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府里的后两日,往来春熙阁的人多了起来,不管是自家亲戚还是别家夫人,真心实意也好,虚情假意也罢,总是要走个过场问候一声。林璨如白天要待客,晚上还要照顾病床上的人,身子已经疲倦不堪。
她最怕招待客人了
不过府里唯一好消息是,老太太醒过来了,听见孙儿已经找了回来,立刻就要下床去看,哪个媳妇劝都没用,李行台好说歹说才制止了她,就怕看见那浑小子的伤老人家再心疼出个好歹来。
“好啦好啦,我好婆子就是这么不中用,不去就不去,免得给找你们找烦。”这是老太太的原话,吓得李行台差点给他老母亲跪下。
又过了几日,京城得了消息,二爷李徽亲自给顺源回了信,向来温文儒雅的人这次也不免破口大骂,直叫着当没这个儿子,仗着老太太疼爱净干些混账事儿。
李徽一脉,仅有两子,长子李崟岌为妻子高氏所出,自小放在身边细心教导,如今已有李徽年轻时候的风范。
至于次子李宗仪,出身多少有些波折,他的生母是老太太娘家侄女许氏。李家女儿少,老太太喜欢这个侄女,每年都接来住上几个月,与年纪相当的李徽也算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只是老太太娘家给许氏定了一门娃娃亲,李徽心中有数,从来都是恪守规矩。
少女情窦初开,少年持重有礼。在老太太发现侄女的心思时,许氏已经陷进去了,为防止酿成大错,老太太匆忙掩盖消息将人送回了许家。李许两家相隔太远,路途长,车马遥,等两人再有机会相见时,李徽已经娶了高氏,有了长子。
许氏觉得他与李徽之间是有情义的,却不知许久不见,少年已经做了父亲,只有她原地守望。巨大的不甘充斥着许氏满是怒火的心。
最后,许氏心愿达成,用了阴私的手段有了与李徽的孩子。老太太怒极,为了安抚住高氏,圈禁了许氏,却还是心软的没有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下手。
不幸的是,许氏没能跨过生产这关,只留下一个孱弱的男孩儿。
所以,李宗仪的出身太过尴尬,母亲也是高门闺秀却没有名分,又有嫡母长兄在上面压着。老太太心知这两人的孽缘自己有一半的责任,加上侄女都离世了,再多的气到最后都只剩下愧疚。
只是李宗仪从小到大都避免不了一些风言风语,大人也没办法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加上他自小长在顺源祖宅,心思更是有些敏感,行为上也有些乖戾,只是平日里会稍微收敛些。
至于李宗仪为何会长成这样一副性子,璨如有些许猜测。只是两人本就是搭伙过日子,有些距离,还是不能越过的。
絮儿切了些果子送进来,看见主子又坐在窗前怔怔的看着外面,窗子也没关,任冷风打在身上。
“夫人,这风也太冷了些,您当心身子 ”,絮儿几步上前,将大开的窗阖上,转头看向璨如。
夫人嫁人之前是个颇为灵动的姑娘,纵使在家中不受宠,这性子也开朗的很。出了外面,哪家小姑娘见了都想来贴贴这小娘子,游戏也喜欢找她,璨如是出了名的又菜又爱玩儿。
只是……
这般灿若骄阳的女孩子,在情/事上怎么这么波折呢。
“夫人,这水晶梨今儿早上才送过来的,听说甜的很,您尝尝”,絮儿今日就是想讨她欢心,她是自小陪在璨如身边长大的,性子像了个□□分。
林璨如今日没什么客人,李宗仪身边也有丫鬟侍从看顾着,刚刚又吹了会儿冷风,心情难得好了许多。
絮儿见主子眉梢松快下来,就知今日她是挺高兴的,马上殷勤的上前给她挽袖子。
林璨如拿着签子尝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立刻融入了味蕾。
真甜
她喜欢甜甜的东西,吃完能让人心情很愉悦。
“夫人,四郎君醒了”,门外传来李申急促又带着喜悦的声音。李申是管家的儿子,得老太□□许,随主家姓,常年跟着李宗仪。
林璨如插起的第二块梨子,还是没有吃下去。
……
混沌之间,庄重严肃的大殿之上,声音赫然响起。
“李雍齐,你如此大改祖宗之法,对得起逝去的列祖列宗吗”
“老师,朝廷上下都在议论纷纷,新政推行阻力太大,连母后都在责怪朕”
“哥哥,如果你想做,我愿意为你铺路”
躺在锦床上的男人,眉头紧锁,肌肉紧绷,额头涌出细密的汗珠。
“辛禾”
“辛禾”
男人一直低声喊着,垂在锦被上的手逐渐握紧,筋骨可见,瞬间汗湿了全身。
李申守了一夜,实在没熬住坐在脚踏上打了个盹儿,恍惚间听见有声响,忙打了个机灵,立刻清醒了。
床上的男人声音微弱,却一直在喊着什么,俊秀的面容此刻却有些痛苦狰狞。
李申心下一颤,直起身凑过去想要听清楚。
“辛禾”
李申这回终于听清了,像是在喊一位姑娘的名字。李申常年跟在主子身边,对那些个外头招惹的小娘子们心中大致都是有数的,可没一个叫这个音的。
不过男主子们的私帷之事,就算是贴身侍从也不一定能知道的事无巨细,没有多想,当下立刻就要去报禀太太夫人。
就在李申转身要出去的那一刻,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眸子深邃,星光万千。
自他出事,璨如心慌的很,加上离得近,来的也最快。
李宗仪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女子。
她像是匆匆赶来的,气息有些紊乱,许是走的快了些,白皙的脸庞染开一抹红晕,娇若芙蓉。
林璨如走到床榻旁,没有靠他太近,只在合适点的距离站着,刚望向他,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相撞,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红木的拔步床的上,铺着深蓝色的被子,上面绣如意祥云纹样,一身象牙白的男子脸色苍白的躺着。
是错觉吗,刚刚她看到他的眼睛,平和,静谧,深邃。
“郎君,你现在……感觉如何”,林璨如问的小心,过去的两年,他们之间相处都保持着应有的分寸,给对方留有充足的空间。
男人缓缓侧过头,目光转向面前这个年轻的女子。
一身淡青色的长裙,身材纤弱,脊背挺得很直,却有些过于单薄。
男人的唇微微动了动
“你是谁?”
他什么都没想起来,脑中偶尔闪过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看不太清晰,若想强行回忆,那随之而来的就是头痛欲裂。
璨如心跳骤然停滞。
“李申,快,快请大夫”,她说话都带了一丝颤音,她只想马上知道,李宗仪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你,不记得了吗”,璨如歪着头问他,又微微向前挪动了一段距离,想要听清他的回答。
男人抿了抿干涩的唇,回道:“我该记得什么”。他头痛的很,身上也散了架一样,腿部更是无甚知觉。
“姑娘,能帮我倒杯水吗”
林璨如楞了一下,差点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唤她。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李宗仪一直在看着他,目光平静温和。
“我去给你倒”,她的心跳快了,转身那一刻仿佛心里有一块儿正在塌陷。
林璨如倒了半杯开水,又掺了些凉的,手握住杯身,温度正好。她坐在床沿上,用手微微托高他的头部,给他喂了半杯温水。
这是她第一次靠他这么近。
“多谢”
她没敢用帕子给他擦拭唇角,不管他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她都要遵守之前的约定。
成亲前,他问她:我娶你可好,只担个名分,你想怎么过我不会干涉。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解决那件事,权贵家的公子,本就带着几分天然的傲气。可又偏偏是他,居然愿意拿自己正妻的位子来给她挽尊。
“好”
璨如答应的很快,她曾经最信任的人都抛弃了她,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既然如此,何不抛却前尘,自在一些呢。
听他道谢,璨如敛下眸子,轻声回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多时,两位太太和几位夫人都赶到了,一并来的还有大夫。
璨如看见了房氏,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踢踢哒哒跑过去,“婶娘,我……”
房氏挽过她的手,无意间碰到她的掌心,冰凉冰凉的,还有一层薄汗,知道她害怕,将她往后挡了挡。
床上的男人刚醒了一会儿,现如今有些昏沉,老大夫左手摸着他的羊胡子,右手搭在病人的脉上,细细诊断。
“太太,夫人,四公子如今脉象已经平稳,生命已无大碍,至于夫人说的公子好似忘却了周遭的人和事,有可能是头部受到重击的缘故,这能不能恢复,还不好说”。
羊胡子大夫收了诊金,摇头晃脑的离开了,走之前还对林璨如说:“一切随缘,且放宽心”
就这么一会儿,床上的人再次昏睡过去,房氏让众人都回院子,不要扰他休息。将将要走时,脚步顿了一刻,将璨如拉至外间,与她说了些颇有意味的话。
“璨如,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宗仪这次能回来已是万幸,至于这失忆之症,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不如……”
“抓住机会”
房氏拉过她的手,轻轻抚着,“你懂我什么意思的,我们女人,要学会为自己打算”
璨如低头,目光落在两人的手上,房氏的手温厚有力,掌家的女人,自有她的底气。而自己的,纤弱不堪,美丽却无力。
房氏说完,就带着仆妇出了春熙阁。她是掌家太太,也曾有过年少深情的时候,但在这个世道,是男人的天下,多年的修心,早已把这个女人打造成了一本书,胸怀宽广,置身事外。
“太太,您在教四夫人么?”,房氏的嬷嬷不太明白,二房侄子的事儿,作为婶娘的大太太完全不沾手才是最干净的,怎地今日偏教了四夫人。
房氏听到后,脚步慢了些,叹了口气,“宗仪房里的事,我多少是听到过一些的,老太太偏疼她孙子,也不大管,这姑娘可怜。”
林氏背后没有得力的娘家,又不甚得夫君喜爱,在这府里不过是一个名分罢了。
她能嫁进来,还是李宗义坚持的。他自小长在顺源,也不甚爱读书,文不成武不就,前程也就那么回事儿,想来京城二房也是这么想的 ,把人放在顺源,横竖老太太看着,就当养个闲人。
她端坐在高堂上,做了半辈子的宗妇,如所有人期待的那样,慈悲,宽容。殊不知那只是一层虚伪的面具,今日,璨如慌乱的跑过来挽住她这个隔房婶母的时候,她确实心软了一瞬。
就当她心疼那孩子罢。
第4章 解释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抓住机会……”
房氏走后,她的话一直在璨如耳朵里重复。
只是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唉,其实咱们俩这样过着也挺好的,就是太占你便宜了。”她仰头望着天空,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
有些事,只有她自己和李宗仪清楚。夫妻是真的夫妻,可情分也是真的没有。
她当然明白房氏的意思,她要璨如趁此机会,牢牢抓住李宗仪的心。可房氏不知道,她们之间的婚姻,原本就是各取所需,李宗仪不想娶妻,她需要一个安身之所,一块儿搭伙过日子罢了。
原本约定好,两人婚后各过各的,谁也不干涉谁。
李宗仪平日对她只是维持应有的分寸礼节,从不过多接触。就凭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外面那些评价他的话不尽真实。听其言,观其行,才是看一个人的正确打开方式。
“现在倒是一套一套的,怎么之前眼神那么不好。”她突然想起自己年少时做的傻事儿,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璨如真心谢他,在她最难的时候帮了她一把。
如今他糟了难,璨如自然也得尽心尽力的照顾。只是有一件事儿有些麻烦。她并不确定李宗仪是否有了心仪之人,前儿些日子他回来的时候总是带着笑,也愿意跟她多说几句话。身上一应物什都换了个全,衣服上也有股淡淡的香味儿。
不像是男子所用的香,味道清甜淡雅,像是女儿家用的。可是他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可怎么好,他如今又是正需要人照顾的时候,贸然撒手不管也不好,她也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该离开了。
万一辜负了人家姑娘,可又是一场官司。她心里默默盘算着,是不是改日要找个时间问问李申。
次日,丫鬟来报,四公子醒了。
璨如既然打定主意这段日子好好照顾他,自然要做好。
内室里,丫鬟备好了早食,却犹犹豫豫的挣扎着要不要上前去。这也不怪她,李宗仪从前脾气确实有些不定,指不定哪里就触怒他了。璨如也不大与他一处,有些情状她瞧不见,加上两人本就是有约在先,就没那么怕他。
“你先下去,我来吧”,林璨如接过丫鬟手里的粥,强装镇定道。
丫鬟见林璨如接了她的活儿,一边担忧夫人会不会有事,一边担忧自己的小命,脑子里天人作战。最后闭上眼睛狠了狠心道了句“多谢夫人”,然后撒腿就跑了。
原本不觉得有什么的林璨如,突然也有些紧张起来。两人平日里没什么接触,如今突然距离近些,倒不大自在。
没有办法,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缓缓吸了一口气,抬步往里走去。
李宗仪已经醒了,但是因为腿有些冻伤,还不能下地。他觉得太过无聊,问李申有什么能解闷的东西,折腾了许久,才接过他找来的一本书,说是游记更确切些。
见主子当真安静看起了书,李申瞪大了眼睛,磕磕巴巴的问要不要找个说书先生,毫无意外他差点儿被踹出去。
李宗仪刚刚远远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却迟迟没有人进来。
应该是昨天那个女子
李申说,那是他的妻子,唤作璨如。
很奇妙,他醒来后明明什么都不记得,却对一些东西非常敏感,比如他完全没有印象的文字,慢慢摸索也能理解其中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