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从了拓跋硕的安排,并未与他同在一条船上。
她冲到船沿处嘶喊:“阿硕!”
同船的侍卫将她和孩子护在身后,语速飞快,“娘娘快回来!这些人是冲殿下来的,您先带小皇孙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沈氏抱着孩子挣扎,“不!你们快救他!快救他!”
然而此刻,掌舵之人惊叫道:“……动、动不了了!船抛锚了!”
对面,拓跋硕四下张望,迅速抄起水瓢将身上的大氅浇湿,又撕下衣袍捂住口鼻匆忙逃至甲板处。
扮成商队的亲卫见到拓跋硕出来,纷纷护卫在侧。
为首之人惶恐道:“殿下,大事不妙!随行禁军的货船不知怎的都水底抛锚了!”
这是有人精心布局,让其他人无法赶来,势必要置太子于死地。
拓跋硕心知肚明,耳边传来火烧船只噼里啪啦的脆响,他遥遥望着对面痛哭流涕的沈氏,心中凄然。
远处,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快救人!”紧接着货箱后蹿出一小拨人,迅速乘小舟前去营救,行动训练有素。
拓跋硕循声回望码头。
耳边又是扑通扑通的声响,被迫抛锚的货船上,十数道身影纵身跃下长江,朝他们泅来。
其中竟包括了萧珩。
拓跋硕大惊:“九弟!”
他怎么会在随行的货船上?!
不仅如此,还有小舟急速赶来营救。
只是拓跋硕身边的一众亲卫还没来得及高兴,船体突然一阵剧烈摇晃。
“船底有人!”
话音刚落,四周就有强劲的气流打在船身上,数十名蒙面黑衣人齐齐从水底蹿出,手中均是锋利铁钩,不等船上之人有所反应,铁钩就已勾住船沿。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庞大的船体四分五裂。
*
长宁再度从噩梦中惊醒。
天光大亮,一切风波都在此刻消弭于无形,江面回归平静,只余一片尚未消散的血色。
扬州刺史听闻太子遇难的消息,整个人吓得从榻上滑落,呆了一息,刺史大哭:“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他慌忙套上鞋子朝码头奔去。
衙门出动全部人力打捞了七天七夜,仍旧没能找到太子和皇孙的尸首。
长宁亲耳听着高公公陈述此事,身形一晃晕了过去,等她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傍晚了。
灵霜一直守在她身边,见她苏醒,满脸惊喜,小灰灰也喜不自胜地蹭着她的小手。
长宁神情木然,脸上还有干涸的泪痕,“……灵霜姐姐,阿爹呢?阿娘呢?他们回来了吗?”
她选择性遗忘那日高公公传的话。
灵霜闻言,眼中亮光一点点褪去,她垂下眸,不忍去看长宁的表情,微微侧过身用衣袖飞快擦去眼泪,旋即脸上重新堆起笑,“郡主饿不饿?奴婢去给你煨粥……”
见她如此反应,长宁还有什么不明白,她紧紧攥着衾被,竭力遏制喉间的哭声。
东宫越发寂寥,她一人呆坐在廊前的台阶上,双腿曲着,膝上捧着黄历,仰头望向夜幕中悬挂的一轮明月。
年已经过完了,他们却没有回来。
她揉了揉眼睛,复又继续坐着。
夜深寂静,萧珩伫立在月洞门外眺望她的身影,浓墨描绘过的眉眼紧锁,他提着一盏灯笼,缓缓走到长宁跟前,步履沉重。
他看向她膝上捧着的黄历。
黄历第一页圈着除夕,是长宁盼望已久的日子。
萧珩喉头艰难的动了动,声音低哑:“……阿宁,对不起。”
他失约了。
他明明在信上答应过她,除夕之前,平安抵京。
可如今回来的只有他。
萧珩想解释,可想了许久,又无从解释。
长宁望着月亮,清冷光辉洒在她的脸上,映出一张苍白凄楚的面容,泫然欲泣。
萧珩蹲下.身,想要抬手去触碰她,却是僵在半空,似是犹豫,然而长宁已经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娇小的身子扑进他怀中,脑袋靠在他肩上痛哭。
一夜之间,她失去了三个最亲近的人。
萧珩一动不动,任由长宁的拳头落在后背上,眸中是浓浓的愧疚之色,直到长宁打累了,瘫在他怀中,哭声渐渐微弱。
良久过后,一只温暖宽厚的大手扣住长宁的后脑勺,少年清冷的声音萦绕耳畔:
“我会照顾你。”
他声音极轻极柔,似乎又格外坚定。
即便没有皇兄的嘱托,亦不论长宁是何身份,他都会护她一辈子。
一如当年,她那般笨拙又努力地护着自己。
第36章 离京
自拓跋硕等人相继离京后,长宁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这会儿哭累了,在少年温厚的哄声中沉沉睡了过去。
萧珩脱下披风裹住长宁,把她从台阶上抱起往寝殿走去。
地上落满了被雨打落枝头、零落成泥的花叶,只余莹白清辉将少年直挺如松的身影拉得颀长。
以往这个时候,东宫都是最热闹的,如今所过之处,人烟寥寥,尽显萧瑟。
萧珩睫羽低垂,凝视着那张靠在他胸口安睡的精致小脸。
小娘子方才哭过,眼眶鼻尖尚带着薄薄的红晕,眼尾处还挂着半滴泪珠。
那个瞬间,萧珩只觉得,她就该是千娇百宠长大的姑娘——与身份地位无关。
长宁只是长宁。
他走到门外,灵霜刚煮了姜汤给二人暖身。
萧珩将长宁轻轻放到榻上,扯过被子盖住,轻声道:“今夜我守着她。”
灵霜愣了一会儿,才从萧珩的话意中反应过来,干巴巴道:“那……奴婢告退。”
她轻手轻脚的合上殿门。
萧珩背对长宁,跪坐床前,望着窗外的月色不发一言。蜷在角落里的小灰灰亦从阴影中走出,来到萧珩身边,蹭了蹭他搁在膝上的手掌。
他们就这般沉默地守在黑暗里。
寅初,伴随着午门城楼鼓声敲响,殿外也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萧珩缓缓睁开瞳眸,他回头看向床榻,见长宁还酣睡着,起身出去。
来人是萧平,他抱拳道:“殿下,该上殿了。”
这是萧珩第一次严肃正经地朝觐圣上。
*
长宁迷迷糊糊睁眼过,隐约瞧见一道玄色背影,便又安心地睡了回去,一直到她再醒来时,萧珩已经回来了,正在门外与人低语。
她听不真切,手肘支撑着身子,“……皇叔?”
外头那道挺拔的身影晃动,转身走了进来。
萧珩坐到榻边,手上端着温热的姜汤,“喝点姜汤,驱驱风寒。”
长宁下意识皱起脸,萧珩又补充道:“……放了红糖,甜的。”
好吧。
长宁认命地捧起瓷碗一饮而尽,刚放下碗,一颗粽子糖塞进她嘴里,将口齿间的辛辣压了下去。
萧珩轻轻拨弄她散在额前的刘海:“今日天气不错,我带你出宫,如何?”
长宁含着粽子糖,闷闷的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灵霜为她更衣洗漱,换了身往日极少穿的素净衣裳。
萧珩在殿外候着,见她抱着小灰灰神情恹恹地出来,朝她伸手。
长宁也没犹豫,将小手放在他掌心里,动作自然。
柔软的触感有些不真切,萧珩稍稍捏紧,温声道:“走吧。”
萧珩说先带她去饭馆,结果两人避开了上京最繁华的醉仙楼,绕到一处隐蔽的宅子。前院中央假山嶙峋,一池清泉锦鲤环绕四周,水流潺潺,波光粼粼,墙角载种着两丛郁郁葱葱的青竹,清幽雅致。
萧珩牵着她进去,一个小厮热情的迎了上来,“二位里面请。”
长宁好奇地环顾一圈,不由道:“这里当真有饭吃?”这明明看着更像个谈诗画风月之地。
听她终于开口说话,萧珩笑了笑,“有,味道还不错。”
内院大堂倒像是个饭馆的样子了,每个雅座都用屏风将四面围住,不少宾客置身期间,远远的能闻见饭菜飘香。
小厮将二人引到一处僻静角落。
饭菜上得很快,长宁连着两顿没吃,这会正腹中饥饿,于是拿起筷子开始认真吃饭。
她要好好活下去。
萧珩简单吃了几口就在旁边剥虾,将剥干净的虾肉放到长宁碗里,许久之后,他沉声道:“过几日,我要离开上京了。”
长宁放下竹箸,抬眸,静静等着他的后话。
“你……”对上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萧珩喉间一哽,缓缓问道:“要随我一同离开吗?”
如今太子拓跋硕失踪生死不明,储位如同悬空,但凡与皇室沾点关系的藩王都借机回京,在下一任储君人选出来之前,上京必将经历一番腥风血雨。
长宁名义上是太子遗孤,纵是女子,也难免招惹祸患。
——小皇孙就是先例。
太子出事,明里暗里已经有不少人前去江南寻找失踪的皇孙,至于存的什么心思,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只是这些,他尚不知如何与长宁解释,然而长宁在她问出那句话后,不带任何思考地点头同意,“皇叔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萧珩怔了片刻,轻笑:“好。”
饭后,萧珩又带她出城去了郊外马场,此前长宁想骑马,一直没能如愿。
到了马场,天朗气清,四周场地辽阔,长宁心中郁结终于稍稍散了些,她挑了一匹个子稍矮、性情温顺的蒙古马。
但尽管她十分努力,却也没法克服腿短的事实。
长宁望着快和她一般高的马镫,只好转头求助萧珩,有些可怜地道:“皇叔,我够不着……”
她的样子快哭了。
现在的她比起从前清瘦了些,个子又长得极慢,好不容易找到点快乐的事情,反倒因为身体娇小,什么都做不了。
她太怀念马上疾驰的痛快淋漓了。
萧珩立在她身侧,伸手掐住她的腰肢便将人抱上了马背,上马的瞬间,清爽的泠风扑面而来,让她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萧珩想了想,问她:“你要自己骑还是……”他顿了一下,又将后头的话收了回去。
长宁晃了晃腿,认命道:“……还是够不着。”
萧珩只好攥紧缰绳翻身上马。
他长臂绕过她的腰,护在两侧,并未触碰她的身体,问道:“想去哪儿?”
长宁随手一指前方。
萧珩双腿夹紧马腹,脚尖一个轻踢,骏马迈步慢跑起来,清风拂面,卷起小娘子发间的丝绦,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耳畔风声呼啸。
长宁太久没有这种自由驰骋的感觉,有些不习惯,加上她两世以来又鲜少有过与人共乘一骑的时候……
她神思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前世唯一一次与人共乘,竟然也是和萧珩。
是帝后外出郊祀的时候。
那时新帝刚登基不久,贼心不死的大有人在,他们趁皇后在山上寺庙祈福,借机闯入行宫刺杀皇帝,沈长宁得知消息后,连夜冒雨提剑下山。只是那几年她在学着做一个端庄温婉的皇后,常常为学女红熬到深夜,眼睛渐渐熬坏了,夜里风雨交加,她看不清山路,不慎滑倒扭伤了脚,最后是萧珩骑着马赶来。
结果自然是被沈长宁骂了一顿,诘问他为何不去救驾,跑来管她做什么。
萧珩单膝跪在她跟前,没吱声。
沈长宁只好算了,让他赶紧带她下山,二人迫不得已共乘一骑。
想起从前,感觉当真有些微妙的诡异。
长宁身子紧绷,眼眸闭起,觉得过往不堪回首。
萧珩目视前方,察觉到她的紧张,便在她脸颊旁轻声安抚:“不用怕,我在。”
长宁这才尝试着睁开眼。
天际澄碧,与脚下的草地交相辉映,骏马越跑越快,马场四周除了衣袂翻飞的风声仿佛再也没有旁的嘈杂纷扰,她的呼吸瞬间通常许多,唇边不自觉挂起淡笑,到最后索性张开双臂。
萧珩见她心情好,又在马场跑了两圈才渐渐停下。
长宁似乎还没过瘾,脸颊粉扑扑的道:“皇叔,下次我们还要来!”
萧珩拍拍她的脑袋,眼神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那你倒是快点长个子。”
听出他话语里淡淡的嘲笑,长宁双颊气得鼓起,“再过几年,我肯定也长高了!”
萧珩顺着接话:“好,长高了皇叔亲自给你送一匹小马驹。”
长宁下意识讨价还价;“要西域的汗血马。”
“好。”
待萧珩应下后,长宁反应过来,道:“……也,也不一定就要西域的汗血马。”
萧珩的处境并不好,她只是一时嘴快,说话没过脑子,没想到萧珩竟然真的一口答应下来。
萧珩抬头想了会儿,“虽然西域汗血马难得,但是只要找到靠谱的马商,重金之下,一两个月倒也能求……”
这边两人正说着话,不远处传来长宁最不想听见的声音。
拓跋临笑意盈盈地骑着马过来,“九皇叔,长宁妹妹。”
“怎么哪儿都有你?”
长宁越看越不顺眼。
——凭什么,明明拓跋临也大不了自己多少岁,可人家的腿已经够长可以骑马了!
萧珩唇边的笑容渐渐敛起,淡淡嗯了一声,然后拉着缰绳拨马往回走。
拓跋临仿佛察觉不到二人的冷淡,凑上前在旁说道:“原来长宁妹妹喜欢骑马,那以后我可以经常带你出来玩。”
他观察着长宁脸上的神情,目光掠过萧珩紧绷的下颌,又道;“我就住在王府,可以时常出宫,当然,进宫找你也很方便的,半点都不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