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璃姐姐,昨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受伤的农户,好像都是被人打的。”张子鱼边吃便问道,旁边褚昱挑了一下眉毛,显然自己经常对她念叨的“食不言寝不语”都白费了。
简月璃叹气说道:“此事说来真是让人气愤,这些伤者都是聊城县外近郊的村民,本来好好的耕着自家的地,谁知道居住在这城内的安乐侯曹泰看中了他们的地,要低价收来盖庄子,村民们不肯,要联名到东昌府衙去状告他,那曹泰得了消息,就找了家丁护卫将这些村民打了一顿,还扬言谁再告状就直接打死。”
张子鱼越听越气愤:“难道就没有府衙的人来管吗?”
简月璃又叹道:“因为这曹泰长期霸田占地的事情,原本的东昌府知府傅迁大人几次上书朝廷,却都被曹泰在朝中的势力给压了下来,现在反倒被诬陷贪污了银两,被贬为了阳谷县县令,可叹那曹泰不曾做过任何好事,却因为祖上的功德承袭了这安乐侯的爵位,一味的为非作歹,激得民怨沸腾。”
张子鱼没有说话,瞟了一眼褚昱,上次观音图的事件他既然能让朝廷派人来督办,那么这次他又能不能再请朝廷的人来办理,可是现下她也不方便问,更何况,他和自己好不容易才隐藏了行踪,若是再暴露了,没有了萧安等人的保护,估计凶多吉少,自己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他涉险吧。
回到别院,四下无人之时,褚昱低声说道:“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你无需担心。”
张子鱼诧异他竟然知道自己心中所想,而后又担忧地说道:“可是,你不怕自己的行踪会暴露吗?”
褚昱说道:“这次我会小心些,不会再露出破绽。”
见他如此从容,张子鱼微微放了心,也不追问他要怎么处理,既然他说能处理好,那自己相信他就是了。
第二日一早,褚昱便不见了人,袁思明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张子鱼猜测他去办了昨夜所说的事情,心里担心不已,便是随袁思明到简府时,也是无精打采的,简月璃猜测她心中有事,便单独拉她去花园的亭子里喝茶,袁思明自去房里探望简老爷。
“怎么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简月璃关切地问道,替她倒了一杯茶。
张子鱼托着脸说道:“只是担心我哥哥,不知道他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简月璃笑道:“原来如此,你如此关心你哥哥,他当真有福气。”
“可是,”张子鱼抬起头:“月璃姐姐,袁少爷也很关心你,我看得出他对你有情有意,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犹犹豫豫。”
简月璃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微微苦涩的一笑:“这也怪不得他,他只是过不了心中那道坎而已,你也许不知道,我家一直与袁家都是世交,我和他也算青梅竹马,我也知道他对我有意,便一直等着他来提亲,他却从来不提婚嫁的事情,后来我十七岁那年家父就为我另外定了一门婚事,我虽然不愿意,可是我又能以什么理由拒绝呢,没想到,刚定完亲,男方便得了重病,短短几日就去世了,这聊城县的人都说我克夫,从此便没有人再敢来提亲了。”
“难道,就因为这些闲话,袁少爷就怕了,就不敢娶你?”张子鱼愤愤地说道,看不出这袁思明竟是如此肤浅之人。
简月璃摇了摇头:“他自然不是这样的人,只是,他从小命运不济,受尽白眼,如今又担负粮行重担,所以性子就别扭了些,我多次暗示他,可是他依旧困在自己的心结里,或许还要等上几年他才会明白。”
张子鱼心里佩服简月璃对感情如此坦然勇敢,回想起袁思明那纠结的样子,心里更为简月璃不值,便说道:“姐姐,你如此美貌如此品行,何苦等那么一个人,我若是姐姐这般人物,就一辈子不嫁人,洒脱地过自己的日子,不愁吃不愁穿,又能救死扶伤,总比在内宅中过与妾室争斗的生活要好。”
简月璃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说道:“你这小妮子,才多大年纪就想着不嫁人,若是我不喜欢的人,我自然不想嫁,可若是我爱慕之人,我愿意等他。”
袁思明么,就那纠结的性子,真不知道还要耽误简月璃多少年的光阴。
第9章 六曲堂(下)
阳谷县,县衙内。
傅迁正坐在书桌前看公文,突然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随手又把门关上了。
傅迁一惊,站起来问道:“你是谁?”什么人竟然能躲过县衙的守卫和后院的家丁。
来人掏出一面铜牌在傅迁面前一亮,傅迁念着上面的字:“东宫侍卫官褚昱”,虽有些惊讶,但随后就定了神:“你是东宫的人,来这儿找我有什么事儿?”
褚昱收起铜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傅迁也坐了下来,褚昱方才开口:“褚某来是为了送傅大人一个前程。”
傅迁冷笑道:“那褚公子恐怕找错人了,傅某不是贪恋权位的人,要这前程有何用。”
“是吗?”褚昱说道:“傅迁,承华十一年的进士,历任大同府通判、保德州知州、东昌府知府,各级任职期间体恤百姓,多有善政,按说傅大人这样的好官应当受朝廷重用才是,可如今却被贬为这阳谷县县令,傅大人心里可甘心?”
傅迁哼了一声:“傅某时运不济,落到这个地步毫无怨言,反正都是为百姓做事,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便是当这阳谷县县令,也自有傅某在这一方天地大展拳脚的机会,若是为了升官而攀附权贵,才非傅某的抱负。”
傅迁言语之中都是讽刺之意,褚昱却也没有生气,而是微微一笑:“傅大人看淡名利自是高洁之士,只是这样的高洁之士却不该在官场,而该在山林田园之间做一个闲人。官场的人,若都只想着为百姓做事,而不想着如何周旋于官场之间,那便防不住各种的明枪暗箭,早晚都是贬黜的下场,到那时,空有为百姓做事的志愿,却无为百姓做事的权势,如傅大人一般若只想着保持心中的纯正,却眼睁睁看着他人得到更高的官位鱼肉更多的百姓,这样的官又岂能称为好官。”
傅迁又是一声冷笑:“不瞒褚大人,这些年来拉拢我的势力也不少,却都是贪婪狡诈之辈,拉拢我的目的或是为了壮大他们的势力,或是为了他们贪赃提供便利,那么褚大人替太子殿下拉拢我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天下万民。”褚昱用手指沾了桌上的一杯冷茶,在桌子上写下这四个字。
傅迁一愣,没有想到褚昱说出的是这样的理由,见褚昱眼神坚定真诚自己也颇有些动心,却依旧试探地说道:“褚大人倒是想了一个好借口,可就算说是为了天下百姓也掩盖不了太子殿下拉拢我的意图,倒是褚大人说说,为什么我依附了东宫便是替天下百姓着想了。”
褚昱回道:“因为太子终有一天会掌管这天下,他要的是一个百姓安居乐业的天下,要的是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朝廷,要的是傅大人你这样为百姓着想的官员,所以他想保护和重用傅大人这样的人,可是傅大人却觉得褚某只是在替太子结党营私,若真是为了私利,又岂会舍弃那些汲汲营营之徒,而找傅大人这样淡泊名利的清官。”
傅迁有些羞愧地说道:“傅某汗颜,竟以小人之心猜测太子殿下的心胸,可傅某有言在先,即便现在东宫看重我,将来若要拉拢我,傅某依旧是一个‘不’字。”
褚昱说道:“我说过,太子殿下只是希望保住傅大人为百姓做事,傅大人又何不借东宫的势力助你铲除这东昌府的豺狼虎豹,为你自己谋一个能保护百姓的前程,总比待在这小小的阳谷县里唉声叹气的强。至于你担心东宫想拉拢你,这你倒放心,东宫虽然惜才,却从不强求,你若是经得起考验的好官,自然会有一日站在朝堂之上,成为未来天子的心腹官员,又何谈拉拢二字。”
傅迁起身一拜:“如此前程,傅某自是愿意谋取,但请褚大人吩咐。”
褚昱扶起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和铜牌说道:“太子殿下现在京师郊外的西山行宫修养,傅大人可差心腹将这封信和铜牌送到西山行宫,东宫见了这信和铜牌,自然就会安排相应的言官弹劾曹泰,不过暂时也只能处置曹泰,大人要官复原位恐怕还得等上一段时间。”
傅迁接过信和铜牌,又是一拜说道:“重要的是能惩处曹泰,官位无关紧要,傅某替东昌府的百姓谢谢太子殿下和褚大人。”
褚昱抱拳回礼道:“一切都是为了百姓,又何谈谢字。”
诸事谈定,褚昱便告辞赶回袁家别院,进了后院,见张子鱼正坐在花园的石凳上,手靠在石桌上支着脑袋,望着月亮发呆,便走过去坐下问道:“怎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张子鱼扭头过来,看见是他,今日一直替他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而后说道:“今天和月璃姐姐说了些话,心里有些憋闷,所以睡不着。”
“这倒是奇怪了,”褚昱说道:“我认识你以来,你都是没有心事的,且过得逍遥快活,怎么简小姐到底对你说了什么话,让你变了性子?”
张子鱼叹口气:“我叹月璃姐姐那般难得的人才,竟然都有人不珍惜,若是真的不喜欢也就罢了,总不能强求,可是明明喜欢人家又畏畏缩缩,拿不起又放不下,这般犹豫的样子真是有负了月璃姐姐的一片情深。”
背后一声咳嗽,两人转头一看,袁思明正好站在他们身后,想来张子鱼刚才说的话他都全部听见了,张子鱼不想理他,便转身走了,却也没有走远,而是偷偷躲在墙后听他们说些什么,若是能探知袁思明的心思,也可以为简月璃想出一些办法。
褚昱和袁思明自然知道她没有走远,不过都没有戳穿她,两人坐在石桌旁,袁思明又吩咐人送了一壶酒过来,和褚昱两人坐在那儿也不说话,只是喝酒,一直喝到脸庞微红,方才开口说道:“张姑娘说得没错,我配不上月璃,便是我自己也恨我这样的性子。”
褚昱饮下一杯酒说道:“我一向对男女之事冷漠,也无法知晓你的感受,不过,我倒觉得,男儿生于世间,便背负了许多的希望和责任,尤其是你这样的家世,整个家族和粮行的兴衰都在你身上,最是不应该有感情的牵绊,若是娶了一个喜欢的人,自是要分时间和精力在妻子身上,便淡了拼搏上进的心思,更何况,若是十分心爱自己的妻子,事事都要顾及她的感受,就容易被她牵制,倒不如娶一个不甚喜爱的女子,将全部心思都放在粮行的生意上。”
袁思明苦笑一声,又给褚昱和自己斟一杯酒,缓缓说道:“说来容易做来却难,若是我没有遇到过她也就罢了,随便娶一个女子生儿育女也好,可是这世间就是有这么一个人,偏偏让你逃也逃不掉,心心念念只是她,再不肯娶其他女子。”
张子鱼心里恨到,既然你对简月璃如此情深意重,又为什么这样畏缩,索性把话挑明了不好吗?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为难自己,你的家世样貌也是配得上她的,就算你此刻去提亲,简家也会同意。”褚昱说道。
袁思明又是一饮而尽,眼圈竟有些微微泛红,眼光望着远方,好似陷入了回忆之中,恍惚地说道:“我现在是配得上她,可是当年……,其实,我并非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原本我还有个哥哥,我和他虽是同一个父亲,处境却是天壤之别,他是正妻所生,而我,非但不是他正妻所生的孩子,甚至都不是他妾室的孩子,只是我父亲相好的一个歌姬所生,我母亲和我被养在外室,受尽了冷落嘲讽,我父亲对我母亲也不过一时兴趣,兴趣淡了,一年也不来看我们母子一回,不过是施舍些银子给我们勉强过活而已,等到我八岁的时候,我母亲就因病过世了,我就被接到了袁家大宅,可是连府里的下人也瞧不起我,都去奉承我那个只比我大几个月的哥哥,我空有一个少爷的身份,过得却连狗都不如。”
张子鱼越听越诧异,她以前只听说过“袁记粮行”只有一个少东家,想来应该是从小锦衣玉食,却不知道袁思明儿时过的竟是这样的生活,她更是好奇,又将耳朵往前凑了凑。
袁思明继续回忆,“我父亲舍不得哥哥吃苦,就一直带着我到处巡查铺子,可是不管是店铺的伙计,还是父亲去拜访的朋友,所有人知道我的身份,都只对父亲恭敬有加,对我却是冷落无礼,只有月璃,她也知道我的身份,对我却并没有看不起,反而如同好友一般开解我鼓励我,那时,我便暗暗发誓,定要靠自己的努力去挣得一样配得上她的聘礼,然后堂堂正正娶她过门。”
“便是那珍珠手串吧!”褚昱说道,张子鱼心里想起那串珍珠手串,颗颗圆润洁白,如同简月璃的样貌品性一样无暇。
袁思明点了点头:“其实,月璃她一直都暗示我去求娶,可是我就是执拗地想着要有一样价值千金的聘礼才能证明我的能力,直到十七岁那年,我终于存够钱买了珍珠手串,可是我去简府的时候,才知道她父亲已经和别家定了婚约,而月璃,她虽然反对,可是我对她又没有许下过承诺,她反对婚约的理由又能是什么呢!”
张子鱼听到这儿,心里更是窝火,这个男人当初那么执拗,与其说是为了让简月璃有风光的聘礼,倒不如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如是他当初早点上门求娶,即使身无分文,简月璃也是愿意嫁给他的,又怎么会白白背上了“克夫”的名声。
“当时我便心如刀绞万念俱灰,幸而上天可怜,她还未过门未婚夫便去世了,我当时便想去提亲,可就在此时,我那同父异母的哥哥为了一个花魁争风吃醋被人打死,我便成了我父亲唯一的儿子,这时他才突然重视起我,对我事事都很严苛,又因为哥哥坏了袁家的名声,就要求我不准做出任何破坏家族名誉的事情,我虽然想娶月璃,可是父亲不同意,说她‘克夫’的名声会让家族蒙羞,我有想过要脱离袁家,大不了就是抛开这荣华富贵而已,可是,我不甘心,想起这些年的屈辱和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就觉得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让我父亲和所有人知道,我那不成器的哥哥是永远都比不上我的。”
原来如此,张子鱼心里叹道,难怪简月璃说袁思明从小命运不济所以才变得性子这般别扭,可是,就为了要证明自己,所以就要牺牲掉自己的心爱之人,一辈子活在别人的眼光中吗?还是袁思明其实也没弄明白自己退缩的真正原因,想到这儿,张子鱼终于是忍不住了,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一直走到袁思明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说是因为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其实这都是你给自己找的借口,你之所以不敢娶月璃姐姐,是因为你后悔当初为了面子没有早点求娶她,所以才害得她有了‘克夫’的名声,正是因为这份愧疚,所以你觉得自己不配再向她求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