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毡子挂好后,屋廊不怕有冷风吹进来,丫头们搬来凳椅和秀烟围坐在一起,秀烟散了些果子瓜子给她们吃,大家叽叽喳喳的跟她说话。
“秀烟姐姐,那鱼干儿真是夫人做的?”
“当然是夫人做的,”秀烟大咧咧道。
“我还没吃过那么香的小鱼干,夫人的手艺比厨房的李师傅还好,”一个丫头夸赞道。
秀烟自豪道,“夫人会做的小食多了去,往后你们就知道了。”
几个丫头自是开心,缠着她问余晚媱会做什么小食,秀烟洋洋得意着正要说话。
却忽听霜秋道,“秀烟姐姐快别说了,夫人什么身份,怎么能给我们做吃的,传出去得说咱们侯府没体统。”
这话刺耳,偏秀烟嘴笨,愣是找不着话回她。
小丫头们自讨没趣,纷纷各找着由头散开了。
廊下一静,霜秋坐近对秀烟道,“秀烟姐姐,你跟着夫人来府里时间不算长,大抵不清楚咱们侯府,府里的主子们那都是娇贵人,粗活累活断不会沾惹,就是丫头里也得分个三六九等出来,你们以前在外头吃惯了苦,这种习性可不能带到府里。”
秀烟听着不舒服,但没吭声。
霜秋便当她听进去了,接着说,“譬如馨兰榭的二姑娘,她身子自小不好,老夫人和世子爷疼她比得上心肝了,吃喝用穿无一不精,说的不好听点,二姑娘只是个养女,跟夫人可没法比,夫人更要自重。”
秀烟把这话记心里,默了须臾,问她,“二姑娘到底得了什么病?”
霜秋赶忙转头往四周瞅了瞅,确定没人偷听,才神秘兮兮道,“二姑娘这病难治,我听府里大夫说,这是胎里带出来的阴毒,破了点皮就凝不住血,吃了多少珍贵药材都不顶用,整日胸闷气喘,走路都要人扶着。”
秀烟哦一声,心想着那真是个纸窟窿。
这时屋里的自鸣钟又敲了一响。
秀烟回神道,“你快叫人去烧水,世子爷和夫人估摸着要起了。”
霜秋撇撇嘴,走了。
屋里,帐帷被挑开一边,陆恒起身时瞥过陷在褥子里的余晚媱,她还咬着唇,两只手揪着被衾,颊侧映粉,鬓边发黏在唇角上,脱力的像尾被捞上岸的鱼,恹恹的耷着眼睛。
陆恒放下帐帷,侧身下床。
床侧一轻,余晚媱勉力支起身,隔着帐帷叫他,“……爷。”
音腔低哑,带着疲惫和绵弱。
陆恒在床前站住,等她说话。
“我今日是去看望我爹和哥哥,”余晚媱道。
所以白天和她在诏狱后门碰到,竟是凑巧,原是陆恒自己想太多,其实她根本没想给他送东西。
诏狱里关的犯人太多,陆恒对这些人没多少记性,但余姓商户他有印象,前阵子江都缉私营缴获了一批私盐贩,这余家父子便是贩卖私盐的主谋,按照律令,这两人关入大理寺诏狱后,待查明他们暗地做了多少勾当,便会上报给圣人再施死刑。
要不是他手头的舞弊案牵连人数过多,也不可能容余家父子在这世上苟活。
余晚媱听不到他回声,只迟疑了刹那,小声道,“爷,我爹向来循规蹈矩,断不可能会偷卖私盐,求……”
话声戛然而止,她听见丫头们蹑手蹑脚抬水进盥室,俄顷盥室里溅起水花声,她紧紧攥住手指,掐的手心生疼后,撩起帐帷,他果然去洗浴了。
余晚媱终究卸了一身气力。
陆恒没再西厢房逗留,洗净后便离去了。
秀烟等他一走,才敢进屋搀余晚媱去盥室,顺道跟她说了方才在霜秋处听到的,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
——
翌日晨起,余晚媱去陈氏那儿请了安后,便回屋继续绣万寿图,她进侯府后,府里的管家事宜还捏在陈氏手里,她这个世子夫人乐的无所事事。
她在屋里没多久,霜秋从外面进来告诉她,沈家三房嫡次女沈明月过来拜访。
这沈明月在三房行二,但是在整个沈家姊妹里只排老四,三房又是庶出,永康伯的爵位被大房袭了,二房好歹是嫡出,至少能混个荫官,这三房处境尴尬,没官没爵位,这些年全靠着大房、二房养着。
余晚媱有些错愕,她跟陆恒成婚这么久,甚少有女客来跟她结交,这沈家又是陆恒的舅家,余晚媱也不好怠慢,忙叫霜秋去请,又嘱咐秀烟备些茶点。
不消片刻,那沈明月进门,倒是个娇俏的姑娘,穿着樱粉色大袖鹤氅,手颈佩戴的金银首饰也招摇,她瞅见余晚媱,先端量了余晚媱通身,再见她容色清艳,体态袅袅风韵,这样貌身段拔了尖儿,就是看她这打扮太素,沈明月心下不免有几分看轻。
沈明月亲热的拉着余晚媱,“早前就听说表哥娶了个如花似玉的表嫂,这回见了果真是个娇人儿。”
“四表妹说笑了,”余晚媱客气道,邀她坐下。
沈明月咂着茶水跟她笑,“昨儿听我哥哥说,表嫂怕表哥在署衙挨饿受冻,还特意亲自去送吃递穿,听的我好生羡慕,这才来瞧瞧表嫂。”
余晚媱微懵,权贵最重脸面,昨天她那般着装,陆恒竟没隐瞒。
“爷在外面劳碌,我是他妻子自然要顾着他的身体。”
“表嫂贤惠,这是表哥的福气,”沈明月支着下巴娇笑,“说个玩笑话,表哥这一成婚,不知碎了多少京里姑娘的春心呢。”
她来之前打听过,她这位表嫂据说只是个江南商户的女儿,家世贫苦,能嫁给陆恒,大约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余晚媱笑了笑,没接话。
沈明月也不在意,“当年不知有多少人家想跟表哥结亲,什么承恩侯、忠义侯,就是我大姐姐,也差点就跟表哥成了,他们自小玩到大,要不是那会儿表哥要科考,老夫人把这事压下,估计孩子都有好几个了,这些年表哥一直未娶妻,我们还都以为是因为大姐姐嫁人了,表哥才没心思再娶。”
秀烟搁门边直翻白眼,余晚媱只笑着,“造化弄人。”
沈明月见她神色淡定,便又叹口气,露出一副愁容,“表嫂不知道,我父亲被表哥给抓了。”
“……三舅爷是犯了什么事?”余晚媱只当震惊问。
沈明月便将她父亲作弊的事给说了,没了拽着余晚媱掉眼泪,“我瞧表嫂是个贴心的人,只求表嫂能替我们说几句话,我父亲也愿意跟表哥认个错,此后绝不再犯了。”
余晚媱为难道,“你表哥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话我带给他,就是不定能劝成。”
沈明月有些嫌弃她,到底小门小户出来的,遇事畏怯,陆家真是眼瞎了,才娶这么个媳妇。
沈明月草草说了几句话,余晚媱也敷衍了事,快晌午,沈明月才终于走了。
余晚媱理了理衣裳,“让厨房煲个人参汤,我等会带去给爷喝。”
秀烟担忧道,“夫人难道真去替他们说情?”
余晚媱没答,秀烟只得去厨房拿了汤回来。
主仆两个出门绕到东厢房,经墨砚带路到书房,余晚媱接了汤罐进书房,正见陆恒在写公文。
余晚媱安静的候着,书房里很安静。
陆恒写完公文,放下笔道,“什么事?”
余晚媱舀了碗汤给他,把沈明月的话说了。
陆恒没动那碗汤,“出去吧。”
余晚媱滞立在他身侧,过很久才放轻声问,“我昨晚说的,爷听见了吗?”
陆恒交叠着手冷视她,“余家犯事,你为什么没进诏狱?”
第四章
这副审犯人的语气带着压迫,余晚媱维持着平静,很温顺的回答他。
“我不是我爹的亲生孩子。”
换句话说,她是抱养的,和陆璎一般,只是她没陆璎的福气,养在商贾之家,学了一身商人的讨好劣性,惯会温吞拘谨。
陆恒叠好公文,慢条斯理道,“你爹倒是聪明。”
即便不是亲生的,也养了这么多年,余家一出事,就把她撇了出去,这爹倒是疼她,怨不得她能答应陈氏嫁入陆家,陈氏要救陆璎,她要救她父兄。
左右是桩划算的买卖,他这个丈夫似乎可有可无。
余晚媱斟酌他的语气,着实辨不出情绪,她已经没法再等下去,爹和哥哥在牢狱里随时会死,她不能再拖。
“昨日我去诏狱探望,我爹亲口说了他是被冤枉的,”余晚媱定定看着他,恳切求道,“爷素来公道,求爷重理此案,还我爹清白。”
陆恒默了片刻,唤一声墨砚,墨砚苟着腰进门,没抬头,“世子爷有什么事吩咐奴才?”
陆恒将公文递给他,“送去署衙,让几位寺丞押署①。”
墨砚拿着公文退走,顺便关上了门。
秀烟见他出来,急忙问道,“世子爷有没有发脾气?夫人在里面哭了吗?”
墨砚赶着去署衙,“没有没有,里边儿好得很。”
秀烟稍稍安心了点,瞅他要走,多嘴问道,“你干嘛去?”
余晚媱平日对下人不错,墨砚也受过她几次好,自然的也就能和秀烟有个好脸色,透个声道,“江南科举舞弊案定案了,我这是去交公文。”
秀烟瞪大眼,“那三舅爷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发配边疆去啊,你别拦着我!”墨砚一把推开她,急慌慌跑了。
秀烟张着嘴半天吱不出声。
书房里,夫妻俩一坐一站,僵持不下。
桌上那碗汤从冒着热气到冷却,陆恒开口了,“贩卖私盐不是小事,我自会查清。”
余晚媱不禁松口气。
“用不着在我面前求私情,没用,”陆恒凉凉道。
余晚媱心往下沉。
陆恒站起来,垂眼睨她,“我记得昨儿让你回府,你怎么进的诏狱?”
余晚媱还不出话来。
她白着脸,只剩唇上抹的口脂鲜艳灼红,陆恒的目光自她眉目落到那点唇上,脑海里莫名就想起昨晚她躺在褥子里,咬住唇不让自己出声,瑟缩轻颤,半丝呜咽不发,尽职的承受着。
她或许是有一点怯的。
陆恒眼一顿,立时将那荒谬的想法轰赶走。
“我不想再在诏狱的后门看见自己夫人,下不为例。”
即使她是他夫人,也没资格入诏狱看死囚,她使银两进去已经犯忌。
余晚媱的唇动了动,终归抿住没再辩驳,随后不待他说,便自觉出了书房。
主仆回了西厢房,秀烟瞧她一脸怔忡,惴惴不安道,“夫人就不该触世子爷的霉头,那沈四姑娘哪是什么好鸟,她爹出事要您去求情,世子爷铁了心办三舅爷,方才墨砚都告诉我了,三舅爷判了流放。”
余晚媱拿起绣棚低头做刺绣。
秀烟也摸不准她的想法,踌躇着想问旁的,余晚媱出声道,“不要总去爷那边打听,传到他耳朵里,又添桩烦心事。”
秀烟支吾着,“奴婢只是替您委屈,这府里人都瞧不起咱们,您还得去求世子爷救老爷、少爷……”
“我这里金银绣线不够了,你去账房再领一些,”余晚媱道。
秀烟一跺脚退出了厢房。
屋里一静,余晚媱松了绣针,枯坐在那儿。
——
没两日,大理寺放出告示,所有涉舞弊案罪人即刻流放至边疆服役九年,此后余生不得参加科考。
这告示一出,沈家三房直接炸开了锅,沈泽和沈明月连着几日去陆府求情,都被挡了回去,陆恒打定主意不见他们,也勒令府里其他人不准跟他们私下来往,这两人求告无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沈家三老爷被流放了。
自此,沈家三房消停,没再登过陆家大门。
这日余晚媱在窗边的暖榻上小憩,才入眠。
霜秋挑着帘布一角探头进来,她醒了些,半眯着眼问,“怎么了?”
“夫人,老夫人说您身上冬衣少,特意遣了柳裁缝来给您量尺寸做新衣,”霜秋说着便领了个年轻妇人进屋里。
余晚媱坐起身笑道,“母亲操心了,还记着给我做衣裳。”
柳裁缝毕恭毕敬道,“奴婢进府里原是给二姑娘做袄衫的,二姑娘便问了您缺不缺衣裳,老夫人就叫奴婢过来给您量一量,也做两件袄子。”
余晚媱嘴边的笑变淡,站直了身任她用尺布量身。
柳裁缝也不是府里正经奴婢,是聘进来专给府里主子做衣裳的手艺人,这陆府主子的身形样貌她都见过,只这位刚进门的世子夫人还没经手过衣物。
她用尺布丈量余晚媱,只瞧那身子往上丰腴,至腰间细的似乎手能握住,不由自主的就偷瞄到余晚媱脸上,肤如凝脂,软媚入骨,应是才睡醒的缘故,眉眼间含着惺忪。
这打南边儿来的夫人,着实跟京里的夫人姑娘不同,身子骨和气韵都似水凝成的。
柳裁缝暗自赞叹着,量好收了尺布准备告退。
“霜秋,去拿些银馃子给柳裁缝,劳她费心了,”余晚媱对霜秋道。
霜秋取了几个银馃子给柳裁缝,柳裁缝连忙道谢,欢欢喜喜着离开檀棠院,回去跟自己丈夫许癞子说了白日里见到余晚媱的情形,直夸赞她身子娇,性儿好,还生的漂亮,在京中的年轻媳妇里都算是最出挑的。
许癞子这人向来游手好闲,这京里的赌场酒楼都是他爱去的地儿,没有一技之长,全靠着柳裁缝在陆府赚钱补贴家用。
柳裁缝在他面前说了余晚媱,转头他出去喝顿酒,跟那些结交狐朋狗友说了不少浑话,一夜之间就叫有些人生出了许多歹念。
却说这头柳裁缝走了后,余晚媱也没法再睡着,将做了点的万寿图拿出来给霜秋看,“你瞧着这样式合不合二妹妹的意?”
霜秋不识字,只看到那方布似一副画,以朱色为底,镶黑金绣成的花边,当中绣了几个寿字,形状各不相同,看着极贵重精致。
霜秋难免窘迫,讪讪道,“奴婢也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