璨如不是能静的下来的性子,在府里好歹还能拘着一些,装装样子还是能够的。只是这一出府邸,李宗仪又纵着她,性子更飘忽了。
絮儿坐在一旁给她理彩绳,那些各种颜色的线缠在一块儿,璨如眼睛都要看晕了。
絮儿一点都不敢松懈,一边翻着彩绳一边盯着自家夫人,"夫人,您再扯这线就要断啦",絮儿忙从她手里救过那个打成一团的梅花络子。
"咳……咳",璨如尴尬的松开手,絮儿这些天不知教了她多久,最后就得了这么个翻成一团的玩意儿,她万分惭愧。
璨如不想承认自己手笨的很,趁絮儿给她重新理那个打坏的络子时,悄悄挪到了窗边透口气。
她看见李宗仪正望着窗外出神,璨如不禁疑惑:外边儿有什么好看的,一片白茫茫的雪,什么颜色都没有。
"郎君,你在看什么呢",她踢了鞋子上榻,也凑到窗口去看。
"什么都没有呀",璨如嘟囔着。
李宗仪敛眉,将她拉了回来,"本就没什么,在想事情而已,偏你好奇",他将她扶正,两人相对而坐,中间有一张小几。
璨如撇见桌上那本书,封皮上写着周……什么要,李宗仪的手压着半边儿,她看不见全部。她微微直起上身,一双眼睛明亮的盯着他的手,十足的好奇样儿。
李宗仪察觉到她的视线,轻笑了声撂开手,说道:"是《周伦治要》,你想看看吗"
璨如好奇的目光顿时收了回来,只冲他微微笑了笑然后把头转向窗口。她才不想看呢,就算她不科考也不至于没有听说过周伦这个名字,前朝大儒,官至宰辅,他的文章连赵序都头疼,别说她了。
不过话说回来,赵序虽为人趋利,在读书这方面却是不可否认的有天赋。文辞章句,典故源出,都是信手拈来,长的也好看,不怪她那么容易就陷进去了。
这么想来,同他有过一段,也不算亏,璨如努努嘴,漫不经心的想着。
"郎君莫不是在笑话我,周伦大人的文章我一个闺阁女子怎读的懂",璨如非要刺他一句。
这带刺的话从小姑娘嘴里说出来软绵绵的,李宗仪捏住杯耳将茶杯端至唇边,低头轻珉,掩饰住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罢了,他要是笑出来小姑娘又该恼了。
他搁下杯盏,和声道:"你若想学,我教你"。
璨如心下微惊,如今少有人家愿意让女子接触书本经义这些东西的,就算是有,那也仅限于豪门贵族家未出阁的姑娘。李宗仪神情内敛,面容平静和缓,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认真征求她的意见。
"你真的愿意教我吗",璨如试探的问道。主要是李宗仪的样子真的很认真,好像只要她点头,剩下的交给他就好了。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璨如难免心动,在这个世道,知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她学到的,就是她的财富。以后若是真的离了李家,她也多几分安身立命的底气。
他没再回答她,把手里的书合上,开始慢慢的与她讲。
"周伦大人生于大齐明德六年,三元及第,前朝宰臣,主持过科举改制,重修过大齐律法,在任期间走过了大半个齐朝,可以说是他将前朝的寿命至少往后延了四十年,他是大齐的幸事……",李宗仪言语清晰和缓,璨如听的一点都不费劲。
她两手拖着下巴,听的认真,又有些疑惑,"周伦大人如此功绩,为何晚年却被幽禁了呢,还有那个……那个……",那个赵序十分推崇的人,她有些想不起来那个人的名字了。璨如使劲拍打自己的头,想不起来又急得很。
"噢,那个李雍齐",她激动的直起身子,"他也姓李呢"。
李宗仪听到这个名字,瞳孔微滞,不知为何,心底喘不过气来。他当然知道这个人,他存在于周伦大大小小上百篇著作里,或赞扬,或喜爱,或批评,或教导,是周伦最得意的学生。李雍齐,字宗仪,明德年间生于顺源,十六岁拜于周伦门下,二十七岁接替老师成为大齐最年轻的宰辅……
璨如右手在他眼前挥了好几下,他又走神了。
"郎君,怎么了?",她担心自己说错了,每个学生都害怕被批评,就算这个老师是自己的夫君也一样。
李宗仪回过神,按住她晃来晃去的手,"今日便如此吧,这本书给你,你先粗略看一看,我后面与你细讲"。
他把书放到她手里,然后整理自己的衣裳。
"郎君,你要出去吗",近日天冷,若非必要两人都是不会出去的。
李宗仪掀开毯子,他的腿还没好全,不便下床,璨如忙上前扶他。
"我回一趟府里,很快就回来,你不要乱跑",他叮嘱完就转动轮椅往外去,也不让璨如跟着。她看着桌上那本留下的书,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宗仪确实是回了李家,哪儿没去直奔藏书阁。
为了安静,书阁建的偏僻,他进门后先抖落了身上的雪,甫一抬头便对上一双饱含阅历的眼睛。一位有些年纪的老人立在书桌后,旁边温着一壶小酒,有人进来他便没再翻动手里的书页,径直看着他。
老人目光带着审视,有几分凌厉,李宗仪倒也不惧,回看向他。两人对视了几息,最终还是老者先开了口。
"是宗仪孙侄吧"
李宗仪没见过他,不知如何称呼,李申低着头,显然有些害怕这位老者。他凑到主子跟前,轻声说道:"您应唤叔祖父,这书阁是老大人在打理"。
李宗仪了然,拱手恭声回道:"晚辈宗仪,冒犯叔祖父了"。
老人嗯了一声,没再管他,径自温酒去了。李宗仪今日有事要办,来的匆忙,只能又施了一礼,往书阁内层而去。
他知道李家是个底蕴深厚的世家,藏书想必颇丰,只是身处其中时才觉得自己还是小瞧了李氏,这阁楼中的书拿出去怕是会引起文人界的震动。
他与李申在此盘找了许久,仍未找到想要的东西。
"你在找什么",那位老者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声音沙哑。他鬓发齐整,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捏着酒壶,仅着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裳,神情威严,难免让小辈心生畏惧。
李宗仪心中坦荡,倒不惧这位老者,只把他当做家中长辈一般看待。既然长辈问了,他便直言回答,"晚辈在找前朝两位宰辅"。
李宗仪回答的时候,目光再次对上老者,不避不移,神情坦然。
老人喝了一口温酒,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凝思片刻道:"等着"。
不过多久,老者回来了,身侧夹着几本厚厚的书,都是大部头。他放下后便转身离开,未在停留。
李宗仪抚上书册的封皮,略带粗砾感,应是手抄本,四角有些起了毛边,纸页泛黄,想必年岁久远,只是主人应该非常爱护,才保存的如此完好。
他拿起第一册 ,入目的是雍齐甄选四个字,笔触大气洒脱,墨香泛纸上,岁月远留长。他翻开第一页,上面是作书者的自序,其言:余读李公书,深敬之,然公存大义于齐,竟未得善终,万千生民之憾也。此生至恨阉党乱政,外戚干权,纵上下两位宰辅有匡扶社稷之心……
此书应是后人将李公的文章编写整理成册的,其自序读来字字泣血,言语更是感人肺腑。李宗仪花了一天的时间坐在这里,将这些书本大致读了一番。陈王之乱,外敌扰边,朝堂党争,君王猜疑,李公经历的种种,他心里已有一个大致的框架。说来奇怪,李雍齐的处事手法,他竟完全认同,简直就像是将自己的想法完全复刻上去的一般,毫无二致。
只可惜天妒英才,李雍齐三十二岁便去世了。史书上众说纷纭,有说是他主持的改革触及外戚贵族的利益,被合谋刺杀了,也有说他得了病,不治身亡,更有甚者说他与后妃交行过密,德行有亏,被圣上赐了鸩酒。
不知不觉天已经暗下来,月挂柳梢,他搁下手中的书册,准备回去再看。坐了一天,李宗仪身上有些疲惫,右手指尖重重的揉太阳穴,闭目休息了片刻。
与此同时,未曾紧闭的窗口的有一缕风灌进来,将桌上的书页吹的哗哗响。李宗仪睁眼,收拾好桌上的书准备离开,不妨被吹开的那页书赫然写着一句话,让他心口那种熟悉的阵痛再次袭来。
吾妹辛禾,逝于宣德十一年,甚痛,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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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李雍齐:我怎么一直在梦里???
第11章 李雍齐
“轰隆隆……”
临近晚饭的时候,团团乌云聚集,笼罩在天幕上,像一张网,罗住了人世间。
男主子不在,晚上就女主人一个人吃,厨娘得了璨如吩咐,简单做了几道菜。青椒笋尖,鱼香炒蛋,一道清汤,倒也清香可口。只是外面下着大雨,璨如也不知李宗仪会不会回来,路上怕是走的艰难,她吃了几口就撂下了筷子,心中有些焦虑。
密集的滴答声在房顶响起,雨水落在青瓦上,而后顺着房檐瓢泼而下,挂起一道水帘。璨如巴掌大的小脸写满了不安,双手背在身后掐的紧紧的,时不时朝门外张望。
一件柔软的衣裳披上了她的肩头,絮儿一边给她穿齐整一边安慰道:“夫人,您去榻上坐着吧,门口风大,容易着凉”。
璨如摇摇头,没等絮儿扣好衣裳便奔出去。走之前还拿上了随意搭在门口的伞,撑开便进了雨幕中。
“夫人,您去哪儿”,絮儿大喊一声,紧跟着追出去。
璨如一路小跑,中间不知道踩了多少个小水洼,直到一把青色的油纸伞穿过雨幕出现在她眼前,脚步才缓缓停下。
李宗仪神情淡漠的坐在轮椅上,身后是李申。
璨如撑着伞,衣裳已经湿了大半,头发湿哒哒的粘在脸上,裤腿都是泥点子。她一身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李宗仪看着眼前的姑娘,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又收了回去,只化作一声叹息。
“过来”,他淡漠的神情瞬间消融,唇畔浮起一丝笑意,朝她伸手。
璨如木木的走上前,将手放到他的掌心里。雨水泡过的姑娘看着可怜的紧,他不知若是自己没回来,她会不会傻傻的等在这儿把自己冻感冒。
“夫人,郎君回来了?”,絮儿追来的快,后面并着好几个仆妇,看见李宗仪也是十分惊讶。
“你们就是这样照顾主子的?”,他薄唇紧抿,目露不愉。李宗仪心疼这丫头淋成这样,不忍苛责她,却不代表他也一并宽恕了这些伺候的人,。
他话音刚落,掌心便传来一阵绵软的触感。璨如的手拱着他的掌心,小鹿般澄澈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面露哀求,把李宗仪刚想说出的话堵在了嘴边。
最终,璨如乖乖地跟着他回了里院。
“还听不听话了”,李宗仪面无表情的给她擦着头发,话虽严厉,手上动作却轻柔。这丫头脑袋瓜子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么大的雨,就算他路上出了事儿也不该就这样跑出去,身边还不知道带上人,笨的可以。
话虽如此,可真当这姑娘冒冒失失的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心中的滋味,无法言喻。他此时才真切的感受到,有个柔弱无依,孤苦伶仃的女孩儿,以他为依靠。要李宗仪来说,他丧失了在这个地方的一切记忆,对什么都提不起来兴趣,有时甚至在想自己为何又醒了过来,怎么没有永远埋在那片雪地里。
而在刚刚,璨如把手递给自己的时候,他将这些混账的想法抹的干干净净。不说别的,就眼前这个女孩儿,他要护好。
璨如盯着自己的绣花鞋子,不敢抬头,“我就是担心你……”。
声音低不可闻
李宗仪却听清楚了,给她擦头发的手顿了顿,又很快恢复动作,“担心我什么,你我又不是什么正经夫妻,我若出了事了你去求求老太太,放你离开也是可能的”,他一字一句,完全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陈述这件事实。
擦完的头发有些凌乱,他又拿梳子给她顺头。
璨如听他对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如此淡漠,顿时急了,猛的转过头。
“啊……”
红木梳子带出了好几根头发,生生给扯下来的,疼的她眼眶霎时积起一汪清水。李宗仪没想到她会突然转身,手上残落着的几根青丝,瞬时就烫手了起来。
璨如今日淋的那般狼狈,偏刚刚李宗仪还板着脸训她,又扯了她的头发,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过,偏过脸去抹脸上的泪珠儿。
小姑娘连哭都没敢太出声儿,抽抽噎噎的,李宗仪不妨她情绪来的如此快,连个准备都没有,又不知怎么去哄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急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想伸手去拍拍小姑娘的背,都半伸出来了,又迟疑的缩了回去,最后落在了她肩膀上,微微叹了口气,“好了好了,就说你两句,怎么还哭了”。
听见他的话,璨如抽噎的声音立刻放大,李宗仪看她的样子,哄应是不好哄了,今日怕是要哭个尽兴才够,他拿她没办法,只好将抽抽搭搭的小姑娘拉进怀里,虚虚地揽着她。
璨如本来只是心底一瞬间的酸涩,后来李宗仪耐起性子安抚她,才忍不住哭出声来。
大概人都是这样,身边没有依靠的时候只能自己收拾好心情,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受了委屈也只能咽下去。但若有人无条件地站在自己身边,明晃晃地告诉别人你是她的靠山,那可神气的不得了,一点点委屈都是天大的事儿。
“我是担心你出事儿嘛,你还骂我”,她左手抹着泪,右手攥起拳头使劲儿地拍打男人的肩,一副十足的蛮横样儿。李宗仪哪儿骂了她,知道她只是趁机发泄这些年的委屈而已,也没躲,任她捶打自己。况且就璨如这力气,拳头落下去不疼不痒的,他还怕她锤疼了自己手又回过头来倒打一耙,有理也说不清
“你从来都不管我”
“那些妇人都在背后议论我,我不喜欢她们”
“太太……夫人……”
“你还在外面养人,那个宣什么的还在外头拦过我,她说你最讨厌我了”,她嘟嘟囔囔的,眼泪不要钱的往下掉,话也说不清楚,一会儿夫人太太,一会儿外头的女人,嗓子都哭哑了,还是不肯停。
她在把这些年来的糟心事儿一点点扒出来跟李宗仪盘算,李宗仪也只能轻声安抚,一下一下的拍着她的背,不至于让她把自己哭岔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