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愣了愣。
将长宁递来的各种零嘴放回她的书箱里,旋即再次摊开掌心,一脸认真:“我是问你,功课呢?”
“啊?”
长宁开始装傻。
她这些天忙着找工匠做砚台,昨日更是忙碌了一天,功课便落下了……
萧珩耐心解释:“昨日的功课,还没交。”
此前都是灵霜前来太学,每日上交一次功课,今日长宁来了,就要自己主动上交才是。
“呀!”
长宁转身一指门外,口中惊呼:“今天居然是裴博士的骑射课,皇叔咱们快走!”
然后拉起萧珩的衣袖,屁颠屁颠跟着其他郎君娘子们的脚步前往马场。
萧珩:“……”
这话题,转移得未免太明显。
长宁不喜欢文绉绉的东西,许是因为带着前世记忆,这一世,长宁还是更喜欢骑马射箭武功之流。
自她入太学,还是头一次遇上骑射课。
然而到了马场,就被分到彩棚下,和其他年幼的小娘子们一起呆坐着旁观。
起初兴奋不已的长宁瞬间萎靡,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艳羡不已。
西郊马场原是皇家秋猎之所,因在太学附近,后来逐渐演变成世家贵族们游玩打猎、练习骑射之地。
附近修整了宽阔的马道,路边除了供人观看的彩棚,还有借人休息的暖阁小楼,另外还从翠云山上引了一跳清溪,绕着马场四周建筑流淌期间。
这会儿太阳挂在半空,秋高气爽,平坦的马场上黄草铺地,远远望去,金光一片。
郎君们挑好马儿,个个迫不及待地跃上马背,准备迎接后面裴博士的考校。
萧珩在郎君中间是个子最高挑的,长宁一眼便能瞧见他的身影。
在长宁两世记忆里,萧珩向来一身玄衣。
前世萧珩是手握大权的西蜀王,他性子沉静寡言,因为常年待在军队里,日常穿的基本都是窄袖玄色长袍,加之他眉宇间有股杀伐凛冽之气,一看就是惯常在战场上发号施令的铁面将军,不好相与。
但眼前的萧珩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虽也不爱说话,但平日穿着与京中的风流公子没什么不同,除了颜色黑沉之外,一样是袖摆宽广,衣袂飘飘,墨发半绾,五官还未彻底长开,便显得脸庞柔和,清贵不凡。
今日他换上劲装,头发盘起,勒紧缰绳端坐于马背之上,浓眉微蹙,身上气质陡然转变。
恍惚间,长宁误以为自己还活在梦里。
郎君们开始纵马肆意驰骋,边上的小娘子发出阵阵喟叹。
萧珩身下的马儿还在原地打转。
许是长宁的眸光过于灼热,令人无法忽视,萧珩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猝然撞上她的眼神,萧珩只当她是想骑马,便缓缓朝彩棚走去。
“阿宁。”
声音清冷。
他问:“想学吗?”
长宁回过神,面上笑容如花绽放,点头,奶声奶气地道:“想学。”
可惜在这里,基本都是十岁以上的郎君娘子才可以学骑马,长宁太过年幼娇小,就是个子较矮的蒙古马也够不着。
萧珩想了想,翻身下马。
长宁抓着马场边上的护栏,眼神充满期待。
她以为,萧珩会把她抱上马,好歹在马场兜两圈,结果萧珩不知从哪儿牵来一头小毛驴。
长宁惊呆:“……皇叔?”
“马太高,不安全。”萧珩依旧是认真的神情,道:“驴矮,骑这个,一样的。”
不一样!
长宁瘪着嘴,抬手轻轻拽了拽他的指节,“皇叔,阿宁要骑马。”
她的手又白又软,柔若无骨,声音奶甜奶甜,正冲他撒娇。
萧珩没来得及避让,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有些陌生。
他的视线掠过长宁乌黑的发,另一手扬起,别扭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等你长大了,皇叔再教你。”
长宁脸一热,也软和下来,“……那好吧。”
萧珩从不轻易许诺。
但前世萧珩答应她的事情都做到了,长宁这一世就下意识地无条件信任他。
萧珩将她抱上驴背,长宁便乖乖握紧缰绳,听着对方的指挥,尝试驱使毛驴行走,在马场边缘晃荡。
“骑马和骑驴是一样的,控制方向就这样……”
萧珩在旁耐心指导。
已经有几个郎君注意到她们,可没有人敢笑。
每月考校六艺,萧珩都是所有太学生中最出色的,加上宋博士被流放,杨宜之又在禁军历练,这些郎君都不敢当出头鸟去欺负他。
向来没什么眼力见儿的八皇子拓跋沣打马上前,嘻嘻笑:“骑驴有什么意思?”
他实在是太喜欢逗这个侄女玩儿了,便调侃道:“来,八皇叔带你骑马,不止骑马,还可以让小长宁见识见识我的高超箭术……”
萧珩停下步子,撩开眼皮。
八皇子顿觉脖子一凉,止住了话头。
九皇弟真的好凶。
考校在即,不远处,裴博士朝萧珩招了招手。
长宁忙催促萧珩过去,不用管她。
萧珩不放心长宁一个人,她又赖着不下来,美其名曰:坐在上面高,可以看见皇叔的勃勃英姿。
萧珩遂不再坚持。
八皇子撇嘴,嘟哝起来:“有本殿下在,能护着小长宁,不用这般啰嗦麻烦……”
萧珩没理会他,将缰绳拴在马桩上,再三叮嘱长宁后,才策马而去。
大魏是马背上的民族,生性勇猛,兵力最强盛的亦是铁骑,所以世家公子们自幼就便接受训练,他们或许做不出好文章,但几乎都擅长骑射。
这次裴博士考校的是对蹬射。
战场上,对蹬射是裹阵包围敌方步兵时采用的射法,是每个骑兵的必学技能。
马场中央,萧珩左手持弓,弓身垂下对着左侧的马镫,右手搭箭拉弓,瞄准场下飞速移动的草靶。
长宁望着他的背影,明眸瞪大,屏住呼吸,心中是抑制不住的雀跃。
大抵是武人天性,她做沈皇后时,就曾仰慕过传闻中文韬武略、杀伐果断的西蜀王。
虽然真正相识后,他们之间有过不愉快,但也不可否认,萧珩后来在大魏百姓心目中,威望远超皇帝。
他是尝遍人情冷漠,依旧如大地般宽厚仁慈的王。
是历经腥风血雨,生平未曾一败的守护神。
“嗖——”
凌厉的破风声呼啸而过,在一片动靶间迅速命中红心。
有人惊讶大喊:“十环!”
紧接着又是嗖嗖几声,漫天飞扬的尘土里,他身姿矫健,动作连贯,余下几箭连发,一气呵成。
“好!”
裴博士忍不住发出赞叹之声。
身旁,几个考校完的郎君们神色黯然,还没轮到的也开始情绪紧张。
拓跋昭叹了口气,皇叔还是皇叔。
他们这些人都是刚开始练习骑射不久的,想要命中动靶,都得等到马匹停下后,稳住身形再弯弓搭箭,以力求准确度。
像萧珩这般,策马奔跑间就数箭命中靶心的,还没有第二个。
长宁更是激动得险些跳起来,在马场边缘不停振臂高呼。
萧珩额上沁出一层薄汗,调转马头回去,眼角却瞥见一抹匕首寒光。
匕首刺入马臀,烈马扬蹄嘶鸣,骤然撞破护栏闯了进来。
众人听到动静齐齐回头。
就见一匹枣红烈马疯了般径直朝长宁的方向奔去。
长宁身下的毛驴受了惊吓,焦躁得暴动起来,忽然就将那个红色的小身影甩了出去。
长宁脑子一嗡。
“阿宁!”
“郡主!”
几声惊叫此起彼伏。
长宁下意识地护住头部,身子蜷缩成一团滚落在地。
落地的瞬间,震得长宁浑身钝痛,细嫩的脸颊也被砂砾划出两道血痕。
长宁抱着身子疼得大汗淋漓,还没缓过劲来,就发现她已经到了马蹄之下,仅有几步之遥。
八皇子拓跋沣在疯马袭来时,也被摔下马,此刻想伸手去拽长宁,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马蹄踩下。
电光火石间,利箭划破长空。
箭矢没入马腹数寸,足见力道之大,马儿发出一声痛苦的长鸣,马身一歪,倒向一边,堪堪擦过长宁的身体。
萧珩丢下弓箭飞奔过去。
他将那小小的身子抱起,朝马场外一路疾驰,口中大喊:“太医!传太医!”
众郎君娘子纷纷上前,想一探究竟,被裴博士驱散,“都别挡路,快通知宫里!”
人群中,拓跋柔紧张得咽了口唾沫,脚下暗暗后退,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
一道锐利的眸光射来。
萧珩额上青筋跳起,目眦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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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骑射部分参考百度资料和作者瞎编
第22章 怪梦
他瞟来的目光冰冷无情,犹如闪着寒光的刀锋,似乎要将她的身体片片肢解,拓跋柔只觉有种深入骨髓的疼痛,令她呼吸艰难。
她呆呆望着萧珩,脚下发软。
原本齐整熨帖的额发散落几缕,无风自动,狰狞可怖的青痕若隐若现,那双黑寂的眸充满了警告和……一丝杀意。
萧珩转过头,不再理会拓跋柔,抱着长宁离开,朝暖阁奔去。
颠簸间,长宁咳嗽两声,微微睁眸,“皇、皇叔……”
萧珩微微垂下眸光,脚下一刻不停,口中喃喃安慰:“太医很快就到了。”
大抵是方才那一摔叫长宁有些神志不清,她浑身剧痛,平日轻灵的瞳眸蒙上一层迷雾。
眼前稍显青涩的少年下颌紧绷,渐渐与前世那张冷峻刚毅的面庞重合。
那时萧珩也是这般抱着她寻太医,同她说太医很快就到了。
两片苍白的唇翕动:“对不起,皇叔,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声音极弱。
耳边是猎猎风声,萧珩听不清,只当她是害怕,到了暖阁,长宁还死死攥住他的手掌。
长宁喉头哽咽,“皇叔,对不起,对不起……”
她亏欠萧珩,实在太多。
午夜梦回之际,忆起萧珩曾数次护她,她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将剑锋指向他,长宁便会在哭泣中醒来。
明明他可以做一个潇洒自在,受万人敬仰爱戴的王。
偏偏与一个毫不相干的失宠皇后扯上关系,殃及性命。
*
苍穹幕落,乌云逐渐笼罩皇城,一道银蛇般的闪电划过长空,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沈长宁一身惨白雪衣,墨发披散,独自执剑伫立在雨幕中。
小皇子今日下葬,沈长宁亲自操办葬礼,随后在陵园呆坐了一日,终究是咽不下那口气,强烈的恨意与不甘支撑着她来到王府。
她一直以为,萧珩那日为她保住孩子和后位,就算不是后党,也不该与李贵妃一路,她才会对他心怀敬重,屡次示好。
即便萧珩一再拒绝,她对他也不曾有过一丝怀疑。
正是因为她的信任与不设防,让她失去了这个孩子。
为何,他要联合李贵妃,调走太医,害她小产?
王府亲卫不敢对皇后动武,只是形成方阵将人拦在门外。
厚重的雨丝拍在脸上,刺得脸颊生疼,沈长宁浑身颤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吼出声:“萧珩,你出来!”
萧珩听闻皇后驾临,拖着病躯赶忙下榻,抱起绸伞匆匆出门。
远远瞧见沈长宁衣着单薄立在雨中,萧珩呼吸一窒。
“娘娘……”
他刚将绸伞撑开为她挡雨,冰冷的剑锋转瞬就到了脖颈上。
萧珩错愕了一瞬,抬眸,对上一双淬着刻骨恨意的桃花眼。
那日沈长宁大闹王府,萧珩挨了她几剑,伤痕累累,却始终咬着牙,没有为自己辩驳。
直到皇帝回京,沈长宁方知,皇帝出行,发现江南爆发时疫,亟需太医。
那日调走太医是皇帝之命,而宫中的调动之权,在李贵妃手里,萧珩知道皇后待产在即,只带走了半数太医。
可皇后生产那日,李贵妃头疼,余下的半数太医全在椒风舍。
唯一在意过皇后的人,那一刻远在江南。
*
这次太医来的及时,长宁身上除了一些皮外伤,就是崴了脚,将养一两月便能痊愈,倒也不算严重。
就是受了惊吓,现下发着烧,有些糊涂,一直拉着萧珩不肯撒手,口中不停说胡话。
太子和沈氏与太医是前后脚到的,掀开竹帘,见到坐在脚榻上的萧珩,夫妻两面面相觑。
“九弟。”拓跋硕率先开口打破暖阁中的寂静,“阿宁怎么样了?”
萧珩这才注意到有人进来,他抬起头,看向拓跋硕和沈氏,只吐出几个音节:“崴了脚,在发烧。”
沈氏眼泪哗的一下就出来了。
她都怀疑自己女儿是不是和太学犯冲。
萧珩知晓眼前之人是长宁的父母,便将长宁露在外面的手放回锦被里,起身去看药煎好了没。
刚到门口,床榻上的小人就喊了一声:“皇叔!皇叔不要丢下我!”
正给长宁擦汗的沈氏惊了一跳,轻轻拍了拍她的身子,“阿宁乖,大家都不会丢下你的……”
“皇叔,皇叔……”长宁小脸皱成一团,眼角淌着泪水,小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皇叔你不要死,不要死,对不起……”
睡梦中,长宁不可遏制地痛哭起来。
拓跋硕和沈氏手忙脚乱地哄,却怎么也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