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嘶喊道:“来不及了,反贼闻逆,打过来了!”
消息传到东宫时已经是晚间。
姚青绶不明白,明明自己和闻于逢早已达成了共识,为何他会选择在此时动手。
“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吗?”姚青绶问道。
“平远城发生了暴.乱,当地的官员为了阻止百姓离开,杀了不少人。”
姚青绶闭了闭眼睛,原来这就是江行舟所说的,他们想不到的事情。
“四皇子正作为使节出使,双方交涉期间,岂能尚启战火?”太子一脸的不可置信。
难不成是老四还做了什么煽风点火的事情?
报信的人满脸悲愤,道:“四殿下出京城就病了,于平远养病许久,他被这次暴.乱波及,被那些乱民杀了!”
完了。
姚青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她的眼前又再次看到了上一世的平远城,城外尸横遍野,城内也随处可见各种断肢,连绵了一月的战火,烧得百里之内寸草不生,四处都是腐败的气味。
结果,闻于逢以入城则许麾下士兵屠城剽掠做激励,鼓动士气,赢得了这场战争。
那些杀红了眼的士兵们从四面八方攻向平远。
她亲眼见过浑身鲜血、身被数箭的士兵爬上了城墙,如同地狱逃脱的恶鬼。他的腹部被守城人的枪捅了个对穿,但他还是死死拽着枪、拉着人,一起掉下城墙去,摔成了分离不开的一滩烂泥。
最后,她在平远城破前,被重重军队护送离开。
在精铁打造的马车中,她似乎听见了那些没能及时逃离的百姓的哭喊。
她该死在那儿的,她愿意死在那儿,殉她没能守住的郑国最后的天险。
可她不能,满朝文武软了骨头,她还要当郑国最后的脊梁。
她以为这辈子可以躲过这场几乎是她心魔一般的战争。
呵,终是她太天真,一切都完了。
闻于逢不能退兵。他但凡退一步,将尽失民心。连想要投奔自己的子民都不能予以庇佑的君主,谁能服他?
平远城也不得不应战。毕竟,一位皇子在城中因为乱民暴动而死去。
雨还在下,打在瓦上如同击打铁甲。
平远是否也在下雨?
此夜中,又有多少人葬身?
第57章
燕北的军队包围了平远城,营寨扎在了平远天险山峡前三十里的地方。
平远城。
闻于逢的手指在地图上被朱红的笔圈起的地方徘徊着。
此处,亦是他前世难醒的噩梦。
“不能直接从山谷中过。”闻于逢语气坚决。
“两边都是峭壁,上山的缓坡都在平远那边。主上,除了山谷,再无别的路了。”
自燕北发兵以来,周边城镇望风而降,但他们已经在平远主城前停滞了整整五天。
所有人心中的那把急躁的火已经难以抑制了。
“今晚有雨,我们派一个小队,从峭壁爬上去,把埋伏在上面的人干掉。”闻于逢道。
“雨天湿滑,太危险了!”一个参将想起白天看见的光滑如镜的山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若不是雨天,上面的人一眼就能看到下面的动静,他们从上面随便扔些破石头下来,我们也得全军覆没!”魏鸣冷笑,“都有危险,不如雨夜放手一搏。”
“魏将军说得好听,谁愿意去冒这个险!”
“我去。”闻于逢卷起了地图。
营帐中瞬间炸了锅。
“少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怎么能亲自涉险?”林志急急道,“我去!”
“不。”闻于逢低声道,“你坐镇中军,以防有敌趁机偷袭。”
林志一咬牙,问道:“少主还不信我吗?”
闻于逢微讶,上次借“诏安”的时机来肃清内部的事情众人都已经知晓。人人得知自己曾被怀疑,还是留下了些嫌隙。
闻于逢诚恳道:“我若不信你,怎么可能将大营托付你。”
林志高声道:“既然少主信我,属下恳请当攻破平远的先锋!”
上辈子,林志做了先锋,然后在天险山谷中被坠石击中,下半辈子成了废人。
闻于逢至今记得他携兵入京的那一天,他赐给了林志亲王规格的府邸。他去看望了这个如同自己叔叔一般的属下,林志就躺在床上,只有眼睛能动,身体上发出了死尸一般腐朽的气息。
他用他那唯一能动的眼睛,死死盯着闻于逢。
闻于逢当时不敢问、现在不敢想那眼神中的含义。
那是后悔吗?后悔为自己这么个人搭上了自己的后半辈子。还是怨恨?怨恨自己这个主公的无能。
闻于逢坚决摇头:“这是军令。”
林志还想说话,闻于逢提高了声音:“林志叔!是你该信我。”
黑云遮盖了月亮,雨像箭一样从云间穿梭,射向地面。
先锋小队用布条绕颈,打成了结,勒在了口中,依靠手中的绳索和镐往山顶爬。
山壁陡峭,在夜雨侵蚀下,更加难爬。间或有人从山壁高处摔下,因为口中的布条,没能发出一声,就安静地死去。
渐渐到了山顶,体力不支的人越来越多。
一人手已经扒在了山顶的边缘,手臂用力杵地,想将身体也带上山顶。然而半夜的紧张向上爬,已然耗尽了他的体力。他最终失去了平衡,向山谷中摔去。他能做的,只是在下跌时用力蹬山壁,让自己远离,以免砸到身后的同袍。
忽然,他觉得腰上一紧。
闻于逢恰好在他不远处,伸手抓住了他的腰带。
闻于逢此时单手攀在山崖上,另一手还拽着一个人,他的手臂因为冲击力带来的疼痛而微微颤抖,一咬牙,将那人高高抛起,扔上了山顶。
雨还在下,云厚厚地掩住了月亮的眼睛。
黑衣轻甲的人在树林中穿行,口中衔枚,悄无声息地靠近因大雨而懈怠了的平远士兵。
“谁?”哨卡的兵丁隐约看见密林中有个人影。
他没能再发出第二声来。
寒光一闪,匕首割破了他的喉咙。
此夜,一场安静的屠杀就此展开。
……
京城。
张行因为在燕北城中护送钦差,还保存了朝廷的军队实力,被报有功,如今已经升到了京中兵部当了堂官。
他刚进家门,就被下人告知太子妃在正堂等他。
张行心里打鼓,面上却堆出殷勤的笑脸,小跑进了正堂。
“末将见过太子妃,娘娘金安。”张行笑得见牙不见眼,“不知道娘娘贵足塌贱地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末将吗?”
姚青绶悠悠道:“我听闻将军有个科举出身的贵婿,名叫江致远,我想问问将军,您这位贵婿现在在哪里?”
张行心下暗道“要坏了”,脸上的表情丝滑地从讨好的微笑变成了愁苦,道:“小婿在燕北城不幸被俘,属下至今也不知道他的死活。”
姚青绶笑道:“你竟不知吗?我倒是清楚,他在燕北混得风生水起,还当了个兵马司的副统帅。”
张行闻言立刻叩首,道:“末将有罪,末将识人不清,竟然招赘了个这样的软骨头当女婿!末将立刻让小女和他和离!”
“软骨头?原来张将军的骨头很硬吗?”姚青绶道,“你不必糊弄我,你到底是失察,还是通敌,只是太子殿下一句话的问题。”
张行识趣地连连磕头,道:“还请太子和太子妃高抬贵手,小人愿为驱驰。”
“我知道张大人在军中人缘不错,很多人都愿意听你说点什么。”
张行连道“太子妃谬赞”。
姚青绶不理他,继续道:“太子希望张将军劝一劝那些武官,停战吧。”
……
一道红色烟火自山顶直冲云霄。
魏鸣看到了信号,兴奋地高喊:“山顶已经肃清!立刻出发!”
备战多时的军队立刻分为两路,一路顺着山壁向上攀爬,一路沿山谷直达平远城下。
魏鸣作为先锋官,带着队伍在山谷中以最快的速度前行着。
他时刻警惕着来自前方或是山顶的攻击。
是的,山顶。
燕北已然被他们收入囊中,平远城是郑国最后的天险了。此处屯集了数倍于他们的兵力,闻于逢带队清扫了山顶的埋伏,只能是暂时保证山谷的通行安全。
很快,平远就能察觉到异常,他们将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重新攻向山顶。
山谷狭窄而曲折,任由魏鸣如何纵马疾奔,依旧像条怎么走也走不到头的路。
所有人的心都紧绷着。
他们仰头就可以看到山顶燃起了熊熊大火,任着夜雨如何下也不能熄灭。
他们警惕地躲避着从山顶坠下的石头或是尸体,耳边是从山顶传下,又在狭长山壁间回荡后显得如地狱之声的悲鸣。雨水顺着山壁流下后,汇聚在他们的脚边,是血一样的红。
又一道烟花升上了天,是白色的。
魏鸣嘶声喊着:“危险!快!贴着山壁急速前行!”
山顶开始有滚石下落,索性先行的队伍已经接近出口,并无太大损伤。
魏鸣率领队伍在安全处休整,他勒马回看,还有东西正从山顶不停地下落。
山顶……少主……
魏鸣心中生出巨大的恐惧来。
雨还在下,在不见五指的夜空里又锁上了一道帘幕。
突然,如同一支箭,血红色的烟火划破了夜雨的封锁。
魏鸣张大了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几乎要落下眼泪。
“前进!前进!”
声音从山谷另一端传来。
魏鸣转身,抽出佩剑,高喊:“破城!杀!”
……
京城。
东宫今夜的灯熄得格外得晚。
太子颓唐地坐在太师椅上,脸色是死一样的灰白。
“殿下,如何了?”姚青绶轻声问。
“阁老们都觉得不能打,朝廷没有银子打。”太子无奈道,“是父皇在坚持,他终究是宠爱老四的,爱得连理智都没有了。”
“陛下终究会明白的。”姚青绶放了些心。
几乎每个重大决定背后都会有皇权与官僚集团的拉扯,只要他们说服了百官首领人物,再加上太子的一心求和,或许……哎,或许吧。
“青绶,你说百年后史官会如何写孤?”太子苦笑,“软弱?避战?还是坐视国土沦丧的废物?”
姚青绶低声安慰:“殿下是为天下计、为黎民计。”
太子一把抱住了她,将她压在榻上。
太子将头埋在姚青绶的颈窝处,用力地呼吸着,似乎想从她身上获取力量。
姚青绶觉得肩膀一痛,是太子用力咬下。太子开始撕扯她的衣裳,姚青绶心中惊乱,一手推开了太子,眼睛却正好对上太子凶狠的眼神。
“你做什么?”
姚青绶错开了眼神,道:“妾想到一个办法,或许能改变陛下的主意。要快,请殿下立刻召集幕僚前来。”
第二日中午,一些流言传遍了京城,又远远地朝郑国四面八方传去。
燕北和郑国开战了,因为四皇子在燕北屠杀平民。
这个传闻说得细致无比,说四皇子在京城品行就不端,到了北边,没了约束越发无法无天起来。他喜好以杀人为乐。一天,他正提剑要杀人,却被那人挣脱了绳索,推了他一把,他就摔下楼梯、摔断了脖子,死了。
皇帝宠爱他,所以要为了他和燕北打仗。
事实如何,谁知道呢?
燕北也好、平远也好,离京城太远。
这样的消息却是生动又细致,最合人心意的地方在于,堂上诸公皆不想战,这个流言是如此地方便他们联结上书,驳倒意志坚定的皇帝。
我圣明的陛下啊,您要为了这么个儿子而让天下万万人失去他们的儿子吗?您意志就如此坚定,能够对抗天下子民的不满吗?
……
闻于逢长刀杵地,支撑着身体。
他回望着这片已经只剩自己人和满地尸体的山顶。
太阳已经从云层中露出了半边脸,照得平远城的像被火烧一般。
从山顶延缓坡而下,他们将直接进入平远城中。
城墙那边传来了震耳的轰响,紧接着的,是城墙上郑国旗帜的倒塌。
闻于逢挥起刀,面向与自己并肩而战的同袍。
他身上浸满了雨水与血水,每一个动作都伴随有鲜红的液体从他的铁甲上飞溅而下。
“进城!”
……
皇帝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奏折。
有京城中的各位官员写的,有外地的封疆大吏写的,还有通政司传达的士子和百姓所写的。
这么多,看也看不完。
也不用看完,终归就是那一件事而已。
求和。
皇帝坐在高而宽阔的轮椅上,布满血丝的眼珠刻板地动弹着,瞧着那些低着头不敢直视圣颜却敢写这么多奏折狠狠打他的脸的臣子。
“你们都想要朕求和?”皇帝咧开了嘴,“诸位卿家,今日失去平远,明日又该失去哪里?”
“闻某曾上书乞求诏安,此战原不该有,都是四皇子之过矣!”
“那闻某既然有归顺之心,想必只要陛下亲去和谈,他必然归顺,天下又能重得太平。”
皇帝讽刺一笑:“如果朕不答应呢?”
“请父皇为黎民计!”太子出列,高声请命。
百官跟在太子身后,随他高呼。
“请陛下为黎民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