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趴在窗外,羡慕地望着他们,却不敢踏进去一步。
转眼寒冬已至,大雪纷飞,遍地雪白。
阿良躲在屋檐下,冷得瑟瑟发抖。
他将自己缩成一团,这样就能暖和一些。
忽然,前方的风雪变小了。
他疑惑地抬头,就望见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厚实的毛皮外披,一身玄色,脸上带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
那人在风雪之中蹲下身来,问他:“你可愿意同我走?”
阿良颤抖着抬起头,只问了一句:“和你回去有吃的吗?有穿的吗?”
那人似乎笑了一声,道:“有。”
于是阿良同他走了。
他没有什么追求,只要能吃饱穿暖,好好活下去就行。
那人将他带到了一个叫“琳琅山庄”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同他一样的孤儿。
而他们都尊称那人为“旬空大人”。
旬空没有骗他,琳琅山庄给了他们吃的穿的,他也住进了暖和的屋子,但是他们每天都要接受严酷的训练,却只学习杀人之术。
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也许昨天还在一起学习的人,明日就要在测试里同你争夺活下去的机会。
他必须活下去,因此他将自己的心用城墙壁垒封锁,忍痛割舍所有的感情,任由鲜血染满双手,成为了那一批小孩里唯一活下来的人。
他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称号,顺利出师。
旬空给他派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榕树镇,想办法进入官衙。
他打听到榕树镇的里正生性仁慈,便使了个法子,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在一个深夜里躺倒在了里正的家门口。
第二天他果然被里正抬进了家门。
里正名叫言泽,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留着长长的胡须,头发花白,却慈眉善目,温和和蔼。
阿良没想到言泽竟是一人生活,没有家眷,亦没有子女。
他索性卖惨,告知言泽他身世凄惨,流浪至此,又被同为乞丐流民的人欺负,浑身是伤,这才昏迷在了街上。
言泽相信了他的话,遂允许他留在家里养伤。
后来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他伤好了以后,就留在了言泽身边。
他原本只是将言泽当做自己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并没有想要投入感情。
可却招架不住言泽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关心。
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在他生病的时候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也没有人会关心他的生辰,关心他想要什么。
在他过去的人生里,旬空只告诉过他,只有弱者才会为情所困,只有弱者才需要别人的关爱。
而他生存的地方,只有一条法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可言泽做了,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小孩,给予了他一直渴望的温暖。
言泽告诉他,有事不要硬抗,你有人可以依赖。
言泽手把手地叫他认字读书,十八岁那年,他第一次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那时言泽一面握着他的手写“阿良”,一面对他说:“这名字好啊,阿良这一生要时刻保持着善良的心,胸怀苍生。”
阿良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抖,心跳渐渐变快。
他该如何告诉言泽,他那颗心,早已被鲜血污浊,再不可能与“善良”二字沾上边。
他与言泽相依为命地生活了几年。
那段日子太过安逸舒适,温馨幸福,以至于他都快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直到越来越多的人家向官衙报案,说自己家的姑娘和小孩不见了,他们寻遍了各处却找不到。
阿良一听,心中便觉得不安。
他隐隐猜到,这件事情也许会与琳琅有关。
果不其然,当天夜里,一直未曾出现过的旬空给他传了一封密信,约他在离衙门不远的荒废道观里见面。
旬空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言泽在查的是琳琅的生意,而他要做的,就是替琳琅的一位下线隐瞒罪行,不得让这件事暴露。
阿良接下了这个任务。
言泽是个爱民的好官,一得到消息,便每日都带着人出去寻找。
他们很快就查到了胡周的酒馆。
当言泽他们下酒窖时,阿良替胡周转移了视线,所以胡周并没有暴露。
可阿良每日都在接待那些哭得伤心欲绝的受害者家人,心里十分煎熬。
他知道,若是自己完不成任务,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可他要活下去,就必须踩着其他人的尸骨。
换作以前,他定当丝毫都不会在意别人的死活,可言泽教会了他仁慈,教会了他去爱别人。
一直被他死死压抑着的天性,开始渐渐冲破铜墙铁壁,野蛮生长。
同情、愧疚、纠结……
无数的情感冒出来,日日夜夜地折磨他。
理智和感性每日都在拉扯,在他偷偷将言泽递给大理寺的奏折烧掉的时候,在他看着言泽为了此事奔波忙碌的时候,在夜深人静辗转难眠的时候。
他却始终犹豫踟蹰。
而这种犹豫,终于在见到那个在大雨中迷茫痛哭的女人时,烟消云散。
他曾在榕树镇上见过那个女人。
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在河边一面洗衣服,一面哼着歌,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后来小姑娘失踪了。
她的家人一直在寻找她,却杳无音讯。
如今他醒悟过来,小姑娘莫约也是被胡周抓了卖到了别处。
而望着她的模样,心里的堡垒终于崩塌。
他不想再做这违心的破事了。
平生第一次,阿良选择了反抗。
他哄着女人,策马将她带到了京城里,指导她去敲响了鸣冤鼓。
他带着斗篷和面具,躲在阴影里看着女人被大理寺的官差带走,才转身离开。
他当然知道这样做的话,他可能面对暴露甚至死亡的威胁,可他从未觉得如此放松过。
就算死,他也不在乎了。
而幸运的是,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被琳琅的人察觉。
不久之后,大理寺的官差果然顺着线索查到了榕树镇和清河镇。
大胡子被带走,官差也成功从言泽那里获取了信息。
他以为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却不想,旬空给他的下一个指令,是杀了言泽,将言泽新写好的奏折拿出来。
后者他可以做,但前者,他做不到。
他费尽心思弄了一株能让人假死的药草,混进莲子羹里端给了言泽。
他看着言泽一口一口吃了大半,终于放下心来。
待言泽呈现假死的状态后,他才潜入言泽的屋里,将奏折拿走。
旬空定的交接地点在之前那间道观里。
他隐隐觉得,自己此去大概是凶多吉少,于是提前写好纸条,然后才出发。
一路上,他都留了记号,希望官差能顺着它找来。
最后,他将纸条埋在了草丛的土里,才进了道观。
果不其然,他完成了任务,却也暴露在了官差的面前,所以,他已经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琳琅对他下了杀手。
他看清了杀他的人是旬空。
那个将他领进琳琅的人,亲手了结了他的生命。
有些讽刺,却不意外。
旬空是他本该变成的模样,冷酷无情,杀人如麻。
可惜他遇见了光,再也无法回到黑暗的地狱里。
他用尽全力,在死之前,伸出手指,指向了埋着纸条的地方。
身上越来越冷,视线也变得模糊。
他眨眨眼,有冰凉的东西从眼里滑落。
他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还会流泪。
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言叔,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作者有话说:
“屋舍俨然,鸡犬相闻”引自陶渊明《桃花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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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入宫用膳
马车停在了候府门口, 沈瑶桉同江温远道了别,便下了马车,往候府走去。
余晖洒在小姑娘的身上, 柔和又温暖。
他望着她懒懒地伸了个懒腰,嘴角带着清浅的笑意,步履轻快地走上石阶。
门口的小厮朝她行礼, 开了大门。
直到沈瑶桉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厚重的大门也缓缓关上, 江温远才放下车帘,淡淡道:“走吧。”
车夫轻喝一声, 马儿便抖着鬃毛往前走。
江温远本想回王府休息一下,却不想马车在半途就被拦了下来。
喜公公踏着小碎步走到马车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嘶哑着声音道:“殿下,陛下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江温远掀开门帘往外面望了一眼。
喜公公穿着深蓝色的官服,双手藏在袖子里,平平举在胸前, 臂弯里还挂着一支拂尘。
他低着头等江温远的回复,身后整整齐齐地站着两排小太监, 其中一人还牵着马。
江温远猜想他们应当是去过大理寺,得知他送沈姑娘回候府,索性便在半途中等着, 好拦住他。
江温远叹息一声, 本想着回去整理下思绪,拟好折子, 明日再上交给皇兄, 看来皇兄是等不及了。
他清清嗓子, 道:“那便入宫吧。”
喜公公闻言,又伏了伏身子,方才转过身去,上了马,将马骑到街道的旁边,道:“殿下请。”
其余的小太监迅速分开站到街道两旁,静静恭候马车走过去,又等喜公公骑马往前走,他们才低着头快步跟上。
太阳的光芒越来越暗,天边也只剩一抹橙光。
路上没几个行人,长街空旷又寂静。
江温远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双眼,默默理顺有些凌乱的思路。
马车一晃一晃地,慢慢驶入暗红色的宫门。
四下更加寂静,只能听见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的轻响。
过了一会儿,只听车夫唤了一声:“吁——”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喜公公嘶哑的声音响起来:“殿下,咱们到了。”
江温远睁开双眼,就见马夫已经下了马车,替他掀起了门帘。
江温远从车里钻出来,踏上青石板路。
喜公公走在前面为他带路,其余的小太监自觉地缩到江温远身后,默默跟着。
他们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两面是高耸的红墙,红墙下的宫灯已被点亮,黄色的光照亮了前路。
江温远一面走,一面出神。
这条路,他已走过无数次,从前,是喜公公牵着他的手,走过这条青石板路,去见父皇,转眼间,喜公公白了头发,弯了脊背,那个坐在大殿里等他的人,变成了皇兄。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感慨。
走过宫道,踏入一道宫门,便到了宫中的小广场。
小广场的北面,便是勤政殿。
勤政殿坐落于石阶之上,黄瓦红墙,肃穆庄严。
暖黄色的烛光从大殿里透出来,在石阶上洒下光影。
小太监们走到石阶前便站住不动了,喜公公同江温远拾级而上,走到殿门前,喜公公先是细着嗓子唤了一声:“王爷到——”
待大殿里传来一声:“进。”
喜公公便对江温远做了个揖,退到一旁去了。
江温远推开半掩着的殿门,走了进去。
屋里灯火通明,暖黄的烛光照着大殿里雕梁画栋的浮雕,更显金碧辉煌。
江温行坐在桌案后的龙椅上,刚刚批完桌上的一堆奏折,刚刚往后靠了靠,歇息了一下,见江温远进来,便坐直了身子。
江温远走到台阶下,朝江温行行了个礼:“臣弟参见陛下。”
江温行抬抬手,道:“免礼,阿远到朕面前来。”
江温远走上台阶,站到桌前。
江温行望着一脸严肃的弟弟,脸上扬起笑意,道:“击鼓鸣冤的案子办得不错。”
“朕这几日都快被那些个大臣的折子淹没了,许多人都在上书让朕催大理寺办案子,朕都压下来了,好在你最后也在最短时间里将案子破了。”江温行的眼里满是欣慰。
江温远冷脸道:“那些大臣想挑大理寺的刺很久了,这么好的机会,自然要大展身手。”
江温行嗤笑一声,道:“那些老狐狸,整日都在想方设法叫朕难堪,这朝堂上,又有几个没心怀鬼胎?”
江温远也知道,江温行年少即位,周围尽是城府极深的老臣,这几年他们过的可谓艰难。他们休养生息,渐渐待羽翼丰满,那些不安分的大臣,却也开始蠢蠢欲动。
江温远却没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道:“皇兄,臣弟之前一直追踪的那个组织已经有眉目了。”
“哦?”江温行收起怒气,颇为关注地望向江温远。
“那个在大云的国土上四处挑事的组织名唤‘琳琅’,以鲲鹏为图腾,似乎与江湖有牵扯。”江温远道。
“江湖……”江温行皱眉,“阿远,一定要紧盯他们的动向,对方在暗,我们在明,若再扯上江湖,我们会很被动。”
“臣弟明白。”江温远道。
“对了,如今阿漓已经回京,朕想将他放到礼部去。”江温行道,“阿远以为如何?”
“阿漓当年代表大云访问西域,互通往来,如今西域诸国皆与大云签署和平条约,他功不可没,皇兄将他放入礼部,自然合适不过。”江温远闻言,还是挺高兴的,沈君漓可堪大用,若有他帮持,皇兄会好过很多。
两人又讨论了些政事,走出大殿时,天已经黑了。
“阿远可用过晚膳了?”江温行站在殿门外问江温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