“孤记得你能认字。”
“去将书架上的《诗经》取下来。”
荷枝迟疑一瞬,便小跑着到书架前,曾经整理书时把书房里的书都摸过一遍,因而她很快找到。
拿到书后,荷枝将书放置太子身前的案几上。
书面挨着案面的那一瞬间,太子开口道,“你来念。”
荷枝犹豫地打开书,粗略地扫了一眼,瞬时犯晕。
“念吧。”
眼见太子催促,荷枝不得已将目光落回书页,艰难地辨认,“关关……后面,奴婢不识得。”
荷枝合上书,声音渐弱:“还是风侍卫来吧。”
“不必。”慕容仪伸手将书接下,认真道,“教你。”
他将书脊捻在手里,口中嚼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荷枝不知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眼神中有些无措,心中将那些音节重复几遍。
到了嘴边,却又顿住。
念不出来。
慕容仪察觉,问道,“怎么了?”
荷枝叹了一口气,垂着眼睫道:“奴婢不懂。”
慕容仪将书搁在案上,勾了勾手指,闷声道,“不懂事小,无心事大。”
此话一出,荷枝便惊了一下,连忙道:“奴婢不敢。”
“罢了。”慕容仪的指尖落空,兴致缺缺,“就到这里吧。”
荷枝将书页收起,重新起身,走回书架。
心中犹如一块巨石积压,荷枝蓦然回首。
从她这处正好能太子侧身而坐,修长的指尖捏着秀气的眉峰,长袖垂下,露出一截玉白的手臂。
荷枝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虽也纤细,却难与他相较。
她捏着书脊叹了一口气。
后一句话,她半猜半认,也能猜出一二。
可她不敢想殿下为何要这样做。
书脊抵在心口,犹如千斤巨石,压抑地人喘不过气来。
太子殿下是她除了师父外,真正接触的第一个人。朝夕相处,她不知何时早已对殿下起了依赖,她原本没想过离开。
等太子娶妻之后,兴许能分得一二分怜惜,赐一个位份。
那么之后呢?
等到太子拥有新欢,又或者等他失去兴致,给她一块角落让她待着,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来看她。
荷枝心知自己做不到。
她一向对什么都不太在意,可一旦有人伸手碰到了自己的东西,脑袋中的警铃便会大响。
偏偏……她对殿下也产生了这样的心思。
这种想法一旦生出来,除非完全割舍,否则便如一道丝线无时无刻在她的心底磋磨,一阵一阵地生疼。
荷枝摇了摇头,舍掉脑袋中的想法。
她将书页抚平,一踮脚,再将它塞进书架。眼神在书脊上逡巡片刻,心中默叹。
既然不懂,又何必强求?
“荷枝。”
太子的声音传来,惊了她的思绪。荷枝迅速回到案几前,听候吩咐。
慕容仪眼皮也不抬,敲了敲桌面:“硏墨。”
荷枝应从,一窥他的脸色,见他还戴着墨绸,不禁起疑。
慕容仪的脸色看不出高兴与否,只道,“方才教你的话,写下来。”
荷枝一噎,老老实实回答,“……奴婢不会写。”
“那就学。”太子毫不客气地反驳,冷声道,“只怕你无心。”
“奴婢不敢。”
荷枝便规规矩矩从笔架上取了一只狼毫,蘸了墨,刚一提笔便在白宣纸上落下一块墨点。
她额间生汗,去看太子殿下。
后者懒洋洋地靠在梨花木椅上,似笑非笑地抿唇。
即便隔着墨绸,荷枝还是感觉好像全被他看穿了。
“……奴婢去取书。”
慕容仪抬手止住她,笑道,“方才谁许你放过去的?”
荷枝身形一顿。
方才……是太子殿下说“就到这里”,荷枝便以为他不要这个书了。
的确是她多想一步。
荷枝耷拉着脑袋,“奴婢知错。”
她的反应尽在意料之中,慕容仪朝扬扬下巴,道,“手伸出来。”
荷枝刚搁下笔,递出的手心刚一被他碰到,太子便拧起眉,“不是这只。”
换了只手,慕容仪捏着她的掌心,故作淡然道,“另一只手继续写字。”
“第一个字。”慕容仪将手掌垫在她的手下,另一只食指轻点掌心,划下笔画,“孤写完,你就在纸上写。”
她的手太软,以至于慕容仪不敢下重力道,写完一字,便停下等她。
写到难的字,荷枝的眼神便凝在太子地手指上,不敢分心。
刚一下笔,腕骨处微末的温度便让她晃了一下神。
慕容仪在她脆弱的手腕摩挲,唇角不自觉勾起,“下一个字。”
荷枝连忙道,“殿下……”
“专心。”慕容仪提醒她,展开她蜷缩的手指,写下一个字。
荷枝一面受着掌心的酥麻,另一只手攥笔有些发颤。
写完第一句,她暗自松了口气。
荷枝收回手掌,忙不迭道,“殿下,该到午膳的时间了。”
太子的笑容便僵在嘴角,反问道,“不想写了?”
“不……不是,奴婢不敢。”荷枝连忙解释,“奴婢不敢耽误殿下用膳。殿下先去用午膳,奴婢继续写。”
太子稍加思忖,道,“你先抄一遍再去用膳。”
荷枝连连答应。
太子一走,荷枝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去书架里取了书,管它认不认得,全照着画一遍。
从前师父教她做绣工的时候,向来只让她看一遍。荷枝问第二遍的时候,师父便会蹙起眉来。
她最怕师父皱眉,不论学什么都会偷偷练很久。
原想借着殿下不在时多偷看几眼,没想到还没认完,书房的门一开,荷枝心头一震,连忙将书藏起来。
荷枝低下头避着风侍卫的目光,听见太子缓步走进门中,“风朗,看看她写的如何?”
风侍卫的目光落得极快,荷枝来不得做半点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