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几拍。
这二十年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江温远拨动琴弦的手顿了顿,又抬眸望着那满园纷飞的花瓣,兀自一笑。
莫约是这景太美,而人更美,才让他迷了心神吧。
沈瑶桉同沈珺意出了王府,便上了候府的马车。
沈瑶桉其实有些不知道要怎样面对沈珺意,于是一上马车便窝在长椅上,闭上了眼睛。
但她并无困意,当眼睛闭上时,其余的感官就变得更加敏感。
她能感觉得到沈珺意一直在望着她。
沈珺意本来有很多话想对沈瑶桉说,可小女儿窝在一角,似乎并不想与他交流。
沈珺意在心底叹息一声。
桉儿,到底还是怪他的吧。
可即使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他的心里也能得到莫大的满足。
他发现桉儿瘦了很多,那身紫衣更衬得她十分清瘦。
他离开京城时,桉儿才九岁,如今再回来,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而她如今的模样,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美。
沈珺意没有告诉她,远在边塞的这些年,他每日都很想念她。
夜深人静时,实在想念,便挑起一盏灯,磨了墨,一面想象着她长大后的模样,一面提笔描绘。
从稚嫩的孩童,到豆蔻年华的少女,她的画像可以铺满整个营帐。
那些画里融入了他深深的思念,伴着他在苦寒荒凉的边塞之地度过了多年。
离京之时,他本想带着她一起走。
可他又觉得边塞苦寒,且那时战事频繁,他本就是去平定战乱的,她一个小姑娘,若是从小便要跟在他身边颠沛流离,他舍不得。
况且他曾经以为,郑隐能照顾好她。
毕竟他写信回来,郑隐给他的每一封回信都说桉儿安好。
谁曾想,是他亲手将桉儿送入了虎口。
他平定了战乱,却因为他的识人不清,叫桉儿受了这么久的折磨。
沈珺意双眼湿润,他抬了抬头,才没让眼泪流下来。
罢了,他亏欠桉儿的,就用余下的日子去偿还吧。
两人沉默着回到了候府。
沈珺意先下了马车,然后将沈瑶桉扶了下来。
沈珺意问:“桉儿,你可要回房休息一下?”
沈瑶桉抬头望了他一眼,沉默一会儿后,才道:“爹爹,我没有住的屋子了。”
沈珺意愣住,问:“桉儿此话是何意?”
沈瑶桉拉着他的衣袖,穿过候府的小路,来到还贴着封条的柴房前,指着那间破败漏风的小木屋道:“爹爹,过去桉儿一直住在这里,如今柴房是住不成了。”
说着,沈瑶桉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她在故意卖惨。
沈瑶桉一直是个是非分明,有仇必报的性子,别人欺她辱她,她势必要一分一毫不差的还回去。
如今郑隐算是咎由自取被关入大牢,可候府里还有个沈瑶惜。
她估不准沈珺意对沈瑶惜的态度,可她很清楚,以她这位白莲花妹妹的性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在她闹出什么幺蛾子之前,她必须先下手为强,以绝后患。
沈珺意望了望那间大门都坏了的柴房,眼里怒气一下子升了起来,他沉声道:“桉儿,你过去,一直住在这里?”
沈瑶桉望见沈珺意皱起眉头,嘴唇微颤,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攥紧,青筋爆出,就知道他此时已是盛怒。
于是她继续加了把火,凄凄道:“嗯,自爹爹走后,桉儿便被母亲赶来了这里,而桉儿原先住的地方,后来是妹妹在住。”
沈珺意突然想起,之前他见沈瑶惜时,好像确实是在清荷院。他深吸一口气,骂道:“好啊,郑隐,你可真是好样的。”
方才沈珺意同江温远一起乘马车回王府时,江温远同他说了一些这些年候府的情况。
江温远告诉他,这些年无论是在王公贵族的宴会上,还是在贵女们举行的诗会上,都不曾见过嫡小姐的身影。
每一次郑隐都是带着沈瑶惜赴宴,是以外人都只知南阳侯府有一千金名唤瑶惜,却不知其府还有一位真正的嫡小姐。
只有一些同章氏交好的贵妇以及当朝的老人们会偶尔在提起往事时会想起这个苦命的女孩。
可因为沈瑶桉不曾出现在世人眼中,有些人甚至猜测,那女孩随章氏一同去了。
沈珺意当时听到这些话时,便已怒极。
郑隐的做法,无疑是在故意抹除沈瑶桉的存在,让世人皆以为,她郑隐是南阳侯府的当家主母,而她的女儿,才是候府真正的嫡小姐。
他原以为,这已经是最拙劣的手段了。
没想到,还有更可恶的。
让那么小的女孩睡在漏风漏雨的柴房里,而让自己的女儿鸠占鹊巢,住了候府最好的清荷院?!
沈珺意简直被气得七窍生烟。
他猛地一踹柴房前堆放着的木柴。
“哗啦啦——”木柴皆四处滚落。
这突然而来的变动让把守在柴房的官差浑身一震。
他们感受到了沈珺意浓浓的杀意。
沈珺意问官差:“你们何时撤走?”
官差没想到自己会被殃及,抱着剑颤颤巍巍地回道:“如今此案已结,小的们一会儿便会离开。”
沈珺意点头,对跟在身后的姜纪道:“一会儿就命人把柴房给本侯拆了,这些木柴先移至偏房。”
“是。”姜纪领命。
沈珺意不愿再看那柴房一眼。
只要一看,就会想到桉儿住在里面时的模样。
他的心绞痛得厉害。
他突然很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将桉儿带在身边。
虽然可能会让桉儿吃些苦,可绝不会让桉儿受这般委屈。
他拉住沈瑶桉的手,将她带离了柴房。
沈瑶桉能感受到他拉住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们最后去了沈珺意原来住的望江院歇息。
虽然他久不归家,可郑隐却让人将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沈珺意让沈瑶桉在靠窗的软榻上坐下,又命人去厨房让厨师做了几样沈瑶桉从前喜欢吃的吃食,才坐下来喝了一口茶。
姜纪站在沈珺意身旁,俯身问他:“侯爷,那今夜嫡小姐住何处?”
沈珺意本想让沈瑶惜搬去客房住,让沈瑶桉搬回自己原先住的清荷院。
可转念一想,沈瑶惜住过的地方,桉儿大概也不愿再住。
他沉吟半刻,道:“去把思漓院收拾一下,今夜就让桉儿住过去吧。”
沈瑶桉眼里闪过惊讶。
思漓院是章氏曾经住过的地方,原本叫“念川阁”,与沈珺意的院子相对应,章氏去世以后,沈珺意便命人将院子里的牌匾换成了“思漓院”。
只因章氏名唤章玧漓,他便以“思漓院”来寄托自己对亡妻的哀思。
自章氏离世后,思漓院便不再允许任何人进入,只是有的时候,沈珺意会抱着沈瑶桉去里面转悠一圈。
而在嫡小姐的记忆里,沈珺意经常深夜去到思漓院,第二日再醉眼朦胧地出来。
沈珺意对章氏可谓是爱之深,念之切。
沈瑶桉没想到,他会让自己去住章氏的院子。
可姜纪却丝毫不意外,立即便去吩咐人到思漓院去打扫了。
不一会儿,新鲜的糕点便被抬进屋里,放上了桌。
沈瑶桉拿起其中一块雪白的糕点,放进嘴里尝了尝。
清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沈瑶桉抿了抿嘴,这好像是梨花的味道。
沈珺意见她吃了糕点,便问:“味道可好?你小的时候,最爱吃梨花糕了。”
沈瑶桉点点头,却又想起,嫡小姐幼时爱的,其实是章氏做的梨花糕。
章氏走后,她一直吵着要吃,沈珺意走遍京城,尝遍了各家的梨花糕,才找到一家做得与章氏相似的,遂请来府上专门为嫡小姐做梨花糕。
沈珺意对这个女儿,是真的很宠爱。
之后两人便一面吃糕点,一面聊天。
沈珺意没有问沈瑶桉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他不愿再让沈瑶桉去回忆那些伤心往事,遂和她讲自己在边塞遇见的趣事和这些年经历过的战事。
沈瑶桉从小便对守卫边疆的战士十分崇敬,这会儿听沈珺意讲那些古代的战事,十分津津有味。
听到战争危急的时候,她甚至忍不住捂住嘴,紧张至极。
两人就这般聊到了日落。
有家仆来报,说晚膳已准备好,问他们何时去用餐。
沈瑶桉这才觉得有些饿了。
两人光顾着谈天说地,竟是连午饭都没吃。
沈瑶桉还好,她起得晚,早餐午饭一起吃了,沈珺意却是硬生生错过了一餐,那些糕点大多都进了他的肚子。
沈珺意一拍脑袋,道:“瞧爹爹讲得兴致正浓,都忘记吃饭了。”
沈瑶桉与他对视一眼,皆仰头大笑。
两人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残渣,就去了膳房。
她同沈珺意坐在一块儿吃饭,吃到一半时,沈珺意才想起了什么,吩咐下人去给还关在清荷院的沈瑶惜送饭。
沈瑶桉见他吩咐下人时神色淡淡,对于沈瑶惜还饿着肚子这件事也不见任何心疼,遂想,沈珺意对沈瑶惜似乎没那么亲切。
沈瑶惜被关在清荷院,几次想要出去,皆被守着的人拦下。
起初是大理寺的官差,后来官差走了,就变成了候府的亲卫。
原先那些郑隐的人皆被换走了,新来的人皆是沈珺意的属下。
渐渐的,沈瑶惜就放弃了出去的念头,颓废地呆在屋子里。
她听到门外有动静,似乎是有人同守卫说了什么,然后推门进来。
沈瑶惜以为是沈珺意,立马下了床,跑到外间来。
却见一个家仆将食盒放在了桌上。
他见沈瑶惜出来了,便对他行了个礼,道:“二小姐,这是侯爷吩咐小的给您送来的饭菜,您趁热吃吧。”
说罢,便又猫着身子退了出去。
沈瑶惜将那食盒打开,蓦地红了双眼。
食盒里放着的,全是沈瑶桉爱吃的菜。
作者有话说:
“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观”原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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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退婚1
吃过晚饭后,下人们也将思漓院收拾好了。
沈瑶桉同沈珺意道了别,便慢悠悠地往思漓院走去。
若要说清荷院是这候府里最有少女情怀的地方,那思漓院便是最端庄雅致的地方。
一进院门,便是一片梨树。
此时夕阳西斜,暖黄的余晖将雪白镀上了一层金边。
微风轻拂,满院梨树沙沙作响,洒下漫天花瓣。
沈瑶桉沿着梨树之间的石子小路往里走,便望见了一座两层的小阁楼。
小阁楼屋檐如飞燕般向外翘着,尽头还坠着精致的铜铃,发出阵阵轻鸣。
阁楼是全木质的构造,下宽上窄,第一层的屋檐下正中央有一牌匾,上书“思漓院”。
这“思漓院”三字写得刚劲有力,行云流水,乃沈珺意亲笔所书。
沈瑶桉觉得时间尚早,便想上阁楼坐坐。
她推开大门,便见阁楼的第一层放着一排排整齐的梨花木架子,架子上摆满了藏书古籍。
沈瑶桉将将走进去,便被满屋的墨香扑了个满怀。
她记得,章氏喜诗书,这阁楼,莫约是沈珺意专门为章氏建的藏书阁。
她走到书架旁看了看,四书五经,史书典籍,还有各种诗集,应有尽有。
沈瑶桉取了本《诗经》,便顺着木梯上了二楼。
二楼是个暖阁,有一软榻临窗而置,软榻上有一木桌,木桌上放着青瓷茶壶,几本书籍。
软榻对面还有一矮桌,矮桌上放着未下完的棋盘,棋盘旁还有一镂空的香炉。
这个景象熟悉又陌生。
一些模糊的记忆突然在沈瑶桉的脑海中闪现。
幼时,嫡小姐似乎经常来这阁楼里。
章氏常常捧着诗书品读,读累了,便喝一杯花茶,而沈珺意则邀几位好友来,在矮桌上下棋对弈。
那时她有时跑去看看下棋,有时又趴在章氏膝上听她讲“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的故事。
软榻和矮桌之间,通常会放一屏风,让两边的人即能互不打扰,又能相互陪伴。
如今人去楼空,这座阁楼,已是许久无人造访了。
沈瑶桉在软榻上坐下,侧头望向窗外。
她的眼里闪过几分惊讶。
从这里,竟然能望见望江院的点点灯火。
她突然明白为何过去章氏最爱来这里了。
因为一抬头,就能望见心爱的人的住所。
沈瑶桉点亮了软榻上的烛火,靠在垫子上翻着《诗经》。
这本边角都被翻卷了的《诗经》上,有章氏的笔记。
有些是注释,有些是有感而发的句子。
当她翻到《桃夭》时,发现下面有一行清秀端正的字迹。
“此生有幸与君相识,不求荣华富贵,但求白头偕老。”
沈瑶桉摩挲着这句话,愣神半晌,才继续往下翻页。
就这般看书看到夜幕降临,沈瑶桉才熄了烛火,离开阁楼,朝主屋走去。
主屋外也种着梨树,进了屋子,还能闻见淡淡的梨花香。
屋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外间放着屏风,长桌,古琴,里间则是梨花木的雕花古床,还有精致的梳妆台。
这间屋子,处处透着主人的高雅清新。
沈瑶桉在屋里转了一圈,刚刚回到外间,便有人敲门唤她:“嫡小姐,奴婢们可以进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