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擦尽了额头上的汗珠,睡意全无。
多日来,他的梦里总出现这个场景,好奇充斥他的内心。那个女子头上簪的是金凤,金凤衔着的是一颗碧绿透润的东珠。
东珠向来被贵族妇人视作尊荣的象征,后来逐渐演变为皇室女子彰显身份的饰物,等闲贵族妇人不得佩戴。
他为何总梦见她?
李宗仪睡意全无,索性无事,他便复盘起近日发生的事来。
他记忆全无,那日醒来是他的妻子在守在身边,只是有些胆怯害怕。小姑娘不经事儿,吓着了也有可能。
他发觉这熙春的阁的下人像是分两种,一种是在内室伺候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什么的,另一种是在院外伺候懒散随心不甚在意的。照这般推测,应是林氏平日里没什么威信,才让这春熙阁分化成这般模样。
另外,还有来的不算频繁的两位太太,行为举止张弛有度,看着就知道是大宅门里出来的当家夫人,做事滴水不漏,老调圆滑。几位堂兄弟见的不多,不好评判。不过,那个叫松翎的孩子,看着倒是与林氏亲近。每每他来,林氏脸上的笑就会多些。
还有自己的出身,李申说,他父亲在京城。他的生母,已经亡故……
他的内心,还是有很多疑虑。
比如,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淡漠。林氏口中的老太太,远在京城的父亲,还有这府中的大大小小的,几乎都是与他有亲缘关系的众人,他心里几乎没有特别的波动。照理说,就算是得了失忆之症的人,每日生活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围绕着的是自己家人,心里总该会有一丝丝的激荡。反观自己,内心毫无波动。
再比如,他总梦到一些事。画面断断续续的,却像是真的发生过一样。
还有一会儿,就天亮了……
不止是李宗仪今晚难以入眠,璨如那边也是有些辗转反侧。她不能再如此占着李四夫人这个位子了,对李宗仪到底不公平。
她既然考虑到出府,身上就该有些积蓄,否则她怎么能把絮儿一块儿带走,两人一起去喝西北风吗。
她的嫁妆看着虽是在她这里,实际上却是握在她姨母的手上。母亲早逝,只留下她一女,无所依侍。可恨他父亲不到一年就续娶了,娶得还是她母亲的庶妹,两人成亲几个月就怀上了,他爹终于有了儿子,本来待她这个女儿也不算亲厚,这下更像是个外人了。
四岁之后,璨如再也未体会过,被人热烈的爱着,捧着的感觉了。所以那个人一出现,她陷的这般深。
家,还是要自己的才好。别人给的,终究是水中花镜中月,看她父亲,看那负心汉不就明白了。
所以,璨如想带着絮儿出去,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哪怕日子贫苦一些,也有盼头。
她要找个机会,把她的嫁妆攥到手里。这怕是要借借李家的势,准确的说,是李宗仪的势。他没有义务帮她,贸然找他也不好。
璨如平睡在榻上,没有垫枕头,她拿下了抱着,才更有安全感些。
她要好好合计合计,总不能有事总靠旁人。
在床上翻了个滚儿,脸贴在抱枕上,嘟囔了几句,慢慢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璨如专门去厨房转悠了一圈儿,点了几道清淡的点心带去李宗仪的卧房。
璨如到的时候,李宗仪已经起了,正在洗漱。她发现,晨起的男人原来也没那么整齐,他的下巴上泛起了淡淡的胡渣,头发也还未梳理,有些凌乱。这倒是稀奇,从前没见过他这样。
李宗仪见她进来,脸上有一丝淡淡的笑意,冲她颔了颔首。
这些天,她已经见惯了他的笑,她明白,那是他表达礼貌的方式。温和而平淡。
说实话,璨如还挺不习惯的。这放在几日之前,他们要是碰见了,顶多问候一句。她从前觉得尴尬,也总想躲着他。如今到是没有这种感觉了,他看着还是挺好相处的。
李宗仪擦完脸,转过头,见这丫头还在有意无意的看着他,笑着说道:“你可以大大方方的看我”。
“我现在还是你名分上的夫君”,他补充了一句。
“是吗,可从前你可最不喜欢我看你了,我要是看了,你可是要生气的”,璨如回道。她当然是跟他开玩笑的了,就是想看看他作何反应。
第6章 闲处
这些天以来,她已经找到了与他相处的方式。他喜欢安静,可也不会拒绝她在一旁坐着。
李宗仪一听就知道这话有假,两人都没什么太多的接触,他怎会生气,却还是顺着她的意接下去。
“那定是我的不对,要是别个人家的夫人看我,才要生气,夫人看我怎么能生气呢,应当高兴才对”,李宗仪微笑着说完这段话。
璨如捂嘴笑
这话说的有趣
……
转眼又是几天,虽说这雪已经快停了,可雪后造成的灾荒还在继续。顺源屯粮暂时还够,李行台也被准奏开仓放粮,撑段日子还不成问题。只是不知周边百姓从哪儿听说顺源有粮,纷纷涌入顺源城内,若是控制不好,怕是会造成混乱。
李行台这些日子也是早出晚归,日日与同僚商议对策。
李宗仪现下正在养伤,不便行走,是以每日只是在书房看看书,了解世情。林璨如从李家藏书阁里给他找了许多古籍传记,按理对他来说应是苦涩难懂的。说来奇怪,这些泛着古朴的书一到他手里,好像活过来一般,越读越顺,几乎不需要查阅经典注释。
李宗仪将手上的书本搁置在腿上,目光转向窗外。这雪已经下了许久,即便府里下人每日定时清扫,不一会儿也会堆的很高。那些种在院子里的珍贵花木,都用粗布包了起来,不过看起来也很难熬过这场突如其来的严寒。
屋内烧了炭火,倒是不冷。只是偶尔有些烟会冒出来,熏得人眼酸。听林氏说,府里最近缩减了用度,倒不是府里支持不住,而是李行台支了些府里的粮炭接济外头的百姓。这场天灾,太多人熬不过去了。
他醒来不久,对这里的制度言行不算太了解。只是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却天然有一种悲悯的心理。
李宗仪伸出右手,在双腿上按压起来。就算有炭火驱寒,他的腿也能感知到空气中的凉意,钻心透骨的疼。
璨如在屏风后换了盏香,刚进来就见他额头沁出一层薄汗。
“是不是腿又疼了”
她快步走前去,先将手交握揉搓了片刻,待暖和了,就坐在一旁给他按腿。
大夫说,这毛病得慢慢养,急不来。寒气都渗进骨头里去了,没个一年半载的,去不了根。天一凉,就是彻骨的疼痛,没别的办法,只能照着手法去按压,稍微缓一缓。
璨如学的快,她也比别人方便些,就接下了这差事。
她手法还不算娴熟,力道也不算太足。只是李宗仪不排斥她,换了别人,他可能更不自在。
“郎君,今儿个我去见了老太太。她老人家听说你腿疼的厉害,想着让你去京郊的庄子上养养。”
“那儿有个温泉,也没府里这么寒凉,对你的腿有好处,我想着这样也好,您觉得呢”
璨如一边给他按着腿,一边给他说老太太交代她的话。
李宗仪闭着眼,等这阵疼痛过去。
“嗯”,他缓缓出声。
不是他不想与她说话,只是这个时候,他也没力气出声。他不光腿上有伤,身上的伤也重,只是腿上明显些罢了。
璨如知晓他此时难受,也不扰他,就静静的给他按着腿骨。
而府衙那头,作为顺源长官的李行台也是头疼脑热的很。衙内众人都聚在一起商讨对策。
“大人,郊外聚集大量流民,若是全部接济,恐顺源也难以支撑呐”。
说话的是张同知,任期不长,却是个有经验的地方官。他察觉到李行台动了恻隐之心,只是安置流民,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没有足够完善的规划,万不可冲动行事。
李行台当然明白,道理谁都懂,只是自前朝政变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这般大量的人员伤亡。作为一方父母官,到底有些于心不忍。
“若不然,不放他们进城,只提供些粮食炭火,咱们也算尽点心力”
有人小心说道
这就是有些放任自流的味道了,他说的小声,怕触了李行台的霉头。
李行台此刻也两难,若只是普通的流民,他咬咬牙放进来保住他们的性命倒也没问题。怕就怕这是某些人,利用天灾,故意煽动制造的混乱,尤其是在这个政权初立,君主年轻经验不足的时候。
不管他管还是不管,他都很容易遭人诟病。管了,要是放进来后出了动乱,他难逃律法制裁。不管,他就是没有仁心,对他以后为官也好,为人也罢,都是一个抹不去的污点,甚至还会影响到京城李徽一脉。
从大局上看,顺源为河上南北分界之处,土地富饶,气候宜人,加上南北山脉阻隔,是一个绝佳起势之地。顺源若是因着这场天灾出了事,动摇了朝廷基础,他万死难辞其咎。
“先派兵驻守着吧,护着些妇女老弱,补给衣食,再行决议”,李行台尚未拿定主意,未免情急之下做出不妥的决定,想着先看看郊外情形再行决定。
不得不说,李行台的考量是有道理的,这些流民的聚集确实有些古怪。
里面青壮的汉子多些,老弱妇孺却不见很多。照理来说,这些拖家带口的流民,不该出现这般失衡的场景,就算许多老人孩子熬不过去,那也不该差的这般离谱。
流民安置的地方,官府搭了许多草帐子,扫出了些空地生火取暖。
一个角落处,几双眼睛正扫视着周围。
一个尖嘴猴腮的,身形瘦小的男人,眼睛紧紧盯着右前方坐在火堆旁抱着孩子取暖的妇人。
妇人生下孩子不久,体态丰腴,在这灾荒年间,看着和那些瘦不拉几的女人明显不一样。
他身旁壮实的男人瞥了他一眼
“哎,别看了,咱要是把上面的事儿做好了,还怕没有女人”。
那尖嘴猴腮的男人吐了口唾沫,眼睛还没离开前方。
“呸,你懂什么,又不影响办事儿,还能乐呵乐呵”,说完,见那女人要走,起身小心跟了上去
那妇人怀里的孩子一直哭闹,这么多天来,有上顿没下顿的,孩子饿的狠了,哭个不停。她没办法,只好找个僻静的地方给孩子喂奶。躲灾的路上,她男人死了,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只好跟着哥嫂一起走。只到底不是一家人,她哥哥一家都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来管她。帐子里侄子哥哥都在,她不好喂奶,只能往外走一些。
她沿着荆棘丛走,想着找个枝子茂密些的地方躲一躲,孩子哭声微弱,饿的没什么力气再哭闹了。
她寻了块儿石头,屈身坐下,冬日衣裳厚一些,解得艰难。那男人躲在荆棘丛后面,目不转睛的盯着女人解衣服。孩子在她怀里,嘴一下一下的嚅动着,吃的香甜,挡住了那要紧处,男人急的心痒痒。妇人怕孩子闷着气,偶尔拉一拉衣裳,露出一丝春光,男人看的更是激动不已,猝不及防之下,踩着了地上的枯树枝子,发出一阵声响。
妇人听见声响,慌乱抬头,对上一双浑浊的眼睛。男人见事情遮不住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快步上前去捂住女人呼喊的声音。
“小娘子,你就从了爷我吧,这传出去对你名声也不好,你听话些咱俩都能享受享受”,男人嘴里脏乱不堪话传入女人的耳朵里,她瞬间绝望了。
“你放……开我”
妇人拼命挣扎着,只是她手里有孩子,跟一个男人斗显然是以卵击石。男人看她如此在意手中的孩子,心知这是她的软肋,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在去庄子的路上,李宗仪一直提不起精神,一半时间都在昏昏欲睡。他头上的伤一直反复,时常昏昏沉沉的。这个时候,璨如就在一旁小心的看着他,他这个时候好像脆弱的很,就怕他再发烧,把脑子烧坏了。
呸呸呸,她都在想些什么,李宗仪才不会傻呢。
他近来脾气好的不像话,院里的丫鬟都不再那么怕他了。要是他能一直这样,想来喜欢他的小娘子会很多吧。相貌又好,脾气又好家世也好,这不是小娘子梦寐以求的夫君吗。
也是她曾经想象中的,意中人的样子。
可惜了,她眼瞎,看错了人。
哎,过去了过去了,想那么多干嘛呢,李宗仪这会儿都要痛苦死了,她这个名义上的夫人还在这儿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正无聊着,璨如想看看到哪儿了。她将帘子掀了一个小缝,过了这段路,再有一会儿就到了。
她刚要放下,恍然听见一声尖利的呼声。
“夫人,这……”,车外絮儿喊道。显然大家都听到了。
“快去看看”
这郊外不太平,未免出事,李申带了人上前去。只是那场面着实污浊不堪,地上躺着哀嚎不已的男人,脸上都是血,女人抱紧孩子缩在地上,身上几乎衣不蔽体。李申不忍,脱了衣服盖在她身上,又让人绑了地上的男人,带了出去。
至于那男人为什么躺地上,只能说恶有恶报。女人手边处刚好有一块儿尖锐的拳头大小的石头,那一石头砸下去,男人的眼睛怕是废了。
将人带到马车前的时候,李申还犹豫着怎么解释,让夫人见着了这脏污的糟事儿会不会不好。
“李申,出了何事”,男人低沉的声线传出。
得了,他不用犹豫了,他主子醒了。
……
第7章 处置
妇人身子一直打颤,哆哆嗦嗦的抬头。
车上的帘子被人从里面掀开,入眼的是一位满是倦容的公子。妇人嘴张了张,她没读过书,不知用什么样的词才能形容这位公子,只能说平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竟比那天上的仙人还好看些。她当然没见过仙人是什么样的,却莫名觉得这位公子的气质,当得起这般称赞。
接着,出来的是一位夫人,搀扶着公子下马车。妇人再一次震撼,想着或许只有仙人才能配的上这样的仙子吧。
可惜
公子似是腿脚不便
妇人不敢再看,攥紧身上的衣裳,把头埋得低低的。
马车停歇的时候,李宗仪就醒了。他浅眠,轻微的响动都容易醒。
“咳咳咳”,李宗仪捂着嘴低咳,天气寒凉,这些天他身子就没好过。
璨如搀着他下来的时候从马车上带了件大耄,她怕冷,本是给自己备上的,此刻见他有些撑不住,便抖开了给他披上。本来李申在男子中个头已经是很高的了,可站在他主子跟前还是矮了半个头,更别提璨如了。所以当她踮起脚想给他把披风系上时,无奈发现,自己够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