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鸿门宴只有他们三人。
宫婢将沈长宁精心打扮,一袭大红撒花软烟罗裙,乌黑的发髻间戴着九翅凤羽珠钗,眉间描了大红牡丹花钿,盈盈一握的腰间佩着鸾凤和鸣玉,行走间步步生莲,环佩叮咚。
萧珩遥遥望着皇后步入房中,墨眸微沉。
拓跋临笑道:“皇叔,今日皇后可是特意来谢您的。”
沈长宁深吸了口气,强忍着心头的愤怒走上前,在拓跋临压迫的目光中坐到萧珩身边,亲自斟酒。
萧珩仍旧神色冰冷,“皇后娘娘千金之躯,不必如此。”
他将琉璃酒杯挪走,兀自倒了杯茶水,起身恭敬道:“该是臣敬娘娘,臣在此以茶代酒,多谢娘娘盛情款待。”
他语气冷硬,如同寒冬腊月里迎着劲风也不肯低头的松柏。
他误以为今日这局是沈长宁所设。
“不是这样的……”
她知道萧珩茹素礼佛且滴酒不沾的习惯,这场宴席,不是她本意。
沈长宁忙不迭起身,被脚下拖地长裙绊了一下,手中酒壶摔了出去。
萧珩下意识抬手扶住她,二人目光相接。
萧珩迅速移开眼睛,后退半步。
主座上,拓跋临无声冷笑。
萧珩,不愧是他的“好皇叔”。
沈长宁,也不愧是他的“好皇后”。
拓跋临借口更衣,起身先一步离开禅房,屋子里顿时只剩下沈长宁与萧珩二人,相对无言。
沈长宁心口怦怦直跳。
皇帝已经容不下自己的皇叔了,这次的宴席,不仅是为了羞辱萧珩,更是想要他的命!
还好还好,那壶毒酒已经洒了。
剩下的酒壶,其实装的都是上好雨前龙井,听说是萧珩常饮的茶。
沈长宁倒了一杯灌在酒壶里的茶水,递上前道:“皇叔,晚些你就用这只酒壶的‘酒水’应付应付吧。”
见萧珩犹豫,沈长宁又道:“放心,里面其实是茶,也没毒。”
沈长宁作势就要喝给他看。
萧珩忽然起身一把抢过杯子,“我信你。”
沈长宁微愕。
这是萧珩头一次在她面前不拘礼数,没有君臣,没有尊卑,只有我和你。
可也就是那一次的信任,让萧珩断送了性命。
萧珩死在她怀里。
她知道皇帝派了人在外头监视,不敢哭出声。
后来她从普济寺回到皇宫的那一整年,她也没哭过。
对于萧珩的死,她心怀愧疚,不敢去回忆。
直到重活一世,她梦见过去,再也抑制不住。
小长宁扑进太子爹爹怀里,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哭。
拓跋硕和沈氏情急之下,正要叫来太医给长宁瞧瞧是不是生病了,长宁就从拓跋硕怀里钻出来,两只小短腿顺着床沿往下爬。
然后噔噔蹬跑到沈氏的妆奁前,拿起自己的赤金七宝璎珞就跑了。
看方向,是朝温玉轩前殿的直房去了。
第10章 九皇叔
晨光熹微,天际渐渐明亮。
外间的灵霜见小长宁光着脚跑出来,忙追了过去。
后头拓跋硕也紧跟着出来,长腿一迈,猿臂一捞,就将女儿夹在了腋下。
小长宁猝不及防被人逮住,两腿还在空中扑腾,口中咿咿呀呀起来。
她小脸皱成一团,“阿爹,阿爹……”
快放她下来!
“阿宁。”沈氏柔声问道:“你是想去找他吗?”
小长宁点头如捣蒜,两眼泪汪汪。
拓跋硕抬手替长宁抹了一把脸,纳闷道:“找人就找人,怎么还哭成这样?可是谁欺负你了?”
沈氏便将昨日的事情说了一遍。
拓跋硕更加纳闷:“小太监?”
沈氏比了一下身高,“大概这么高,瘦瘦小小的,瞧着也就六七岁的样子。”
“东宫不会有这么小的太监。”拓跋硕语气笃定,又问:“那孩子可有什么特征?”
沈氏凝眉想了想,道:“右额角上有一片青痕。”
拓跋硕当即脸色一变。
“这孩子可是有什么问题?”沈氏不解。
拓跋硕将长宁放下,灵霜上前给她穿上绣鞋。
“他不是太监。”拓跋硕神情凝重,沉声道:“他,应是我的九弟。”
“九弟?”沈氏人都傻了,“那岂不是……皇子?”
沈氏难以置信,那个衣衫褴褛还遭人欺凌的会是皇子。
拓跋硕叹了口气,催促道:“现在也不确定,你快带我去瞧瞧。”
不等沈氏反应,小长宁已经率先一步拉起拓跋硕的大手朝直房跑去。
脚下枯黄的竹叶被踩得窸窸窣窣。
宫人听说太子殿下驾临,忙不迭整理好仪容从直房奔出来,在外头站了整整齐齐两排。
太子身后的长随高声道:“你们可有见到一个六七岁,约莫这么高的小男孩?”
十几个太监面面相觑。
忽然一人出声试探道:“可是那孩子犯了什么错?”
长随板着脸斥道:“现在是殿下问话,你们回答就是!”
太监吓了一跳,闭嘴不敢再多话。
他身旁另一人见状,悄悄退下。
不多会,就听到一阵叫骂声:“小兔崽子,你的死期到了!”
长宁听到这个声音,顿时一激灵,下意识攥紧拓跋硕的手。
察觉到长宁的异常,拓跋硕面色沉下,抬眼望去,就见一个贼眉鼠眼的太监硬是拖着个六七岁的男孩上前。
太监谄媚笑道:“殿下,您要找的人奴才给您找到了。”
小长宁躲在太子身后,开始哭,身子一颤一颤,可怜兮兮。
大抵是父女连心,拓跋硕感觉到长宁的恐惧,面色黑沉,冲那太监呵道:“放肆!”
“殿下?”
太监腿一软,满脸惶恐,“可是奴才做错了什么?”
小长宁上前朝那太监一边指一边哭,“阿爹,阿爹……坏……”
他是坏人!他是坏人!
太监认出躲在太子身后的小娘子,心中一咯噔。
大事不妙。
心念电转间,太监一把将手边的萧珩推了出去,骂道:“好你个小兔崽子,手脚不干净偷东西便罢了,居然还敢欺负郡主!”
旋即又小心翼翼道:“殿下,都怪奴才没能管教好手底下的人,冒犯了郡主,还请恕罪。”
“你手底下的人?”
拓跋硕声音听不出喜怒,再次问道:“此话当真?”
太监寻思着,太子贵人事多,想必不会对东宫各处的情形都了如指掌。
于是干笑两声:“当、当然。”
拓跋硕呼吸沉重,显然有发怒的预兆。
好大胆的奴才!
萧珩被人堵了嘴,双手反剪在身后,无法开口辩解。
小长宁见此人居然敢颠倒黑白,气不打一处来,想从脚边找点石子教训他,遍寻不到,便将手里的拨浪鼓砸了出去。
“哎哟!”
太监吃痛,一屁股跌坐在地。
小长宁壮着胆子上前一步,指着他:“坏!坏!”
太监眸底划过一丝阴狠,但碍于太子在此,不敢放肆,赔笑道:“郡主,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他又循循善诱:“昨日是因为这小丑奴吓着了您,都是他的错!”
说及此,太监手下稍稍使劲,又将萧珩往前推。
萧珩脚下一个踉跄。
眼看要撞上小长宁,沈氏惊呼出声。
长宁也怔了怔,就瞧见一道黑影朝自己砸来。
一声沉闷的撞击响,两道身影一起摔在地上。
长宁耳边传来痛苦的闷哼。
宫人急忙将萧珩与长宁拉开扶起。
沈氏也快步上前揽着长宁四下检查,见她无大碍,这才舒了口气。
宫人将小长宁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询问她是否受伤。
长宁顾不得她们。
方才她感受得真切,就在着地瞬间,萧珩的手臂枕到了她的后脑处,承受了大半的冲击。
她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响。
借着人影晃动的缝隙,长宁见萧珩独自站在道旁,右手不能动弹,疼得大汗淋漓,却硬是一声不吭。
长宁眼泪又跟不要钱似的,啪嗒啪嗒往下落。
沈氏以为她是被吓着了,想要将她抱回来,就见长宁推开面前的灵霜和沈氏,朝前奔去。
萧珩本能想后退,与人保持距离,刚要动,手臂传来传来钻心的疼。
长宁避开他受伤的手臂,靠在萧珩身前,捧着他的胳膊轻轻吹气。
萧珩墨眸一闪,又故作淡定地望向别处。
手臂上的薄衣被小娘子的泪水浸透了一块,隔着湿润的衣服,他能感受到她呵出的甜香气息。
灵霜和一众宫人想要上前,可一对上萧珩,个个都噤了声。
他两只眼睛冷冰冰的,透出鹰隼一般的阴鸷之色,眼光锐利,如同出鞘利刃,望之生寒。
另一边,拓跋硕气怒交加,直接将那太监发落杖毙。
沈氏转身拉了拉他的袖子,“阿硕,你看……”
萧珩毕竟是皇子,她不敢轻易上前将长宁抱回来,只好请示拓跋硕。
拓跋硕见长宁黏在萧珩身边,弯腰朝她招手。
“阿宁,过来,咱们要回去了。”
长宁小心翼翼地捧着萧珩的右手臂,看向太子爹爹的眼睛里写满求助。
拓跋硕吩咐长随去请太医,然后蹲下·身继续哄:“乖,阿爹已经派人去请太医了,他会没事的。”
拓跋硕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萧珩。
以及他额上的青痕。
萧珩抿唇,另一手将长宁推开,转身就走。
长宁怎会轻易放过他,忙跟了上去。
但只要长宁一跟,拓跋硕和沈氏等人就要追上去。
萧珩不堪其扰,回过身冷冷斥了一句:“滚。”
长宁呆住。
她的赤金七宝璎珞圈,还是没送出去。
*
萧珩不愿随长宁回去养伤,绕着那段曲折小径很快就跑没影了。沈氏与拓跋硕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人,只好作罢。
最终长宁还是跟着沈氏一干人回了温玉轩。
她歪在窗下的软塌上闷闷不乐。
沈氏与灵霜在屋子里收拾箱笼,明日她们就要启程到江南留园避暑。
灵霜瞄了长宁一眼,低声道:“娘娘,这都三天了。”
自打长宁回来,就几乎不曾笑过,小小一只人儿常常对着窗外,神情严肃。
沈氏闻言,看向珠帘后的长宁,摇摇头。
这孩子,估摸着是在想她九皇叔吧。
拓跋硕见过萧珩后,对萧珩的身份已经有了七八分把握。
相貌,年龄,都与当年囚禁在冷宫的九皇子十分接近。
只可惜,九皇子是罪妃之子,皇帝对于他的存在讳莫如深。
即便现下他受尽委屈,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否则皇帝就会知晓九皇子逃出冷宫之事,届时恐怕就是拓跋硕这个太子出面,也无法扭转局面。
沈氏再度叹气,吩咐道:“咱们不在的这些日子,派人好生照顾那个孩子,他若有什么需要的,尽量满足。”
灵霜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也还是点头应下。
*
过了端午,天气逐渐酷热难耐。
温玉轩假山环绕,古树林立,树冠遮天蔽日,蝉鸣声从密密麻麻的枝叶间传出,窗外,一池泓水,澄碧如玉。
小长宁就望着平静的池水发呆。
按照本朝的惯例,每逢五月,皇帝就会到江南留园避暑三个月。
她的记忆瞬间与前世重叠。
那年新帝登基,帝后一同出行南下。
留园向来有吴中第一名园之美誉,晴峦耸秀,绀宇凌空。*
皇后住在芙蓉榭。
芙蓉榭凌空建于水上,正面对着一池荷花,时值盛夏,红莲怒放,翠盖凌波,皇后一袭红衣,凭窗远眺。
窗外林栾烟水,一望无际,气象万千。*
来到留园将近一月,皇帝几乎日日召见李贵妃,一次也没有来芙蓉榭探望过皇后。
这满池红莲开得再好,无人观赏。
沈长宁百无聊赖,差人去寻一只小舟,到了傍晚,也好泛舟湖心,权当解闷。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沈长宁手里撒着鱼食,悠悠道:“可是要到小舟了?”
“什么都没要到!”
碧荷怒气冲冲地回来,嘴里嘟囔:“今日娘娘刚说想寻只小舟,李贵妃那里就跟着说要和皇上一并泛舟游湖,接着其他娘娘们就争着抢着把其余小舟都要走了!”
沈长宁手一顿,苦笑道:“罢了,既然没有小舟,咱们就不游湖了。”
“娘娘!”
碧荷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您是皇后,皇上这才刚登基,就迫不及待纳了宠妃,其他宫里的女人都在看您笑话,现在怎么还任由那些女人骑到您头上呢?”
沈长宁桃花眼微黯。
她挤出一丝笑,“只是一只小舟,本宫是皇后,让一让也无妨。”
傍晚,沈长宁绕着莲池散步,远远看见对岸有人在放花灯,一片欢声笑语。
她本就是爱热闹的人,但她要做一个端庄识大体的皇后,不可如宠妃那般撒娇任性。
沈长宁便停下了脚步,只是看着。
有人瞧见了对岸的皇后。
刘美人掩唇,与身旁的几个妃嫔窃窃低语一番,很快,那些女人就差人划动船桨,朝皇后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