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司官员述职完毕后,建昭帝瞧着殿中的诸位皇子,不由想到了还在冷宫守灵的萧珩,决心将萧珩送入上京西郊太学开蒙读书。
朝中反对之声此起彼伏。
太学博士第一个站出来,以萧珩已从皇室除名,又是罪妃之子为由,反对建昭帝的提议。
不少位高权重的大臣纷纷附议。
太学生多为士族高官子弟和出身贵重的皇子,而萧珩身份尴尬,若与他们一同读书,定然会引来世家非议。
为替建昭帝解围,李相提议将萧珩送往陇西郡学。
李相是天下文人表率,更是望族李氏家主,让萧珩在陇西郡学读书,有李相关照,其余人自不敢多话。
建昭帝不想将自己与萧淑妃唯一的血脉放在冷宫自生自灭,眼看萧珩今年七岁了,寻常皇子四岁就已陆陆续续开蒙读书,权衡之下,便依李相之言,待萧淑妃头七过后,就让萧珩离京。
沈氏与拓跋硕冷战,足足五六日没说过一句话。
小长宁夹在父母之间,焦头烂额,待她得知此事后,萧珩已经启程离京了。
萧珩离京,并没有给任何人留只字片语,倒是符合他独来独往的性子。
最亲近的人不在,偌大皇宫,再无牵挂了吧。
长宁心中怅然。
几日后,灵霜陪着沈氏出门散心,走到温玉轩前殿,在凉亭处发现了一只拨浪鼓。
是长宁襁褓中一直把玩的那只,长宁还用这个拨浪鼓砸人,摔坏了一角,后来这只拨浪鼓就找不到了。
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沈氏瞥了一眼,“扔了吧。”
灵霜应是,将拨浪鼓拿回来,忽然说道:“娘娘,这拨浪鼓……?”
摔坏的一角被人重新镶上了一块玉石。
镶嵌的工艺并不精细,但鼓面边缘打磨得光滑规整,看得出,镶嵌之人尽了心力。
沈氏想了想,还是让灵霜将拨浪鼓收好,与长宁襁褓时期的玩具放一处压箱底。
前往陇西的车轱辘滚滚向前,萧珩坐在马车中,一路无言。
他的长相随了生母,即便额角上有一片突兀的青痕蜿蜒盘踞,却也难以抵挡他那过分锐利的美貌。许是五官生得浓烈,加之脸庞瘦削,眉眼间笼罩着一缕阴郁,便显得整个人阴鸷狠戾。
萧淑妃猝然长逝,不是意外,是人为。
她是自尽的。
用她的死,换取建昭帝一丝怜悯。
期盼那一丝怜悯,惠及萧珩。
*
岁月轮转,几度花开花谢。
长宁到了上蹿下跳,四处捣蛋的年纪。
前世的沈长宁就不喜欢读书,这辈子当了郡主,成了太子女儿,到了六七岁也被要求和其他皇子一般送去太学。
建昭帝在东堂,听着太学博士吐苦水,面上哭笑不得。
“皇上,长宁郡主到底年纪小,坐不住,学堂上总是过于……过于活泼了些。”
太学博士年近六十,是个老学究,受不了长宁的性子,可碍于皇帝颜面,不敢直言,只以长宁年幼为由,希望皇帝过几年再把郡主放到太学。
反正再过几年,他就不干了。
长宁郡主爱折腾谁折腾谁。
“给宋博士请安。”
说曹操曹操到,长宁见到宋博士在这抹眼泪,便知晓他是来告状的。
为了不挨骂,长宁一进门就规规矩矩给建昭帝和宋博士见礼,圆圆的鹅蛋脸灿烂如霞。
建昭帝捋着胡须哈哈大笑:“你瞧瞧,郡主这不还是挺知书达理的嘛。”
宋博士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建昭帝又道:“郡主聪慧,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正是受教的年纪,爱卿,你说呢?”
宋博士勉强笑着点头应是,然后匆忙告辞。
长宁一袭石榴红绣嫩黄折枝玉兰花对襟上襦,下配水红色素缎细折长裙,梳着双丫髻,发间的红色丝绦随着那道明艳身影飘动。
她蹦蹦跳跳来到建昭帝身边蹲下,飞扬的丝绦落在建昭帝膝上,长宁脆生生说道:“皇爷爷,上回您答应送给长宁的九节鞭,怎么还没送来呢?”
建昭帝故意板起脸,“你不好好背书,还敢讨赏赐?”
长宁一听,就知道宋博士把自己在太学的事情告诉建昭帝了,当即歪着脑袋笑嘻嘻说:“才没有呢,长宁早就会背了,是宋博士自己不相信,他不信,孙儿便不背了。”
“哦?”建昭帝挑眉,“还有这等事?”
“当真。”长宁煞有其事的点头,“不信长宁背给您听。”
说着就将前些天宋博士布置背诵的诗经卫风篇,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这其实是布置给其他较年长的郎君们的,以长宁这个年纪,刚开蒙,都识不了几个大字。
建昭帝听完很是意外,龙颜大悦。
“朕就说,小圆球是仙童,天生聪慧,怎么可能背不出诗经?”建昭帝爽朗一笑,吩咐高公公去把九节鞭取来赏给长宁。
瞬间就忘了宋博士说长宁除了不爱读书,还在太学殴打世家公子的事情。
要到了心心念念的宝贝,长宁也懒得纠正建昭帝的称呼,心情愉悦,哼着小曲儿回了东宫。
沈氏听说宋博士下朝后去太极殿东堂诉苦,还没来得及去找长宁问个究竟,演王妃王氏登门了。
王氏身后还跟着拓跋昭。
沈氏满脸疑惑,“王妃怎么得空来了?”
王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将拓跋昭往前推,“昭儿,你自个儿去说。”
拓跋昭支吾道:“长宁妹妹今天……今天在太学打架了。”
“打架?”
沈氏惊呆,阿宁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打架呢?这不是要吃大亏!
旋即担忧问道:“她受伤了?”
王氏闻言气不打一处来,“你可看清楚了,受伤的是我儿子!”
沈氏盯着拓跋昭乌青的眼眶,顿时陷入沉默。
长宁在门口见到拓跋昭圆滚滚的侧影,欢快奔上前准备打个招呼。
王氏一记眼刀子飞来,“拓跋长宁!瞧你干的好事!”
“不是不是……”
拓跋昭慌忙摆手要解释,被王氏一个巴掌罩住脸摁到了后面。
王氏全然不顾王妃的体面,叉着腰道:“你为什么要打人?是不是以为你爹是太子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长宁眨眨眼,满脸无辜,被沈氏拽到身后护着。
沈氏向王氏道歉,“王妃息怒,许是中间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王氏才不要听沈氏啰嗦,“谁不知道你家长宁是个疯丫头?昭儿都这样了,你还想护短吗?”
拓跋昭快哭了,“阿娘,阿娘你真的误会了。”
“你闭嘴!”王氏低斥了一声。
长宁算是听明白发生了什么,迎上王氏的目光,淡定说道:“王妃娘娘,拓跋昭可不是我打的。”
拓跋硕也哭着说:“长宁妹妹是帮我打架的!”
第14章 太学
太·祖皇帝时,采纳谏臣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士的建议,遂在上京西郊设立太学,上至帝王,下至士子,大都在这读过书。
拓跋硕和沈氏对长宁的要求不高,也不强求长宁将来能成为名动天下的才女,对于孩子开蒙一事并不着急。
偏最宠爱长宁的建昭帝觉得长宁将来绝非池中物,是以长宁不满七岁,就被送走和其他皇子一并开蒙。
太学筑学舍千区,供学子吃住,除了休沐,太学生大半时间都是在这度过的。
长宁因为年幼,只需辰时三刻到,天黑前便回宫,每日在太学的时间也就三四个时辰。
没人引长宁去学堂读书,博士只吩咐人带长宁四处转悠,消磨时光。
这三四个时辰,长宁都在尽力忍耐。
这天午膳后,长宁吃饱喝足,爬到一丛矮树上歇息。
树下不知何时聚集了几个小郎君,看打扮,都是世家公子,他们吵嚷起来,扰了长宁清梦。
长宁低头看去,就见其中一人伸手推了拓跋昭。
他不屑嗤笑:“你爹都几年回不了京,就算你是王府世子,也不是个东西!”
拓跋昭生得黑胖,乍一看很有体型优势,可他性子软,时常被几个恶霸郎君欺负,不敢还手,不敢告状,纵使王氏是个强悍的,也不知自己傻儿子在太学遭了罪。
听对方竟敢非议自己父亲,拓跋昭脸上涨得黑红,“休要胡说!我爹爹可是亲王!你们才不是东西!”
“哟,这次敢还嘴了?”为首的郎君哈哈大笑。
拓跋昭坐在地上,恼羞成怒,终于站起来反抗,无奈敌众我寡,刚爬起来就被人摁回地上。
几个小郎君绕着拓跋硕拍手唱道:“你爹是废物,你爹是废物!你是胆小鬼,你是胆小鬼!”
拓跋昭气急,大喝一声就抬手朝一个小屁孩拍去。
在场的孩子里,其实就属拓跋昭人高马大,从前他胆小不予反抗,却不代表他就不会发怒。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小屁孩被拓跋昭一巴掌拍出老远,其余的小郎君纷纷扬起拳头,加入混战。
没两下就把拓跋昭打得鼻青脸肿。
长宁看不下去,从树上下来,稚嫩的嗓音清晰可闻:“住手!”
为首的郎君是荣国公世子,杨宜之,年纪与拓跋昭不相上下。
他瞅见树下的小娘子,上前几步,俯视着面前不大点的小人,“你是谁?敢管小爷的事情。”
长宁面不改色,“拓跋长宁。”
声音软软的,神情却很严肃。
几个小郎君停下殴打的动作,面面相觑,在想拓跋长宁又是谁。
杨宜之又一次哈哈大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个无名小卒。”
眼前这个姓拓跋的小娘子,许是和拓跋昭差不多。
在杨宜之眼里,拓跋昭的父亲久久不能回京,可以随便欺负。
杨宜之撸起袖子朝长宁走去。
长宁弯腰,捡起一颗小石子捏在手里。
拓跋昭忙喊道:“长宁妹妹快跑!”
眼看杨宜之凶神恶煞地走来,长宁手里的石子就扔了过去,正中杨宜之额头。
杨宜之嗷了一声。
他连长宁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砸了。
杨宜之觉得自己被一个六七岁的小娘子打中,自尊心受挫,这次直接冲上前。
长宁转身就跑。
杨宜之十岁,大她那么多,力量悬殊,不跑是傻蛋。
宋博士正巧路过,瞧见这边你追我赶,那边扭打成一团,气得花白胡子一颤。
“住手!都住手!”宋博士两边一起呵止,颤巍巍小跑上前,“你们这是干什么?要翻天不成?”
杨宜之停下,一手指着自己的额头,一手指着长宁,“博士,她拿石头砸我!”
拓跋昭忙扯着嗓子嚷:“明明是你先欺负人!”
长宁桃花眼扑簌扑簌闪烁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宋博士,杨宜之他打了阿昭哥哥,还想打我……”
她拉过拓跋昭,“博士你看,阿昭哥哥眼睛都被打肿了。”
“你放屁!”杨宜之大怒:“明明是你打的我!我额头还肿了呢!”
宋博士头疼。
都是世家贵族,他一个也得罪不起,要罚一起罚。
于是,长宁、拓跋昭、杨宜之和参与打架的几个小郎君,一并在学堂前跪上半个时辰。
长宁没有受伤,宋博士私心里觉得,事情是长宁挑起的,加之他本就不赞同皇帝将长宁送到太学。
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再稍长些了,长宁郡主就该在家学绣花。
这才有了进宫吐苦水一事。
王氏听完拓跋昭的叙述,面上挂不住。
误会是一回事,她儿子这么大个人,居然还要长宁这个做妹妹的帮衬着打架?
她尴尬地笑了笑:“是我误会嫂嫂了。”
称呼一下就变了。
沈氏微笑:“孩子之间玩闹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刚要送走王氏和拓跋昭,蓦地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冷笑:“可别小看了孩子之间的玩闹。”
二人脸色一僵。
李姿瞥了王氏一眼,暗暗记下此人。
她听说长宁在太学打架之事,想借机奚落一番,没想到刚到门口就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她才是太子妃,王氏却对沈氏这个侧妃喊嫂嫂,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
李姿沉下脸,看向长宁,“郡主,你可知错?”
长宁乖巧跪下,捧起皇帝刚赏赐的九节鞭,垂首:“阿宁知错,请娘娘责罚。”
李姿当即小脸一阵青白。
九节鞭是御赐之物。
建昭帝对于此事不惩反赏,长宁这是搬出皇帝来压自己。
李姿忍下火气,拂袖而去,路上不慎崴了脚。
许嬷嬷忙搀扶起她,宽慰道:“太子妃不必恼怒,她是仗着有个得宠的郡主才敢对您不敬,待来日你怀上孩子,就不用怕沈氏那个贱人了,若是一举得男,郡主一个丫头片子更不算什么了……”
这番话直接踩中李姿雷区,她一把推开许嬷嬷,尖声道:“连你也想看本宫笑话吗?”
许嬷嬷这才意识到失言,忙不迭跪下磕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李姿深吸几口气,满腔委屈。
她也想怀上孩子,可这都五六年了,名医看过不少,肚子仍旧一点动静也无。
*
第二天,长宁照旧去太学。
之前宋博士只当长宁是图新鲜,过几天定然就不想来了,便没有特意教授长宁什么,只是放任婢女带着她在太学四处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