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下去吧。”徐获站在那里,不动声色。
“布置什么?”张邯茵歪着头看他。徐获没有应答,转身拉起坐在藤椅上的张邯茵,便说:“进去就知道。”
“什么啊——”张邯茵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就被徐获拉进了长川阁。
刚进去,张邯茵被眼前的场景惊着了。烛影摇红,剪影成双。妆台上搁着喜服珠冠,檐廊下摆着莲子花生。这分明就是要拜天地啊——
“徐获,你这是...要做什么?”张邯茵呆呆的站在屋子中间,有些不知所措。
徐获将门关上,转身走过她身旁,一句话也没说,朝桌边走去。只见他俯身为张邯茵端起装有喜服的托盘,零星珠宝点缀的喜冠就搁在喜服上头。因着是纳妾,那身喜服只能用了绯红。
徐获将托盘递去,张邯茵下意识接过喜服。她没想到昨日一句玩笑话,他竟也当了真。
“换好了叫我。”徐获转身退出了屋外。留张邯茵站在原地,她不由地深吸了口气,愣了半晌,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将喜服换了上。
坐在了妆台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张邯茵沉默了。
想起三年前,嫁给赵兖时的样子,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御赐的金玉良缘。那时她是多么满心欢喜,最后却这样惨淡的收场。她觉得嫁给赵兖的那三年,就像是被偷走了一样。
而今,她却异常平静。将珠冠戴上后,轻轻叫了声:“徐获——”
徐获推门进时,看见穿着嫁衣的张邯茵。恍惚间,就好似柳南关初见,也是绯红色的衣裙,只不过那时张邯茵手中,还举着与她不相符的长刀。
“只叫我穿,你的喜服呢?”张邯茵低着头顺了顺裙边,自顾自的说:“衣服有些大了,但还能凑合。”
话正说着,只见徐获走来,解下外衣的扣子。张邯茵抬头发现,迅速捂住了眼,说道:“你做什么?!礼还未成,不能逾矩。”
徐获继续将外衣脱下,里头的喜服露了出来。将外衣放在一边后,他拿开张邯茵的手说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没什么。”张邯茵不承认,徐获看着她问起:“紧张?”
“小瞧谁?再大的场面,我也见过。”张邯茵不屑的回看。徐获笑了笑,将手伸到她面前,说了句:“走吧。”
可不知为何,张邯茵抬起头叫了声:“徐获...”
“嗯?”徐获凝望着张邯茵的那双眼,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可他却读不出,也看不透。许久,张邯茵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冰冷的手放在了,徐获温暖的掌心里头。
徐获牵起张邯茵,一起去了庭后。
月朗风清,一条长长的红绸,二人相握在两端。
他们不拜高堂,拜乾坤。星河作证,清风贺答。对拜时,不曾许诺,只郑重的拜下。两个残破的灵魂,不知从此,能不能拼凑出个完整的一生...
纳妾,不是娶妻。仪式从简,所以结束的很快。没有高朋满座的宾客,没有锣鼓喧天的热闹。礼成后,只有他们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坐在廊下。
徐获举起桌上的合卺酒,无言相望。张邯茵倒没看他,端着酒一饮而下。
这天地拜了,合卺酒也喝了。张邯茵悠闲的抓起桌上莲子,吃了一口,苦味在口中蔓延。
她却猛地想起,接下来该是——洞房!!!
于是,张邯茵偷偷瞄了眼一旁的徐获,可他似乎并没有什么要入洞房的意思,张邯茵这才算是舒了口气。说实话,她倒也不是想逃避,她逃不到哪去。但总归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没想到这口气还没舒完,徐获就起身开口:“既然礼成了,那我就...”他的话说了一半,却被张邯茵打断。
“你等等。我还没准备好!!”
....
“我知道,我们成了亲,做那种事也无可厚非,但我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
“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要不咱们先把灯吹了...”
张邯茵一个人说了半天,徐获话都插不上。只好俯下身,蹲在张邯茵身边听她说完再开口。
她回了头,身边徐获装作不怀好意的说道:“你与赵兖,该不会——”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的张邯茵,羞愧的捂上了脸。
徐获轻轻抓起她那掩面的手。慢慢靠近,张邯茵闭着眼不敢睁开,以为徐获会去吻她。
没想到徐获停止不动了,咫尺之间他开了口:“我刚才想说,既然礼成,那我就先回了。”他松开了张邯茵的手,退回到了原本的距离,“我不会勉强你。”
“你好好休息。”徐获见她不说话,便准备动身。
张邯茵愣住,是她再一次低估了徐获。她的心在某一刻,动摇了。
张邯茵一把拉住了将要离去的徐获,徐获回身看去,她低着头,发上的珠冠摇摇欲坠。
昏黄的廊下,有风吹过,张邯茵拽紧了他。徐获再次俯身,为她卸掉沉重的珠冠,搁在廊下。青丝瞬间如瀑散落,张邯茵抬眼看他,还没等徐获开口。
就被张邯茵吻上了去。月色低沉,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悲伤在夜里燃烧。燃尽她对故乡最后一丝希望,就此沉沦了,她跟过去的自己告了别。和着夜晚的潮湿,临安的月色如旧。命运也该就此牵连。
红烛燃尽,漆黑的夜里,只听得见风的声音。
一切都归于平静。
张邯茵躺在徐获怀里睡不着,索性翻了个身,把脸朝向了庭后。
徐获醒了,从背后抱住了张邯茵,将头埋进了她的发间,嗅着她发间的香气,低声问:“睡不着?要不要抱你到榻上去?”
张邯茵默然看向门外,若有所思。徐获见她不答,于是又抱紧了些,张邯茵能够感受到身后,徐获均匀吐出的呼吸。她开了口:“徐获,你一直生活在临安吗?”
“没有。十岁之前,我生活在叶榆。”徐获认真回答了她的话。
“想过回去吗?”张邯茵说着轻轻摸了摸他手臂上的线条,那是能提剑捍万军的手臂。
夜再次沉寂下去。
徐获不说话,想起在临安的十年,不喜也无悲。自己如今二十了。其实,从被父亲抛弃,离开叶榆的那天,他就没想过再回去。
许久,他慢慢将手收了出去,坐起身说道:“回不去了。”
从徐获无奈的话语中,张邯茵感同身受着。她转过身去,虽然夜很深,但她还是隐约能描摹出徐获那有力的背影。
“我抱你去榻上吧,这儿容易着凉。”刚说完,她就被徐获横抱而起,慢慢走向了榻边。
徐获将张邯茵轻轻放在榻的内侧,自己侧身躺在外头,背对着张邯茵。
月光撒进长川阁,张邯茵望着徐获身上,那因为战争所留下的一道道的伤疤,五味杂陈,她伸手轻轻的碰了下,徐获并没有反应。
“很痛吧。”张邯茵的话落进安静的夜里,得不到回响。徐获闭着眼睛不说话。
当再睁开眼凝望着地板时,徐获回了句:“习惯了。”
张邯茵翻身躺平,望着帷幔的顶。
柳南关一战,不止让她看清了赵兖,更让她看清了这个世道,帝王自欺欺人,百姓流离失所。邺城的锦绣,原都是用百姓的苦难堆砌出的太平。
天下早就大乱了。
可她想,只是东平...如此吗——又或者,临安、蜀中、叶榆也如邺城一样吧。她都已然飘零至此,那些孤苦的百姓又是如何活下去的。
张邯茵不敢想,越想便越觉得无力。
“你说...这天下何日才能太平?”张邯茵叹了口气。
徐获转身平躺在她的身边,跟张邯茵一样望着帷幔的顶,回了句:“早晚会的。”张邯茵慢慢的将头侧去,看着枕边人。
他有能力改变什么吗?他能让帝王俯身看人间吗...张邯茵不懂。
徐获不再说话,就这么悄悄的睡去。张邯茵静静的看,等到四下寂静,她也悄然进入了梦乡。
第16章 普济寺
一觉醒来天刚亮,张邯茵迷迷糊糊睁开眼。好像全然忘记了昨夜发生的事,看见身边的徐获,她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将头埋进了被子里。
躲在被子里,张邯茵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怪自己被昨天夜里的氛围冲昏了头。
身侧的徐获察觉到动静,睁开眼看到她埋在被子里。伸手想要去掀,没想到被子里的张邯茵紧紧拽着不撒手。
见被子掀不开,徐获使了坏,翻身撑在张邯茵身/上。张邯茵感觉到徐获压了上来,忙的掀起被子,她在被子里脸被憋的红彤彤,看着徐获,不知是不是紧张,竟然憋出了一句:“早。”
徐获假装俯身吻去,张邯茵紧闭着双眼,神经紧绷了起来。可他并没有真的那么做,而是起身,下了床朝张邯茵说道:“快起来。”
张邯茵感觉到被戏耍了,从床上坐起来,却又是敢怒不敢言。眼见徐获穿戴整齐,洗漱妥当,朝她说道: “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不去。”张邯茵不想去,耍赖的躺了下去。
“好,那本将军接着陪你就是。”说着徐获装模作样的吓唬起她来,张邯茵见状赶忙:“我去,我去还不行!!”
张邯茵坐起身,手指着后院说道:“你到外面去——”
徐获站在一旁看着她,不解的问:“为何?”
“我要换衣裳。”张邯茵不耐烦地解释道。
“不能看吗?”说这话的徐获倒是一脸无辜,听这话的张邯茵却被气的不轻:“不能!!”徐获无奈只好将门关上,退去了院后。
张邯茵坐在榻上算是松了口气,麻利将常服换上,坐在妆台前整理好妆容之后,推开了庭后的门。
清晨的微风,吹着徐获的脸,是那样温柔。张邯茵站在他身后望去,如意堂的杏花翻墙而过,随风落进了长川阁。徐获也在看。
张邯茵随口问了句:“你跟宁梧认识很久了吗?”昨天两人虽看似匆匆无言,可她感觉得出,他们之间像是被什么恩怨牵扯着,才会疏离。
“嗯。”徐获没有逃避,“她入府前,就认识了。”
“你们...”张邯茵看着没有表情变化的徐获。徐获却明白她想问什么,他回头只是看着张邯茵,避开话题说了句:“走吧。”
张邯茵见他不想说,便不再追问。她刚想转身去前院,却被徐获拦下:“从这走。”张邯茵疑惑:“后院?”
徐获没回答她的话,领着她向院墙走去。站在墙下时徐获问道:“还记得怎么爬吗?”张邯茵当然记得。那是在柳南关,她看的最美的一次晚霞。
“爬墙?我们为什么不走门?”张邯茵还没问完,就见徐获已经将手伸出让自己踩。
“上去。”徐获发话。她虽是一脸的不情愿,却还是听了。
张邯茵踩着徐获爬上了墙,坐在墙上向外望,她还不知道,长川阁的后院有道墙是临着街的。紧接着,徐获两三下就爬上了墙。
辰时的临安,百姓早早就开始了奔波忙碌,从前的张邯茵都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象。她向来不知忧愁,也不识生活疾苦。
“我怎么下去?”张邯茵看着高高的墙犯了难。
徐获在旁,搂紧了她的腰,还没等张邯茵反应过来,就被徐获带着从墙上一跃而下。落了地,刚站稳,徐获牵起张邯茵的手就向巷口走去。
穿过将军府后的那条街,东元市的早餐摊人声鼎沸。
张邯茵望去,队伍排的长长的问:“那是卖什么的这么多人?”徐获顺着方向去看,回了句:“葱油饼。”
“肯定很好吃吧!”她努力暗示徐获,徐获看了看排队的人,说了句:“人太多了。”
张邯茵不太甘心的追问起:“我饿了,你不饿吗?一大早出来,连顿饭都不请吗?将军大人!”只见张邯茵便说着,便拽着徐获往那里去。
绕过人群,张邯茵站在了队伍的最后面。徐获拗不过,只好跟在了她身后排着。
站在队伍里,葱油饼的香气扑来,她问徐获:“你有吃过吗?他家生意可真好。”徐获摇摇头,他还不是与张邯茵一样,一直以来过着远离市井的人生,又怎会尝过。
队伍并没有排的太久,很快张邯茵与徐获就到了跟前。
摊位前的老伯,不怕烫似的迅速翻转了锅上的饼张,麻利洒下葱花。霎时,香气四溢,扑鼻而来,张邯茵目不转睛的看。
直到,老伯将用油皮纸包裹的葱油饼,递到她手里时,她这才将目光移向徐获:“付钱。”徐获自觉地拿出银两递给了老伯。
“您二位慢走——”徐获收起佩囊,同老伯点头示意。
走出摊子,张邯茵掰了一块递给徐获,八卦起来:“佩囊谁绣的?”
“宁梧。”徐获接过张邯茵递来的饼,尝了尝,市井的美味,不比珍馐玉食差。
张邯茵听见宁梧的名字,像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一样,速速追问起:“为什么偏是戴着她给你绣的?府中那么多人没人给你绣吗?”她吹了吹热气腾腾的葱油饼,看着徐获。
“这个好看些。”徐获说的是真话,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家中的妾室,明明一个个都出自名门。绣出的佩囊却歪歪扭扭。宁梧的这个确实是最好的一个。
“骗人。”张邯茵不信,狠狠咬了几口葱油饼。
“你可会绣?”徐获问她。这么仔细一看,张邯茵觉得徐获的佩囊确实有些旧了。
“当然会了。”张邯茵说起这些女儿家的技艺,还是有些骄傲的。
出自邺城张氏的张邯茵,八雅、礼仪、女工,样样不差。她自幼就是被培养出像她姑姑一样,要嫁进天家的女儿。
“那你改日给我绣一个换上。”张邯茵听了徐获的话,撇了撇嘴:“我有什么好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