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限制奥德赛注射的使用;第二,对重点科室的医生进行宣传培训,提升处方合理率;第三,收集相关研究资料,启动超说明书用药备案工作。”
周雪葵的话音刚落,吴启副院长就开口了:“连续三个月,不合理使用率均为100%——这个情况,可以说是触目惊心了!”
周雪葵知道,刘东建主任正狠狠地瞪着自己。毕竟,在这种全院级别的会议中,当众点出神经科的不合理用药情况,就跟当众点名批评刘东建主任本人没什么两样了。
会被记恨上,也是理所当然的。
以后的临床工作,只怕是更难展开了。
但周雪葵丝毫没有畏惧、心虚,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刘东建主任,平静地和他对视着。
因为她很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奥德赛注射液的不合理使用继续下去。
哪怕付出极大的代价。
而这,正是周雪葵口中的“最后一个办法”。
果然,只听吴启正院长道:“……既然这个药问题这么大,那就全院停用吧。”
刘东建主任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吴院长,这个药师促进神经生长和恢复的,神经科很多病人的治疗都离不开这个药,不能都停掉啊!”
其他一些科室的主任也纷纷附和刘东建主任,说自己的科室还是很需要使用奥德赛注射液的,不能停掉。
吴启正院长思索了一番后,转头问道:“周药师,你说呢?”
周雪葵的视线在各位主任的脸上一一扫过,谨慎地答道:“其他的科室都还好,但是神经科和骨科中的大量患者都涉及到神经损伤,确实还是需要用到奥德赛注射液的。”
“那就这样吧。神经科和骨科的使用量先砍一半下来,其他科室的药就直接停了。先这样限制使用三个月,看看情况。”吴启正院长最终拍板。
会议结束之后,周雪葵去找刘东建主任。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主任失掉了平日的冷静和蔼,直接对着年轻的药师冷哼一声,当众甩了一个大冷脸,然后夺门而出。
其他科的主任从年轻药师的身边鱼贯而出,虽然表情依旧正常自然,但眼神中却都带着冷意、不善或者嘲讽。
姚护手拿资料向着大门走去,路过周雪葵的时候,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问道:“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
周雪葵惨然一笑:“你肯定不会答应的。”
姚护冷冷地瞥了周雪葵一眼,骂道:“蠢蛋。”
蠢蛋?
当然是蠢蛋啊?
自己如果不是蠢蛋的话,怎么会坚持不懈地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周雪葵无言以对,只能缓缓地低下了头,露出一个苦笑。
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的鼓掌的声音在会议室中响起。
罗会江一身白大褂缓缓行来,口中说着恭喜,嘴角却噙着冷笑:“周雪葵,我真是太佩服你了,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好办法的?我相信,在你的不懈努力之下,八顺市人民医院药剂科很快就会名存实亡了。”
真是有够阴阳怪气的。
不愧是药剂科的第一“阴阳人”。
周雪葵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刚准备开怼,一个极为利落的男声便如同山岳一般档在了她的前面。
“名存实亡怎么够,最好是赶紧解散才对吧?”姚护目光冰冷,“这样你的药物临床试验小组才能原地飞升,不是吗?”
这时候的“原地飞升”,可不是什么好词。
罗会江的表情顿时变得像吞了苍蝇一样。
周雪葵有点想笑,但在被姚护横了一眼之后,便迅速地离开了会议室。
她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周雪葵是在住院大楼的电梯前追上的刘东建主任。她还没开口,刘东建主任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骂:“很好,周药师,现在你满意了?”
周雪葵正色道:“刘主任,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想要的,从来就只有药物的合理使用?”
刘东建主任:“合理使用?那么贵的药,明明能用2ml偏偏要用10ml?平白无故加重患者的负担,这就是你口中的合理使用?”
周雪葵:“用2ml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你根本就没有有力的证据支撑这种行为。这就是不合理用药!”
刘东建主任:“现在连2ml都用不了!大家都用不了!病人我也不看了,这个医生我也不当了。你那么厉害,你来当好不好?”
这话说得极重。
周雪葵心中委屈极了。
但她也知道,刘东建主任现在正在气头上,自己不能火上浇油,不能把矛盾激化。
吵架吵赢了,对于规范药物的合理使用没有任何帮助。
遇见问题去解决问题,才是工作中的第一目标。
所以,周雪葵沉默了。
她没有回答刘东建主任的问题,只是用她那一双盈盈的杏眼倔强地望着暴怒的刘主任。
仿佛一拳头打在的棉花上,刘东建主任一口气堵在胸口中,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烦躁得不行。
他伸出手指头,一个劲儿地按电梯的按钮,一边按一边骂:“搞什么,怎么还不下来?”
原本在等电梯的病人、家属以及医务人员都默默地退开了半米距离,默契地远离了这个一看就即将爆炸的火药桶。
按了一会儿,电梯还在上面缓缓运行。刘东建主任也不等了,直接迈步走进了楼梯间。神经科在住院大楼的五楼,爬楼梯也可以上去。
周雪葵跟着追进了楼梯间,一边爬楼梯一边道:“刘主任,你如果真的要用2ml的奥德赛注射液也不是不可以,你可以做超说明书用药备案啊!只要能找到相关临床试验的文献,或者指南的推荐,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用2ml的奥德赛注射液了!”
刘东建主任:“走超说明书用药备案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这个药是外国这几年才出来的新药,本来文献研究就少,更不用说2ml这种用量的研究了!临床研究都没有,更不要提指南推荐了。”
周雪葵一愣,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但她很快又想到了解决办法:“没有现有的研究结果,那我们就自己做研究!我们可以把之前的病历资料调出来,做回顾性研究。我们还可以申请做临床试验,做前瞻性研究。只要我们把研究做出来……”
“……那病人早就死光了!”刘东建主任冷冷地截过话头,“等你的临床研究做出来,黄花菜都凉了。”
“可是……”周雪葵依然不肯放弃。
两个人一边爬楼梯一边吵,走到四楼的楼梯间时,突然听到一声长长的抽泣声,极为痛苦、无助,仿佛杜鹃泣血。
俩人都不由地一怔,停下了脚步。
在这僻静的角落中,见到了两位老熟人。
第57章
住院大楼一共20层。除非是去二楼、三楼这种楼层,否则一般人都是坐电梯的。
久而久之,住院大楼的楼梯间就成了整个医院最僻静的角落之一。
而此时,这个僻静的角落中却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位是个年轻的女性,刚刚的哭泣声就是她发出来的。她梳着低马尾,额头边的几绺长碎发带出几分沧桑和憔悴。
此时的她虽然背对着众人,但从她那比普通女性略微宽大的站姿以及微微隆起的小腹,周雪葵还是一眼看出这是一位怀了身孕的女性。
另一个人是一位年轻的男性,穿着廉价的劣质衬衣,黝黑的皮肤上是不符合年纪的深深沟壑。
此时的他正靠在墙上,一边眉头紧缩,一边烦躁地抽着香烟。
这两个人,正是李少群的儿子和媳妇。
周雪葵一眼就认出了两人。
她的目光先是从媳妇怀孕的肚子上划过,随后落到了儿子的香烟上。儿子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不妥,赶紧在地上按熄了香烟,把剩下的烟头揣进了裤兜里。
“刘主任,周药师。”李少群儿子笑着打招呼。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
刘东建主任也被眼前反常的情景吸引了思绪,问道:“你们怎么了?为什么哭啊?你们父亲的病不是恢复得挺好的吗?”
媳妇呜咽了一声,又抽泣起来。儿子苦笑道:“没什么,就是遇上了一点儿不顺心的事。”
不顺心的事?
什么不顺心的事,可以弄得两个成年人这么痛苦?
灵光一闪,周雪葵心中生出一个猜想:“是……医药费出问题了吗?”
儿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用抽烟的动作掩饰脸上的表情。但等手指凑到嘴唇边才反应过来,烟早就被自己摁灭了,只得尴尬地收回手,扯出一个看似风轻云淡的笑容。
但整个人的身上,是藏不住的无力与落寞。
媳妇抽泣着小声道:“包工头……卷钱跑了……”
果然是医药费出了问题!
按照李少群的病情,治疗费用已经在往十万的方向走了。
有包工头兜着的时候还好。现在包工头跑了,这巨大的治疗费用瞬间落到了这个贫穷的家庭头上,落到了这三个无助的苦命人身上。
如同泰山落到了三只蚂蚁的身上。
或许是看出了什么,李少群儿子赶紧道:“刘主任、周药师,你们放心,钱的问题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刘主任,你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无论如何,求求你一定要把我爸的病治好!不管花多少钱都行!”
“哦,对了,我把用的药里面不是有个叫奥德赛的吗?其他药可以停,那个药千万不药停!那个药很好,我爸都说多亏了那个药他才能恢复得这么快的。”
刘东建主任皱起眉头:“这个嘛……这件事现在有些难办了……也不是我不给你用这个药,实在是现在整个医院都用不了这个药了……”
李少群儿子呆住了:“怎么会这样?刘主任,出什么事情了吗?我爸可不能停这个药啊!刘主任,我求求你,求求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这件事我确实没什么办法……”刘东建主任长长地叹了口气,拿眼睛瞟了下旁边的年轻药师,“具体的情况,你们可以去问问她。”
下一秒,周雪葵就被李少群的儿子、媳妇给包围了。
面对着两双殷切的眼睛,周雪葵艰难地解释了事情的原委。李少群的儿子、媳妇,自然也是天塌地陷一般地痛哭了一番。
刘东建主任神色莫名地看着周雪葵,道:“你也看到了吧,临床上很多事情不是按照说明书用药那么简单。”
“对于很多不太富裕的家庭来说,好的药太贵了,按照说明书足量足疗程使用就更贵了。但是为了救命、为了治疗,他们也不可能完全放弃使用这些药物。”
“这种时候,减量使用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刘东建主任叹了口气,语气温和了许多:“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一腔热血、认死理,后来……唉,算了……总之,奥德赛注射液以后要怎么用,这个2ml的不合理处方你以后到底是点还是不点,病人以后该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吧。”
自己拿主意?
是要拿个什么主意呢?
这就是一个永远无法平衡的天平,一端是患者艰难的实际情况,一端是正确的科学真理。
无论是偏向哪一端,都会造成另一端的惨烈坍塌。
而最关键的是,即使是偏向了其中一端,即使是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事情也不会就此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失去了平衡的天平,终究会走向全部的毁灭。
那个看上去被保住的一端,终将也会遭受到更加惨烈的坍塌。
最终,就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下班后,周雪葵提着挎包在路上缓缓地走着,任由夜晚的凉风拍打在自己的身上。
她努力放空一切杂念,让大脑可以高速地运转起来,去找到那个可能存在的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周雪葵猛地停下脚步,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差点就撞到行道树的树干上了。
还好有那声汽车喇叭声,救了她。
“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边野英俊的脸庞随着汽车玻璃窗的缓缓落下而逐渐清晰。
看来,刚才那声喇叭也是边野按的了。
周雪葵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边野也不多问,只是侧了侧头:“天气预报说要下雨了,我送你回家?”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周雪葵也不扭捏,自然地坐到了副驾驶座位上。
边野一边启动汽车一边问道:“地址?”
周雪葵报了一个地址。
边野愣了一下:“这个,好像不是你家的地址吧?”曾经恋爱的时候,边野也曾作为护花使者,将女朋友送到过家门口的。
如今,八年过去了,边野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个地址。
“嗯,这不是我家的地址。”周雪葵望着窗外,思绪早已飘远,“这是,我的一个病人的家庭住址。”
……
那串地址所在的位置,是八顺市一环路内的一个老小区。
小区建成于上世纪的六十年代,一溜的红砖青瓦两层小楼,密密麻麻地列成一排,很有几分上海老弄堂的感觉。
小区刚建成的时候,或许是当时最好的建筑之一。
但时光荏苒,在经过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岁月摧残之后,这片小区早已成为了八顺市有名的贫民窟。
楼与楼之间的间距极为窄小,小轿车在里面根本就开不动。
人走在里面的时候,会有一种进入了悬崖底部的感觉,抬起头来望天,只有两栋楼房无限逼近而形成的“一线天”。
私搭乱建的天线、竹竿、晾衣架、被单、衣裤……无数的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在楼与楼之间生长、延伸,如同匕首一般,就那本就不多的一线天空更是割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