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既为喜宴,亦为国丧。
靠坐在雕花的石棺前,少年帝王拥着怀中佳人,手执玉齿上还缠有青丝几条。小心翼翼的将那属于女孩子的柔顺置于掌心,然后旭凤又抬手接住了自他发尾处所割下的一缕。他握着她已经没了温度的手,以指尖的三转两绕将二者缠在了一起,笨拙却又虔诚的打出了个同心同喜结。
侧头,男人万分爱怜的吻了吻姑娘家的凝脂脸庞,如是向她邀功一般的轻笑言道:“绾绾你瞧啊,你我二人如今发丝相缠,可不就是那折子戏中所演的结发夫妻了。所谓结发同枕席,黄泉为共友。从此天上地下无论是身是魂,旭凤与绾绾皆再不分离。”
“我知道你定要说我任性,身为一国之主居然就如此不管不顾的抛下了淮梧万千百姓,此举当非明君所为。但你尽管放心,我又怎会舍得让那些因果报应牵连至你呢,所以在入王陵前我已将一切安排妥当。堂兄有一子名唤为元锡,虽年纪尚轻,但聪慧过人且胆识无双。想我当年也不过是十三岁便就承继了王位,而他……有我玉玺钤印之诏书为其正名,更有傅相及诸位股肱朝臣相佐。将淮梧交给他,淮梧的未来定会无忧。”
随着旭凤起身的动作,绾绾发上所别着的步摇流苏轻晃,轻灵作响。
石棺惨惨青白,但置身于其中的女子却凤冠霞帔,一身艳红。
她似乎只是睡着了。
“小坏蛋!”旭凤俯身,曲着的手指轻轻擦过绾绾鼻尖。他目光柔情如水,望着她,就好似望向了世间万千繁华,“那封信……我没看,因为我知道你写了什么。绾绾,你不乖,但这是我宠出来的,怨不得你。”
“不过也算你这小坏蛋还有点儿良心。”
不,或许只是因为她从没敢决绝的想过他的爱如此之深,深到可以为她舍了天下荣华,可以与她同生共死。旭凤庆幸绾绾于临终前没有当着他的面求他好好活下去,毕竟在那个时候无论她说了什么他都是一定会答应也一定会照办的。可……独留他一个在世上,余生都守着他们二人这短短数月的记忆,甜苦掺半又笑又泣,未免太不公平。
旭凤是个懦夫!
他宁可陪着绾绾就此长眠王陵,也提不起勇气活在没有她的人间。
“你说过,这尘世甚好,下辈子还想来。”亲手将一串坠着两金玲的红绳系在女孩子纤细的脚腕,少年帝王听着它叮叮当当的作响,湿了眼眶,“我听闻天上的月老都是这样绑红线,牵姻缘的……可我不求他!这辈子,红绳,我自己系!下辈子,姻缘,我自己定!”
“绾绾,永生永世,你都会是我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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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纱白帐,夫妇同棺,生衾死穴,喜丧良缘。
大手覆上小手,旭凤笑中带泪,眉目间依旧满是一片浓情蜜意。侧身瞧着他旁边如安静睡去的女子,少年帝王指尖微颤,终是覆上了她比之秋霜还要更冷的甜美娇颜。
他当着她的面……吞了毒**药。
“绾绾,我们先说好。待黄泉相见,你可千万莫要怨我。只不过你之陪葬,需是你心爱,而你之心爱,不正是我吗?呵,你若敢说不是,我定然是要揪你过来好好说道说道的。”
“你若要问我这颗无因是从何而来,你放心,我知你最是心善。况且一国之君成婚,按律也当大赦天下。所以我既没有杀羌活,亦没有想要锦觅殉葬。毕竟这王陵乃是你我夫妇二人的长眠之地,我又怎会任由着不相干的人来打扰呢。”
说着说着,旭凤鼻中突然涌出道道鲜血。
是无因的药性发作了。
可他这一次的腹痛,再不会有人搓热了小手为他轻揉。
“绾绾,旭凤的这一世这一命都归你了,旭凤的所有,你皆拿去挥霍无度吧。”
“我对你……生是深情,死是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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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王上!”
“秦将军,这断龙石壁一旦落下了,便就再无开启的可能。王上情深似海,他执意要为绾绾殉葬,您即使是喊破了喉咙又能如何?”
红着眼眶,秦潼一下子就泄了力。跌坐于王陵门外,他目光呆滞的望向了身旁自方才就一直跪得笔直的锦觅。她手上还捏着绾绾那封欲要她转交给旭凤的书信。
锦觅知道,这封信是绾绾留给她和羌活的保命符。
但旭凤没有看,甚至在羌活痛哭跪伏在他脚下认罪时,他都未曾分给她一眼。
“羌活,你可知绾绾她其实也并非是从未怨过的,只是她说……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她更想摒弃除了王上外的其余所有杂念,无论是恨还是嗔,她都要将它们全部的抛个干净彻底。因为人的心是很小很小的,装不下太多东西,所以她希望她每时每刻的所想所思所回忆起的,皆是她与王上之间的甜蜜过往。”
“绾绾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在回报着王上啊。所以就如同王上所言,我们为什么要哭呢?相爱本就是两个人的事情,绾绾和王上……他们自初遇至死亡,有始有终,虽难免遗憾,但也痛快淋漓。”
“锦觅……”羌活好似是被锦觅给吓到了。
确实,因为此时此刻的锦觅,她表现得实在是太过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
揽过与她同跪在王陵之外的羌活,锦觅瞧着她额头处所磕出的那已然鲜血横流的伤口突然是轻笑一声。
“羌活,我们还活着。”
“我活着,是因为王上与绾绾的陵寝中没有我的位置。而你活着,是因为王上他要你这一辈子都沉溺在对绾绾的愧疚里不得解脱。”
“是我的错,这一切皆是我的错!”
安慰一般的拍了拍几乎要哭得背过了气去的羌活,锦觅扯下一角衣衫,暂且为她止了血。
“为人者,生是罪。”
“羌活……你我都是要赎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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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缘灭,情花犹开。
绾绾只觉得她自己似乎是做了一场梦,一场又悲又喜的梦。
略显拥挤的石棺内,绾绾埋首进旭凤怀里,一张小脸儿哭得是梨花带雨。
那时,她分明是想抱住他,想告诉他,她就在他身边。她拼命的欲要阻止旭凤做傻事,但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体,眼睁睁的看着他毒发身亡。
绾绾想哭,可因为她已经死了,所以她流不出一滴眼泪。
旭凤!
旭凤,不要!
他死得痛苦,也死得解脱。
就在男人心跳完全停止的一霎时,绾绾见躺于棺中的那个她掌心里所握住的凤凰钗蓦地闪了金光。然后女孩子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等再睁开眼睛,她在石棺中,而身侧的旭凤正眉目含笑的望着她。
绾绾依旧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平民女子,但旭凤却已经不是人间的淮梧帝君了。
他是凤凰,是堂堂九重天界的嫡子殿下!
是真正的战神旭凤!
“你……你荒唐!”
“骂吧,只要能这般拥着你,别说是打骂,就连生死都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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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娃!小绾儿!哎呦喂,你们两个可算是回来了,真真是要想死老夫喽!”
旭凤与绾绾并肩牵手的才是刚刚踏入南天门,结果那早就等在此地的月下仙人便急急忙忙的迈开步子朝向这里奔了过来。他毫不犹豫的一手牵过一个,不住打量起这在他眼中天造地设的一对小情人儿来。
“啧啧,看看我家小绾儿这眼眶红的,简直都跟老夫的红绳是一个颜色了!哎呀哎呀,其实也不怪小绾儿会感动至此,老夫就光是用观尘镜看着,这小心肝儿也都不知是随着我家的凤娃颤了几颤了。”
“‘所谓结发同枕席,黄泉为共友。从此天上地下无论是身是魂,旭凤与绾绾再不分离’还有那句‘旭凤的这一世这一命都归你,旭凤的所有你皆拿去挥霍无度吧。我对你生是深情,死是情深’。”一边学着旭凤当时的神情和语气,月下仙人还一边戏精附体的用手指沾了唾沫,抹在他自己的眼下楞是装簌簌泪滴。
“老夫就连写本子都写不出这样的情话来!我家凤娃的这颗痴心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比之老夫从前的教导那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叫我这个做叔父的是甚感欣慰,甚感欣慰啊!若将你们这对小情人在凡尘的经历编就成一出折子戏,老夫料想它定是会在六界之中大受欢迎!”
“叔父!”微红着脸,旭凤有些恼羞的唤了一声。
想他和绾绾以轮回为代价于凡尘俗世尝尽了情爱的甜苦滋味儿,其中诸多同榻依偎拥吻缠绵的亲昵姿态皆都被月下仙人这么个长辈给看在了眼里。而且以他这不着调的叔父来说,保不准还要对他和绾绾相拥的姿势或者接吻角度什么的评头论足。想到这儿,旭凤真是哪儿哪儿都觉得不自在,尤其绾绾还是个女孩子……
握紧掌心之中的白嫩柔荑,旭凤刚想接着开口,却被绾绾的轻声笑音突兀打断。
微微偏扬着脑袋看向了身旁那无双绝世的男人,绾绾咬着娇唇,姑娘家的眼中虽有羞涩,但更多的却还是脉脉深情。
“仙人若是排好了戏,可否让绾绾第一个欣赏?”
“那是自然啦!”月下仙人向来喜欢绾绾这样坦荡不扭捏的个性,他目光在旭凤与女孩子之间来回游荡,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只是小绾儿……你怎么还叫老夫仙人啊?”
“叔父!”
“哎!”月下仙人应承的尾音是拐出了七八个弯儿。
一双狐狸眼眯在一起,他双手捧心,一派陶醉模样。
“好听!好听!小绾儿的这一声叔父叫得可真是甜到老夫的心坎儿里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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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霄云殿
“陛下,洞庭湖之事不可小觑!簌离妄图谋反,其意是欲要让夜神登上帝位!而水神窝藏簌离数千年,知情不报,其心必异!”
背对荼姚,天帝太微眉间微蹙。
“水神按下此事虽有不妥,但他也不过是看在簌离一介女流孤苦无依,才将其收留于洞庭湖底而已。水神这些年来修身养性深居简出,乃是天界众所周知之事,他又怎么会与簌离同谋呢?更遑论还是在近日才得知他生母居于洞庭湖底的夜神了。天后,既无证据,莫要急于定论啊。”
“鼠仙就是他们勾结的确凿证据!”
“可鼠仙已经死无对证,天后总也不能拿个早就魂飞魄散的小仙去盖棺定论说水神与夜神有罪吧。既然天后此番已是亲处了簌离,本座也就不愿再追究这些陈年往事。水神洛霖乃是我天界基石,而夜神更是我的亲生儿子。还请天后不要妄自揣测,否则倒叫旁人看了笑话,轻视我天家气度。”
只觉太微根本就是在敷衍于她,荼姚心下不禁更是恼怒。
而见到荼姚如此表现,太微首先放软了语气,拉过她的手温声哄道:“好啦,水神在天界的威望不言而喻,且我当初能顺利登上天帝之位也盖因他一力推崇。你我身居高处,可不能由于这样一点小事就坏了朝中大局。难道你以为本座就不怕他们存有异心吗?可天后……你应是知晓本座当年借机将那太湖三万六千顷的水泽之地划归鸟族的用意。放心吧,这件事如何处置,本座心中有数。”
荼姚虽说善妒且好弄权,但对天帝她到底还存有情谊,所以叫他好声好气的一劝,也就跟着放缓了脾气:“说是心中有数……那是因为陛下你没见着我处置簌离的时候,润玉简直就要把我生吞活剥了。我即便不是他的生母,但好歹也是他的母神啊,他真是毫不顾及我养育了他几千年的恩情。”
“孩子嘛,多少都是有些脾气的,旭凤不也一样。”
“可旭凤是我亲子!”
“这话说的,你……”
打断了太微之言的,是殿外侍者高声通禀的一句火神到。
“儿臣旭凤,拜见父帝母神!”
作者有话要说:
红尘劫,结束!!
文笔有限又不太会写虐,请多担待啦!
第49章 洗尘灵修
旭凤于历劫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向他的父帝和母神问安请罪。旭凤身为嫡子殿下,五方天将的统帅,堂堂天界司战之神却为了一个女人而不顾大局擅作主张私入轮回,他的这一番任性做法当真是让天帝太微恼怒不已。但生气归生气,可旭凤到底还是太微的亲生儿子,也好在自他下凡的这段时间内都没闹出什么值得太微去苛责他的乱子来,再者还又因其生母荼姚在场。所以于九霄云殿上,天帝太微也不过就是端着架子不痛不痒的斥责了旭凤几句,然后便借口历劫辛苦许他回宫休息去了。
——陛下,那名凡间女子万万是留不得的!
——你也不是不知旭凤的脾气,你要本座怎么办?!杀了那女子,然后惹得旭凤记恨你我二人不成吗?!天后,旭凤他到底是你我的亲子,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才行啊。
——说起来这还不都是陛下您留下的烂摊子,若您当初早早的就将穗禾许给旭凤,如今又何苦牵扯进了这般祸患!我儿乃是天界的嫡子殿下,又是身份尊崇的上神,成天到晚跟个凡间女子纠缠不清,当真是叫人看了笑话!
——好啦好啦,事已至此也多说无益。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天后稍安勿躁便是。
对于旭凤,天帝太微可谓是爱极又恨极。他爱的是他沙场上的战无不胜,同时恨的是他多年来的功高盖主。即便旭凤是他的亲生儿子,但太微对他仍有忌惮,而这忌惮的来源其实绝大部分还是起自于了荼姚以及她背后的鸟族。
荼姚极力撮合她爱子与穗禾婚事之意昭然若揭,而为保持现有多方势力的平衡相制,天帝太微却绝不能就此事轻易妥协。而如今他的好儿子既对个凡人女子痴迷缠绵情根深种,尤其方才在殿前,他更是未曾有过一丝去掩饰他爱恋及重视的意图,这番不同于往常的姿态看在天帝太微的眼中则更像是旭凤在主动向他暴露着自己的软肋与弱点,然后妄想是以此作为交换条件来寻求他这个做父帝的庇护。
旭凤是想借由他之手去牵制荼姚。
这位名震六界战功赫赫的火神殿下啊,他都已经是亲自把能伤他的刀递了过来……所以这极有可能是一场情谊,也极有可能会是一场交易,就看天帝太微如何去衡量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