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景色一一从眼前掠过,热浪好像有了形状似的,一层层叠着往上跑,将思绪也一并带到那些普通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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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每个青春期的孩子,在面对父母不融洽的关系时,可以选择的途径都非常有限,而高啸寒选择了最蠢的那一个。
诚如当时的流言所讨论的那样,他是惹了事儿过来的,只不过不是小偷,而是揍了一顿偷拿他东西的同学。总之,是不大光彩的。
新班级的同学因为那些传闻都不怎么敢跟他说话,只有魏宇澈不是,他毫无遮拦地表达了自己的好奇。
那时候高啸寒深陷在孤傲的剧本里,觉得自己是同龄人里异常清醒通透的异类,跟同样标榜“与众不同”的魏宇澈一拍即合。
两个人胆子都大,一个属于有根基的“地头蛇”,一个属于会找事儿的“黑马”,总之一起在校外茬架儿,那段时间也挺风光。
尽管魏宇澈声称自己是“混世”的,但除了打架和逃课以外,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连骂人都是翻来覆去的“是不是有病”,听上去很没劲儿。
两个人趁着晚自习溜出去上网,魏宇澈指着公告栏给他认梁舒,说:这狗贼就是我同桌。
高啸寒看了眼底下成绩:这么能学?
“不止呢,她还会画画,小时候出家去过少林寺,现在还能玩刻刀。竹刻你知道吗?徽州竹刻,今年才入选的非遗,老难了。她去比赛了,全国总决赛。得有个把月才能回呢。”
魏宇澈滔滔不绝,话里话外比提到自己在巷子里一挑四的光荣战绩时还要骄傲。
“嚯,那是挺厉害。”
“那是相当厉害。”魏宇澈不满意他的形容,强调了一下。
高啸寒没说话,抽了口烟。
魏宇澈蹙眉打散身前弥漫的烟雾,说:“等梁舒回来你可别抽烟了,不然她从我这儿闻见烟味儿,非得给我腿打断。”
“你就那么怕她?”
“不是怕,就是觉得有点儿不乐意看她生气。”
高啸寒猛吸一口,把烟屁股掐了,说:“行,那我也跟你说个事儿。隔壁班郝月,我喜欢她。”
第57章 是,我相信。(加更)
认识郝月,是一件很巧的事情。
转学来的第一天,因为没有校服,他们俩一起被检查风纪的老师拦在门口,等着班主任来捞。
高啸寒早就习惯了,满不在乎,郝月羞得满脸通红却还是强装镇定。她抠着手指,像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问他:“喂,你叫什么?”
那时候的喜欢来的如此简单,并肩时的几分钟心动便是一场声势浩大。
但他并不敢去跟郝月说话。
魏宇澈听后,笑话他竟然还是个纯情挂。
高啸寒说:你不懂,我这样的,跟她这种好学生,是比不了的。
魏宇澈并不理解说这有什么。
他帮高啸寒将郝月从班上叫了出来,从中牵线让他们聊天说话。
郝月没有看起来那么高冷,很快就跟他们熟悉起来,双人组变成了三人行动。
高啸寒一天比一天开朗,魏宇澈也计划着要把他介绍给梁舒认识。
梁舒嘴上凶,但其实是最不会对人抱有偏见的那个。
这份开心,一直到碰见高啸寒跟社会青年一起将拳头对准了同学的那天,就此宣告结束。
事情的起因是同学在身后说他们这群是小混混。领头的社会人士听见了,二话不说就把人揪了过来。
高啸寒没有动手,他无动于衷地在旁边抽烟。
魏宇澈突然领悟到了他爷爷捏着嗓子经常唱的一句歌词——爱恨就在一瞬间。
他自认为自己是个没什么道德底线的离经叛道,但看到高啸寒的冷漠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忍受。
“魏宇澈,你就确定他们真的会是你的朋友吗?你分得清好坏吗?你能守得住底线吗?”梁舒曾经的话在耳边响起。
事情最后,魏宇澈出了头,高啸寒也二话没说站在了他这边,帮忙让同学脱了身。
可魏宇澈心里却清楚,有很多东西都被摧毁掉了。
不管如何相似,底线不一样是做不成朋友的。两个人大吵一架,各自怄气。
到这里事情都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魏宇澈嘴上说得厉害,却也只是冷淡了些而已。
直到郝月递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她委托高啸寒,希望他帮自己给魏宇澈送一份信。
信封上贴着一对挨在一起的小人,郝月耳朵通红,眼底写满羞涩。信是什么意思,又会是什么内容已经很明显了。
之后的事就像梁舒知道的那样,高啸寒宣布跟魏宇澈决裂,用那个年纪能想到的最“膈应人”的法子——“横刀夺爱”。
魏宇澈是不在乎这些的,但他看不惯高啸寒这样“先主动又冷漠”的行为。
他先退一步求和劝告未果,却得到一顿冷嘲热讽,接着在高啸寒说出那句不该讲的话的时候,魏宇澈动手了。
十几岁的年纪,打起架来才管不了什么分寸。
而刚巧,教导主任从隐蔽的小路经过,将打得昏天黑地的两人逮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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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最后一次机会。”高啸寒摘下一片叶子,指尖掐出汁液,“李主任叫来了我爸妈,他们对我彻底失望,我就这样退了学。”
虽然后来,他并没有丧失读书的机会,但却是绕了很大的圈子,才到了今天这样。
如果不是魏宇澈,他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梁舒听出言外之意:“所以,你的意思是,魏宇澈故意找你打架,其实偷偷给教导主任通风报信,逮了你个现行?”
他点点头。
梁舒“扑哧”笑了出来。
高啸寒蹙眉,他不喜欢梁舒此刻的态度,好像不把他所受到的伤害当成回事儿。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是你的想象力实在是太丰富了。”梁舒一开始还惴惴不安,此刻却是完全放下心来了。
“咱们现在来捋一捋。”梁舒正色道,“是你先说喜欢郝月,魏宇澈才好心帮忙的;是你袖手旁观当帮凶,魏宇澈才会跟你疏远的;也是你先受不了郝月喜欢魏宇澈才跟你做朋友这种屈辱的感觉,从而开始搞那些什么报复的。”
“魏宇澈在这里只有过两次主动行为,一是主动跟你做朋友,二是在你语言攻击的时候主动动手。你现在对魏宇澈的怨恨来自于一个揣测——他提前设套让你被抓住。”
“且不说这个揣测完全主观,也不说魏宇澈至今都不知道你爸妈会因为一次找家长就让你退学,单从他的智商考虑,你觉得他能想出这种点子吗?”
就魏宇澈那缺心眼子的样子,他能耗费时间精力做这种事儿?
高啸寒说:“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是为了谁动的手,你也不知道他当时到底有多喜······”
“梁舒!”
话还没说完,就横插一道声音来。魏宇澈从出租车里奔出,连车门都来不及关。
“你怎么又回来了?”梁舒心情不是很妙,她想不通为什么一到关键剧情就会被打断,谁在这儿卡 bug 呢?
“我来送你。”魏宇澈语气不容置喙,看着高啸寒说,“我送你去车站。”
“你来得正好。”高啸寒被梁舒说得也在气头上,“不如你来告诉梁舒,当初到底为什么会找我打架,又为什么会被主任抓到。”
魏宇澈拒绝回答,捉着梁舒的手要走:“别扯这些没用的了,走吧。”
高啸寒理解错了重点,冷笑道:“看见了吧梁舒,都这样了,你还相信他没有告状是吗?”
“什么?”魏宇澈满脸疑惑。
梁舒回过头来看他,说:“是,我相信。”
高啸寒被气笑了,“好,好得很。”
“你别在这里阴阳怪气的,你到底有什么想说的。”魏宇澈不想继续打哑谜,将梁舒扯到身后,直视他说。
“魏宇澈,你自己做的事情都不敢承认是吧?”
“我没承认什么了,打架我认,你不也动手了?还有呢,还有什么?”
“我真是低估了你的脸皮厚度,这种话都说的出来。”
“高啸寒,你没道理就人身攻击是吧。你以前那档子事儿叫校园霸凌的,你好意思怪我?”
“我做错了事情,我道歉了,你道歉了吗?”
“我道哪门子的歉?”
“装蒜是吧,主任为什么会抓住我们打架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个屁。”
梁舒被吵得头痛,往两人中间一站,“都别吵了。多大了,还当自己是高中生没成年呢?”
热浪随着怒气升腾,两个人不说话,但看向对方的眼神还是透露着怒意,似乎下一秒就要扯开衣服,扭打起来。
“那个。”
气氛剑拔弩张之时,抱着特产的钟灵秀艰难开口,“我好像知道。”
“教导主任。”她腾出手来抓了抓脸颊,有些忐忑,“是我叫的。”
钟灵阳那时候头磕到课桌上了,晕乎乎半天没缓过来。钟灵秀在医务室陪了老长时间,心慌得不行。班主任在上公开课,只能联系教数学的教导主任。
电话没说清楚,教导主任还以为出命案了,从树林抄近道去医务室,跟魏宇澈等人撞了个正着。
高啸寒模糊地想起来,主任当时似乎真的很着急,急匆匆地让他俩自己去办公室等他回去。只是没走两步,接了个电话,人也冷静不少,回过头来直接拎着他俩走了。
“那电话也是我打的,钟灵阳是骗我玩儿的,眼看事情不好收场了,才坦白的。”钟灵秀越说越底气不足。
因为按照高啸寒的逻辑来看,这事儿源头在她跟钟灵阳身上。
高啸寒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世界以自己为圆心,一段接一段地暗下去。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翻涌上来,荒诞、可笑、难堪、尴尬。
过往日子里所有不堪怨恨的念头如同走马灯一一掠过,就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抽在了他脸上。
第58章 她那个人啊
揭穿一切的钟灵秀看着高啸寒失魂落魄走掉的背影,小声说:“他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记恨了那么久结果发现是一场乌龙,这事儿搁谁身上都得崩溃吧。
“他都那么大了,管他呢。”梁舒说。
前前后后耽搁了这么久,现在离下午场也没剩多长时间了,他们几人干脆又进了饭馆,坐下吹空调。
老板一直热心,更是自动把那些个特产塞到了冰箱里。
梁舒客气跟她说了谢谢,回头找人算账:“你们俩什么情况?”
“别看我啊,我就是打酱油的。”钟灵秀立马撇清自己。
魏宇澈:“你别谦虚了,你这是推动关键剧情的 NPC。”
一针见血,直接从底层逻辑上驳倒了反派的那种。
“又是你的主意是吧?”梁舒还对没有下文的“打架原因”耿耿于怀,瞪了魏宇澈一眼,“我不是跟你说了,别跟吗?”
“我没跟啊,我这是返回。”魏宇澈用行动证明,人只要脸皮厚到一定程度,就没什么能奈何得了的。
“那你告诉我,干嘛跟人家打架?”
魏宇澈当没听见,扯着领子抖了抖,嘴里念叨着:“好热啊。”
恰逢此时,老板从锅里舀了冰镇的绿豆汤端给他们,几个人不约而同起身接过弯腰道谢。
“不客气的不客气的。”老板挥挥手,随口一问,“你们都是来看隔壁那个展览的是吧?”
梁舒说对对对,专门来看竹刻的,但总觉得上午的不够精彩。
老板问她什么样的才算是精彩。
梁舒如实说,觉得上午那些都太中规中矩,有的技艺不好,有的技艺是纯熟,但又少了些劲儿,倒像是炫技。
这种劲儿有点玄乎,不是那种波澜壮阔的澎湃,更类似于细节的震撼。
就好像你拉开窗帘朝外望,迎面而来清新湿润的风,树叶婆娑作响,油菜花田静默开放,抬头看,悬在夜空中的皎洁月亮流下莹白的光。在那一瞬,你觉得世界好大,自己好小,人生海海似乎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
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冒险,也没有劫后余生的跌宕,你只是在一个寻常的夜晚,打开窗户,看见了月光。
可惜的是,这回的展览并不承认月光,它更像一场被商业淘洗过了头的秀场。
老板停下手里的活儿,像是鼓起勇气般,说:“小姑娘,你有没有兴趣收瓷胎竹编的。”
梁舒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她这是把自己当成了收货的了。
“我们是全手工做的,不是机子货。”老板见她迟疑,连忙解释道。
魏宇澈说:“不是,阿姨,主要我们也不······”
梁舒桌面下的手扶住他的腿,使了个眼神。
她的手很冷,贴合在自己膝盖上竟生出丝火热。魏宇澈背部紧紧绷着,心头一缩。
梁舒却无知无觉,只抬头说:“阿姨,我记得瓷胎竹编主要是四川那边在做吧?”
“是的是的,我就是四川人。”阿姨说着从脚边箱子里翻出一个竹编盒子来。
打开,里面放着一整套的茶具。
梁舒眼放精光,迅速从包里掏出湿纸巾擦干净手,这才起身双手接过来仔细瞧,表情郑重,一丝不苟。
白瓷的胎面水润剔透,竹丝依胎成形,紧贴瓷面,找不到一点接头的地方,深浅相隔,仿佛是从白瓷里长出来一般。
“这还是我以前做姑娘的时候带过来的,这些年不怎么回去啦,沣西又不产瓷竹,就只能编些寻常的东西来了。”老板有些局促地解释说,“但是这个真的很好的,是我们家上人方言:指家里长辈做的,六几年的时候还有人出一百二要买呢。上人舍不得,就一直留到现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