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保持相同姿势很久了,握刀的虎口都被磨得通红。
刚才那几单,他不应该接的。
正懊悔着,又一群人到了摊子前,学生打扮,年纪都不大。
梁舒专心致志分不出神来,魏宇澈忙招呼人,一抬头望进人群后方一双略带惊诧的眸子里。
他未露异色,往前半步,端出礼貌客套的笑来,给他们介绍着东西。
沈念铻一直在最后面,没有上前,呆呆地望着梁舒。
他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们,方才远远看着的时候还以为是错觉。分明才过了不到两个月,他却觉得有好几年那样漫长。
天气热了些,她穿得单薄,葱白的指尖捉着锐利的刀,面上一片平静。
魏宇澈不经意地往前半步,便将梁舒遮住。沈念铻一怔,对上他的眼神,却未读出半分异色,只见陌生。
沈念铻不知道他是真的不认识自己,还是装的不认识自己。
他挪开视线看到玻璃台面底下,形状各异的竹雕。最底下的介绍栏,无论前面名字有何不同,后头都统一地写着“梁舒印”。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魏宇澈那样的信誓旦旦,怪不得他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诚如魏宇澈所说的那样,自己一点也不了解梁舒。连窥到的一星半点也站不住脚。
沈念铻没有再往前一步,他拐到隔壁的棚屋边角站着,借着半透明的塑料布藏着。
他不怕尴尬,他怕得是梁舒认不出自己。他怕自己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插曲,转脸便忘了。
沈念铻离开的时候回头看。
梁舒跟魏宇澈在一处。一个懒懒地靠在柜台整理册子扭头跟隔壁摊子的老板聊着,一个端坐着专注手中的竹片,清冷得不可方物。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偏偏又好般配。
胸中那点子遗憾不平突然就消弭了。
他曾靠近过月亮,但这月亮从来就不会属于他。
第38章 她叹了口气,教小孩子真的好难啊
摆摊第一天还算顺利,十点半,梁舒提前收摊,到了车上,几个人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
程汀上车就睡着了,梁舒几乎累瘫,靠着副驾驶,眼皮阖起。
“不算洪桃那个,今晚总共卖出去七个,三个竹簪,四个印章。”魏宇澈目视前方,复盘道,“我算了一下,在程汀帮你处理好原料的情况下,雕刻时间差不多都是半小时。其中印章如果图案繁复一点,可能要一个小时,比如最后那单《瑞鹤图》。相比较来说,还是刻名字最划算。”
梁舒眼睛困得睁不开,浅浅地应了一声。
“如果只靠现场手工的话,我们一晚上顶多能保本,必须要想点别的办法。”魏宇澈提醒说。
梁舒说:“我知道的,我预备分两批收费,一批现取,每天有固定的名额,产品也不能太复杂,另一批预定,留下地址和订金,等做好了走快递发货。”
“收费标准呢?”
“同种产品,现场收费比快递高百分之五。”梁舒打了个哈欠,“就算是为手工表演买单吧。”
魏宇澈说:“五太少了,钥匙扣这种的,手工费还不到十块,太亏。百分之十吧,先这么定着,后面再详细分一下。我明天再去联系一下快递,咨询一下发货的事儿。”
“嗯,好,那就是十。谢谢。”梁舒声音低到快听不见。
“嗯?”魏宇澈惊讶地望过去。
梁舒脑袋已经滑到了头枕跟安全带中间,整个人都快朝后撅过去了,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只勉强看见她的下半张脸,嘴微微张着。
“谢个锤子。”他声音压低,嘴角微微翘起。
随后掏出手机,对着她咔嚓了十几张。
这么难得一见的场面,不好好保存下来做成表情包多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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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市六点开市,十二点准时关门,梁舒顾及着程汀还是小孩儿需要休息,决定十点就往回走。有了第一天的经验保证,梁舒白天的日程里就多加了一项处理原材料。
她发现了,那些简单的雕刻其实不怎么废时间,但抛光磨砂跟绘图,是真的费时间。
了解竹材也是学习的基本功之一,让程汀来做是再好不过的实践课。
两个人忙得紧锣密鼓,魏宇澈也不带停的,做完早饭就去快递点谈合作了。午饭不到就带着快递老哥过来装机子了。
程溪搬了桌椅到院子阴凉地儿做着作业。程汀正用刀将竹料处理出合适的形状,交给梁舒打磨并临摹图案。
魏宇澈将老哥带去后面工作室,盯着他装好机子。之后走出来,接过梁舒手里的砂纸说,“我来吧。”
他的技术有限,但这种不专业的活儿还是挺得心应手的。
“快递已经谈好了,省内和江浙沪四块,其他地方六块,偏远地区另外算。”
梁舒惊讶:“这么便宜?”
“没有吧,我跟人说一个月百来单,要到的这个价格,如果后面我们单子不止的话,还能更便宜点。”魏宇澈说。
程汀“哇”了声,“一个月这么多单吗?”
魏宇澈嘴角微扬,有些嘚瑟:“这算什么,等你梁老师事业起来,翻个七八倍也不是问题。”
梁舒敲了下他的脑袋:“七八倍你是想累死谁啊?”
魏宇澈往她身边蹭了蹭小声说:“哎,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的?俩小孩儿还在呢,别搞得我一点家庭地位都没有。”
梁舒答道:“那你就少说这种话。”
“你这人,我祝福你多赚点钱还说错了?”魏宇澈不明白,“难道你准备靠着订金活到做完屏风,别扯了,我给你算过了,根本不够。”
说到这个,这么长时间了,他连屏风的影子都还没看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闭嘴。”梁舒瞪了他一眼,又飞快地看了眼程汀程溪,恼怒道,“你不说话干不了活儿是吗?”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你描你的。”魏宇澈见她针刀都举了起来,立刻认怂。
梁舒哼了一声,继续手里的活儿。
多了个人手,进程明显快了不少。
转眼到了下午,魏宇澈提前进了厨房去准备待会儿带走的水果。至于饭什么的,带过去凉了也不行,他们直接在洪桃家订了。
“梁老师。”程汀在一边欲言又止。
梁舒和声道:“怎么了?”
“我这几天打听了一下,觉得我的工资还是太高了。我现在吃住都在您这里,完全用不到那么多钱。”程汀说,“您就按照一般的学徒,一个月给我百把块钱就够了。”
梁舒脸色稍正,“汀汀,你不会觉得我出去摆摊是因为养不起你们吧。”
程汀不说话,但脸上迟疑的表情还是明晃晃地透露出一个反问:难道不是吗?
梁舒暗自扶额,心说果然。
她就知道魏宇澈嘴里蹦不出什么好屁,现在好了,程汀明显又开始把这一切都认定成她自己的错了。
“汀汀你听好了,我们现在出去摆摊子不全是为了赚钱。”梁舒声音郑重。
“一个竹人如果一直困在瓦片底下,没有见过天地广阔,没有看过世界光怪陆离,那么刀下的世界就会狭窄局限。
今时不同往日,你只有看过山水,行过路途,尝过百味才能知道自己有多渺小。”
“这种渺小不是想当然地觉得自己不行,这也不会那也不好。而是认识到世界的声势浩大,从而永远怀着一个敬畏的心情去做好手下的功夫。你看徽州竹刻传承人里那些出色的人物,又有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摆地摊并不会让这门手艺掉价,恰恰相反,在跟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人相接触,是成本最低的见世界的法子。
所以,你不必觉得自己拖累了谁,更不要觉得我现在辛苦是因为没有钱继续养你。换句话来说,你是我的学生,我们之间并不是养的关系,是互利共赢。”
梁舒知道程汀的生长环境,更清楚在那样的环境里会生出多少的自卑怯懦。
她想做的从来不是给程汀一个容身之地,一个糊口的生计,更不是让程汀惦念着自己给予的那点好处,奉若珍宝。
梁舒想告诉她,她值得世界上的一切。
她想看着程汀成长,长成一个足以穿行于人海的、自信的女孩子。
所以凡事梁舒都愿意小心再小心,宁肯唠唠叨叨多说几句,也不愿意解释不清让程汀瞎想生出些不需要的负罪和愧疚。
梁舒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有你的价值,也许现在还看不出苗头,还收取不到回报。但不管以后你做不做竹刻,你都要相信我,你是值得的。”
阳光之下,院落洁白又清新。
程汀耳朵嗡嗡地响,脸上发麻,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脑海里却有一个念头越发清晰——绝对不能让梁老师失望。
梁舒摇摇头,纠正她:“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
她站起来,摸了摸程汀的头发。“汀汀啊,你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才可以。”
说完,她掀起厅堂的门帘走到后头,留程汀一个人想想清楚。
魏宇澈贴在门后不晓得听了多久,见到梁舒进来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
梁舒瞪他,要不是这狗人刚才多话,她至于好好地给人家说教吗?也不知道程汀听进去没有。又或者要是逆反心理,觉得自己唠叨啰嗦那可怎么好?
她心里叹了口气,教小孩子真的好难啊。
“你瞪我干嘛?我也不是故意的啊。”魏宇澈苍白地辩驳。
“还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看来智商有点长进。”梁舒点头。
魏宇澈说:“对不起。我下次一定多过几遍脑子再说。”
“你下次可以选择不说。毕竟你那脑子过几遍也都差不多。”
魏宇澈有些哀怨:“梁舒,不带这样的。你对程汀那么温柔,怎么到我这儿就凶神恶煞的。”
“人家是祖国的花朵,你是什么?”
“这话说的。成年花朵难道就被开出花籍了?”
梁舒想笑:“你真是好不要脸啊,都三······”
魏宇澈伸手打断她:“打住,你别给我制造年龄焦虑成不成。”
“是你自己接受不了自己年龄。”梁舒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不要焦虑,迎接属于你的三十岁的风采吧。”
第39章 怎么?怕我赖账啊?
清明、劳动节的旅游旺季还有段时间,竹刻摊子生意算不上特别好。梁舒对此早有预期,倒不觉得失落。
这本身就是个副业兼职,解一解燃眉之急倒是可行,真靠这个发家,还是挺不靠谱的。
生意只要清闲下来,程汀就被留在了家里专心练习顺便照看程溪和小梨花。
最让梁舒没想到的是魏宇澈,他的耐心超过了她的认知,有人来看就提起热情介绍,没人就安静呆着帮她磨刀磨料子。
梁舒不确定他是什么目的,但这也不重要了,免费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这不过今天出摊前还有件别的事儿必须提上日程。
“什么?”魏宇澈睁大了眼,“你要阉了小梨花?这么突然。”
他还以为只是例行疫苗什么的。
梁舒将猫箱从后座拎下来:“不突然了,要赶在她发情前做掉才好。”
小梨花非常怕生,焦躁不安地叫了一路,这会儿有些没精神。
跟前台交了小梨花的身份证跟登记本,手术很快就会安排上。
笼子里关着很多小猫小狗,有的埋头苦吃,有的昏昏欲睡,还有的见陌生人靠近就叫上一阵。
魏宇澈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绝育手术前必须跟医生配合演演戏,不然小猫会记恨主人的。”
“演什么戏?”梁舒没听过这个理论,她摸着怀里的小梨花,轻轻安抚着。
“就是等会儿装成是医生把她抢走的,你是拯救但是失败的英雄,不然小梨花会觉得是你背叛了她。”
“什么乱七八糟的。”梁舒蹙眉,“我才不信呢。”
两人正说着,手术室门开了,一只成功摘掉蛋蛋的小猫咪昏昏欲睡着,麻醉还没醒。
医护跟小猫主人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又说绝育后小猫可能会变得有些暴躁都是正常的,闹别扭,过段时间就没事儿了。好了下一个,小梨花。
梁舒听得正认真呢,冷不丁听了这声,条件反射般地窜起来,答了句“到”。
魏宇澈跟在她后头,听见她小心地问医生,小猫咪会不会记恨自己。
医生说:这得分情况,有的会,有的不会,小猫嘛,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就知道疼。人疼了都要生气的,更何况小猫。
梁舒“哦”了声,没再说话。
等要把小梨花抱出去的时候,她往魏宇澈身后一缩,说:“你抱吧。”
“怎么了?”
“没怎么。”她紧张地挽住魏宇澈的胳膊,催促道,“快点儿,你抱。”
魏宇澈一头雾水地把小梨花抱在怀里,站在麻醉室门口,等着里头医护把她接过去麻醉。
门刚开了条缝,梁舒脚底抹油,溜了。
她才不要被小梨花记恨,就让魏宇澈背这个“黑锅”吧。
魏宇澈此刻也反应了过来,有些哭笑不得,说好的不信呢?
小梨花缩在台子上,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四周。
他轻声说:“你看你妈,多狠的心呐。”
小梨花满眼懵懂,听不明白。
“要不然以后,我不做你干爹了?”魏宇澈扫视一圈,弯腰凑到小梨花耳边,鬼鬼祟祟地说,“做你亲爹咋样?”
*
小梨花回家之后,整个猫都有些恹恹的,有气无力。梁舒叮嘱了程汀一番注意事项,就带着魏宇澈出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