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获自知有什么办法吸引她,便开口说道:“听说西闻市里有家不错的徽菜,叫庆亭斋。”
张邯茵听见下馆子,咽下最后一口葱油饼,将油皮纸投进路边的竹筐,满意的笑:“一言为定,包你满意就是。”
徐获习惯性的牵起她的手,张邯茵也并没有觉得不妥。好像是约定俗成的事,契约签下。他俩就不再是两个陌生的人。
忽然,只听张邯茵啊的一声叫。
徐获为她挡下飞奔而过的马车,他认出那是曹家长子曹其光的马车。徐获知道,自陛下将大司农一职许给曹谓安之后,曹家是愈发猖狂了。
大司农掌田地,赋税,财政...如此的命脉,竟只是因为曹谓安给郑媛媛进贡了一整株东海珊瑚。如今,郑媛媛把手伸向前朝。徐获多次进谏无果,只好暂时隐忍。看着千里朝堂,他不知会在何日溃于蚁穴。临安岌岌可危了。
张邯茵抬头问:“谁家的马车,这么的狂?”徐获低头看着怀中的张邯茵说道:“曹家。”
曹家?张邯茵脱口而出:“侧夫人?”
“她父亲高升了。”徐获将张邯茵的身子扶正。
“平日,少与她来往。”徐获牵着她继续走,张邯茵跟在后头没说话。
走出东元市,鼓楼之下热闹非凡。张邯茵忍不住问:“我们是要去哪?”徐获回头说了句:“普济寺。”
与徐获绕过高高的鼓楼,张邯茵瞧见城门剩下百十米远。
至城门跟,按例盘查。
守备见到徐获抱拳行礼,叫了声:“将军。”他掏出籍册递给守备。
“将军要出就不必了,放行。”徐获没有说话,收回了册子。就这么徐获与张邯茵一起出了城。
身后守备看着这两个人离开,没说话。倒是身边的人忍不住凑过去问:“这将军府是又添一房?可真叫人羡慕哟~我要是也有个那么个娘就好喽——”
“你是不是嫌活的不够长?去去去,你不要命,我还要呢!”守备讽刺起身边的人。
“嘁——”身别的人听了这话,扭头走了。
...
普济寺在城郊不远处,虽然位置有些偏僻,却是临安香火最旺的寺庙。来往香客络绎不绝。站在普济寺外头,徐获松开了张邯茵的手。
张邯茵还没反应过来,徐获早是一声不响的朝寺内走去。
“徐获——”张邯茵提裙走上高高的台阶,追他去了。
一路绕行到大雄宝殿后的禅房前,徐获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走去唤了声:“殿下。”只见一位比丘尼朝徐获走来,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小获。我既搬出长秋殿,何来的殿下?如今该称我弃思师父。”赵居云看着徐获,满眼都是慈悲与仁爱。
再看向徐获身边气喘吁吁的张邯茵时,赵居云问:“小获,这位是——”
“张邯茵。”徐获说完。张邯茵站在一旁,双掌合十,朝赵居云拜了拜。
赵居云回礼后,转头问徐获:“一切都好?”徐获点头,回了句:“一切都好。”
还没等聊上两句,前院便有人来请赵居云看香。赵居云开了口:“小获,你带着张姑娘先在寺中转转。我失陪一下。”
徐获恭恭敬敬的目送着赵居云离开。气质是藏不住的,张邯茵看着赵居云离去的背影,她想就算剃度出家,仍是挡不住那张雍容贵气的脸。
徐获知道她会问,先开了口:“她是皇后殿下。”张邯茵猜想过她的身份,但没想过她会是皇后。
“哪朝的?”张邯茵不解,她从没见过哪朝的皇后是住在寺院里的。
“当朝的。”徐获的话让张邯茵大吃一惊。
张邯茵想起姬红绫曾说过,皇后的长秋宫住的是郑妃,她一直以为明德皇帝无后,没想到真正的结发妻竟在这普济寺里削发为尼。真是讽刺。
“为什么皇后会在这?”徐获不答,而是领着她坐在了院中的菩提树后头,红绸高束。来求姻缘的男女,都会将一份份期许写进红绸,讲给神佛听。
“是殿下她自请出宫修行。”菩提树百年,参天蔽日,徐获坐在树荫下望向大雄宝殿。
他想起九年前,第一次见到赵皇后时的样子。沉重的凤冠下,一双温柔目,悲悯的看向众生。
赵居云并没有因为徐获是郑媛媛的孩子,而苛待于徐获。之后的五年,赵居云对徐获甚至要比郑媛媛那个亲妈还要好。所以,徐获便常常躲在长秋宫里,不肯回郑媛媛的清辉殿。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样贤德明理的赵居云,与吕弗江结发了数十载。还是败给了那个比明德皇帝吕弗江大上五岁,为人自私刻薄的郑媛媛。
“晟宫污秽。殿下在这儿,才是最好的选择。”徐获感叹,张邯茵都看在眼里。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张邯茵不敢去问,只怕有些话,不知是不是她能听的。
第17章 放下
四年前,就是在这样一个明媚的晌午。
赵居云卸下了她戴了很多年的凤冠,一步步走出长秋宫。来到德曜殿前,叩别了昔日里,她最敬重爱护的丈夫。
吕弗江站在长阶之上,甚至不愿再多看她一眼。他对郑媛媛的深情,却用赵居云做嫁。可走的那天,赵居云竟没有不甘与怨恨,她全都放得下。
她想,慈悲的佛陀会给她一个家。吕弗江种下的因,合该有他的果。
十五岁的徐获,牵着送行的马车,站在兆元门外。
赵居云优雅且从容的走来,轻轻的叫了声:“小获——”徐获愧疚,却又无力改变,是郑媛媛害的赵居云沦落,可郑媛媛是他的母亲。
“殿下...”徐获攥紧手中的缰绳,道了句:“对不起。”赵居云揉了揉徐获的头,温柔的目光如旧,轻声安慰起他来:“这是我们的恩怨,与你有何关系,你不必抱歉小获。”
赵居云看着徐获身上厚重的铠甲,细细摸去上头的纹路,说道:“这次出征,嬢嬢不能再送你了。还望你万事周全。”
徐获再一次看向赵居云,她好像一只脱困的凰鸟,挣扎着远去。
“小获。照顾好陛下,吕家的江山太平,靠你了。”朝堂混沌,吕弗江无人可用。赵居云知道吕弗江把希望压在了,徐获这样一个外人身上。
赵居云虽对徐获关照爱护,却仍要提醒徐获,这江山,是吕家的江山。不可逾矩。
徐获郑重应下:“是,殿下。”像是被授予了某种使命,赵居云的话他一直记得。
这么多年,后骁营制衡在云曹两家与百官之间,不敢妄想。尽管,徐获想要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可天子愚昧,他全然掣肘无力。
少年时对天子的仰望与期许,也在岁月中慢慢消磨殆尽。
若弑杀天子,徐获不怕史家刀笔,抨击他的功与名,他只要太平。可那句承诺太贵,徐获不想辜负他最敬重的皇后殿下。
张邯茵的掌心握上徐获的手背,想说出些安慰的话来:“少时,在宫里给九公主当伴读。总到姑姑的殊华宫看她,就连盛宠极荣的姑姑,也会说出后悔这两个字来。”
“那时,我就知道,宫里的墙是不透风的,连呼吸都不自由。弃思师父的选择或许是对的。”张邯茵望向身边的徐获,他依旧是沉默的。
就算徐获不说,她也感觉得出,这位皇后殿下对于他来说有多么重要。
可其实,往事既然已经过去,徐获早就释怀了。他只是在回忆过往时,感到忧伤。
徐获抬起头,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听张邯茵提起从前的事,他开了口:“所以,你就是在那遇见赵兖的?”
“少给我提他。”张邯茵反应过来,一拳重重捶在他的腿上。徐获笑了笑便没再说话。
两个人坐在树后,静静看着来往的男女,在树下虔诚许愿。
张邯茵不由的发问:“你说他们许的什么愿?”她不懂这世间真的会有如歌如泣的爱情吗——那命定的姻缘在她眼中也是会消散的。
徐获看着那些男女将红绸掷向枝桠,说道:“无非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话。你可信这些话?”
“不信。”张邯茵坚定的摇摇头,又反问徐获:“你呢?”
“一样。”看遍身边那些折磨纷飞的比翼鸟,徐获早就不再相信虚假的情话。纵使这些话只是对未来美好的希冀,他也不愿意去说。
张邯茵笑了,没想到在这点上,他俩倒是出奇的一致。
赵居云看完香回来,朝树下的两个人走来后,说道:“今日留下吃斋吧。”张邯茵听见斋饭,表现出很想尝尝的样子。徐获看见状,便没有推辞,应下了。
赵居云邀他们去禅房喝茶。
张邯茵怕耽误赵居云与徐获叙旧,赶忙:“你们聊,我想去厨房帮忙。”
赵居云本想出言劝阻,可徐获却开口:“让她去吧。”赵居云就没再多说,叫来小和尚领着张邯茵去了厨房。
往厨房去的路上,张邯茵在小和尚身后,看着他圆圆的小脑袋开口:“小师父,那个人经常来找弃思师父吗?”
小和尚挠挠头,想了想:“那位施主不常来,每年只有今天才会来。”
“为什么啊?”张邯茵真的想摸摸他的小脑袋,可还是克制住了。小和尚回道: “小僧也不知。”
转了个弯,张邯茵就闻到厨房里传出的饭菜香,小和尚用手掌指了指:“姑娘,厨房到了。”
厨房里有人闻声出来,小和尚合掌问安:“妙新师兄,这位姑娘是来厨房帮忙的。”张邯茵跟着小和尚合掌拜了拜,妙新恭敬回礼。
“您跟我来。”张邯茵拜别小和尚,跟着妙新进了厨房。
禅房这边,赵居云为徐获斟好茶,便问:“谁家的姑娘?”
徐获端起茶盏,闻了闻,这么多年赵居云的茶艺依旧如初。饮下后才开口说道:“东平的豫王妃。”对于赵居云,徐获向来没有丝毫隐瞒。
赵居云也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重复了一句:“东平?”
“您不必担心,一切安排妥当。”徐获明白赵居云的意思。
“有些事我不问,我知你心里有数。只是,她毕竟是东平人,又跟皇室扯上关系,我还是要提醒你,谨慎些为好。”徐获点点头,不再作答。
赵居云看着徐获,问道:“喜欢她?”
徐获搁下茶盏摇了摇头。赵居云满眼的慈悲,笑着说道:“能有人陪陪你,也好。你一个人确实孤独了些。”
赵居云心疼徐获,他本就自小孤僻。将军府这些年的情况,她也心知肚明,徐获身边没个能信的人。她倒是一直希望有人能温暖这孩子。
说话间,门外传来张邯茵的声音。
“徐获——”徐获听见,便从座上起身向门外去寻。只见张邯茵一人提着大大的食盒,艰难走来,催促道:“快,快来接一下。”
“怎么自己提过来?”徐获接过饭盒,是有些重的,不知她怎么提过来的。
张邯茵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回道:“师父们,还要给香客备饭。我自己来就行...”张邯茵说着帮推开门,“进去吧,我都饿了。”
“又饿了?”徐获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胃口这样的好。张邯茵看着他理直气壮的回道:“我可是忙了大半天呢!”
徐获提着饭盒进了去,张邯茵跟在后头,瞧见赵居云俯身行礼。赵居云摆摆手,说道:“阿弥陀佛,不必多礼。张姑娘,快坐下喝口茶。”
张邯茵走去案边,接过赵居云递来的茶杯回了句:“多谢师父。”她是真的渴了,将茶一饮而尽。徐获将食盒搁在饭桌上,张邯茵喝过茶,识相地走去帮忙布菜。
“香吧?”张邯茵将菜搁上桌前,在徐获面前晃了晃。
“你别说,妙新师父的手艺真好,素菜都能做的这般美味。”张邯茵自顾自说个不停,“我是不会做饭,不然肯要同妙新师父学上两招。徐获,你会做饭吗?”说完,她戳了戳身边的徐获。
徐获没应,将筷子摆齐,说了句:“开饭吧。”张邯茵点点头,转身走去邀请赵居云:“师父,您请上坐。”
就这么三人吃完饭,已过午时。张邯茵收起碗碟,刚要提起食盒想要送回厨房,却被徐获拦住:“我来。”
徐获提着饭盒转身对赵居云说:“殿下,我们回了。”赵居云点点头,说了句:“去吧。”
拜别赵居云,徐获与张邯茵去到厨房将食盒归还给妙新。出了厨房,刚过菩提树。张邯茵又碰见了那个可爱的小和尚。
“阿弥陀佛,施主要走了?”小和尚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张邯茵忍不住的笑。她高兴地挥手告别:“再见了,小师父。有空再来看你——”
小和尚走远,张邯茵才转身问徐获:“就这么走了?不多待会了吗?”
“我只是来看看殿下,她好就够了。”徐获摇头,张邯茵望着大雄宝殿追问道:“那既然来了,我们去拜拜菩萨再走吧?”
“不拜。”徐获不奉神佛,战场里生杀,他早就做了自己的佛。
徐获说完快步离去,张邯茵跟在他身后,穿过寺门,走下普济寺的长阶,来往的香客依旧是络绎不绝。张邯茵回首望去,佛门清净,前后一步便是红尘滚烫。赵皇后当真是放下了吗——
离开普济寺,张邯茵与徐获并肩而行,正朝着临安城走去,她忽然叫了声:“徐获。”
徐获并没有看她,只是应了声:“嗯?”
“你为什么每年只有今天才来看皇后殿下?”她的问题,并没有让徐获停顿,他答:“今天是殿下离宫的那天。”
“是这样。”张邯茵突然就感受到了,徐获的细腻。她觉得他也不像是完全无情无义的那种人。她追问起:“那...皇帝可曾废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