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她没在撒娇卖乖,也没假意好心。江婳认认真真地补充道:“你面冷心善,在外边拼杀会吃大亏的!”
话毕,双手还比划出一个大圆,似乎是想表述事态有多严重,想吓得他望而却步。
看起来像是她初回盛京,裴玄卿将监察司审理的民间奇闻怪事整理成册,扔给她做睡前读物,吓得江婳立马放弃了自个儿开间医馆、独立门户的想法。
闻言,裴玄卿抿唇,无奈地摇摇头。是“厄命阎王”的名号不够吓人,还是人人畏惧他的模样不够真切。才让小娘子误解了,他心善。
如今,她倒有样学样。
只是,为何忽地想将他金屋藏之了?
思及此处,江婳心虚地别过头去,不敢直视他热切的目光,兀自想:呸呸呸,什么金屋藏之,说得像自个儿已经情难自抑地喜欢上他,巴不得时时独占似的。不过是受了太多恩惠,有了能耐便想回报一二。
再多了,也只是怜惜这张美如冠玉的脸。若被哪个不长眼的划伤,就是暴殄天物、人神共愤!
江婳瞥了眼对面的美男子,更坚定了心中想法。她哪能喜欢裴玄卿呢,这样的小郎君,盛京城里不知有多少小娘子心悦与他吧!光丫鬟能数出、被他扔出这条街的,便不下六位,更何况还有暗地里翘首候着的。
可不能、便不会么……
诚然,裴玄卿待她细致得挑不出错,虽然喜怒无常又不讲道理,却生得实在好看。那么,恃美行凶了些,也情有可原对吧?
不喜欢他,显得自己忒不识好歹!
“你发什么呆?”
头顶响起一道清冽的声音,神游间,他已走到身前,手掌覆上江婳的额头:“又发高热了?还是……”
“你才发高热!”江婳跳着退后躲开一步,将小心思藏得死死的,面上云淡风轻:“坐下吃饭呀,这道枣泥山药糕可香啦,你也尝尝。”
她小心翼翼地夹起一枚花型糕点,生怕弄掉了一瓣。桌子太宽,她勾不到对面碗碟,只能高举着悬在中间,催促道:“你快些呀,我手都酸啦!”
短暂地一声轻笑后,裴玄卿身子微微离开凳面,朝前倾身,启唇咬住糕点的一角。江婳脑中“嗡”地一空,显然没想到他会有此行径,手上力道一紧,松软的糕身立刻碎成两半。
“呀,掉啦!”江婳忙伸手接住另一半,刚想自个儿吃掉,他粗粝的指尖猝不及防地握上她的手腕,强行以极暧昧的方式,叼入余下半块。江婳感觉自己的手又碰到了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与重伤时的梦极为相似。便抽回手,壮起气来:“你趁人之危非君子!”
“具体指哪件?是剥衣衫上药、还是抱你回家、还是畏冷的时候替你暖手脚?”
江婳真真哑了声。
比起指尖吻,这一件件都亲密更甚。偏都是出于照护她,没法子朝人家发脾气。
半晌,她忽而松了肩膀,半是质问半是犹疑,糯声问:“裴玄卿,你是不是……心悦于我?”
云边飞鸟鸣唱,灰绿色帐幔被风吹鼓得圆滚滚。倏忽,系带受不住南风攻势,终是撒手散开,由着帘子张扬飘曳。又拂动江婳一只银筷,咕噜着身子滚到裴玄卿手边,与他的筷子紧紧靠在一起,并成一双。
他静静地发楞了好一会儿,眼尾晕出笑意:“是啊,那你呢?可似我心?”
江婳懵懵地支着下巴,很是不满。
这人怎么回事呀?女儿家这样问,自然是期待他拿出千万条说法来证明,她猜测得没错。他却将问题抛了回来,还应得这么敷衍了事。
就像她,论及“不喜欢裴玄卿有些不识好歹”,能列出他许多的好来。而他却没依样夸自己,难不成是没一条能入他的眼?
至少,她的容貌在女子中同样出挑,堪匹配他。且把脉探案和嗅觉灵敏超常的能耐,帮得上裴玄卿不少忙呢!
江婳心头又有些委屈,所以,裴玄卿喜欢她、照顾她,只是拿她当一个办案工具人?
娘亲说过,这世上的喜欢,又分许多种:
父母对儿女的喜欢;
兄姊对弟妹的喜欢;
高位者对有能者的喜欢;
喜得知音、惺惺相惜的喜欢。
最后,也最难遇上的,才是男女间真挚热烈的喜欢。
那么裴玄卿对她,便像是第三第四种,而非郎情妾意……
江婳泄气地锤了下桌子,嘟起嘴:“裴大人,你帮了我和阿妁大忙,我自然该力所能及地替你办案,可、可我也是有骨气的。你若不是真心想与我长长久久,便不要做出这许多令人想岔的事来!”
他顿了片刻,旋即眉间紧锁。
长长久久,这个词太过沉重又奢侈。自娘亲去世起,他所能拥有的,皆飘渺不定、转瞬即逝。所以更加珍惜每个能握在手中的瞬间,就如同用劣质的把戏吓唬江婳,让她乖乖地窝在裴宅里头。
从没想过别离,也没想过未来。她突然发问,裴玄卿慎之又慎,忽而不知该如何作答,才能显得这份承诺鉴定真切。两人缄默着坐在对面,气氛逐渐冷到冰点。
江婳眼泪不争气地涌出,大颗大颗落进碗里,化悲愤为食欲,将碗底菜肴扒拉得干干净净。扬起委屈巴巴的小脸道:“这事一过,我便同阿妁搬出去,再不必劳裴大人费心了!”
第16章 身家以为聘
五月的天阴晴不定,裴玄卿出门上值时还艳阳高照,这会儿近申时,乌云开始黑压压地团积起来,空气闷得人发慌。
江婳停了笔,从窗口探头,估摸着不一会儿便要下大雨,顿时想起那人离家时急匆匆地、没带伞,路上兴许会淋湿。
末了,又一敲脑袋,没好气:“我担心他干嘛……没心肝的人还怕身上受凉?”
自打在临江仙把纸窗户捅破,二人间的气氛就变得无比尴尬。每日天不亮,宅门便吱悠悠地响起。等再被打开,便已月上梢头。
像两个暂住一宅的陌生人,毫无交集。
江婳自是不后悔说出那番话的,感情是本就该拿得起放得下。他若是玩玩看的心态,她便只当是个有恩于自己的浪子,敬而远之。
可放得下,并不意味着像刀削木头般,能直接将心里装着他的那部分剖离。反而如沉疴难愈,非得过了好些春日,万物复苏旧疾当消,才能不留下病根。
“轰——”
隆雷乍现,淡紫色的闪电在黑云中流窜,雨珠砸向房梁,劈里啪啦地狂响。急雨催打着院中花叶,泥土气混着沁脾芳香游荡院中。
江婳不忍这些嫩芽被折弯了腰身,便撑伞走到院中,拿油纸将花圃一一覆住。猝不及防地,身后院门被人猛地推开,砸在栅栏上晃晃悠悠地喊着疼。
莫不是歹人又来了!
——这般想着,江婳头也不敢回,扔了油纸便往房里跑。手还没碰到闩,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就被人拦腰抱起,紧紧地扣在怀里。
她吓得失声惊叫,额前传来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别怕,是我。”
“是你才要怕!”江婳从他点漆般的美目中,看到自己气鼓鼓的倒影:“裴玄卿,男女授受不亲,你既无心于我,便该懂得尊重人。请你,立刻放我下来!”
怎奈何他当成耳旁风,自顾自地搂紧怀中娇娘,大步流星往外走去。塞进马车后,他结实的臂膀锁在内壁,江婳无论怎么踹打都岿然不动。只得泄了气,板着脸问:“你又发什么神经?”
裴玄卿又长又密的睫毛边缘挂着小颗水珠,眉眼柔情万千,薄唇弯起一抹好看的弧度,朝她笑道:“待会儿你便知晓了。”
以二人悬殊的实力,反抗也无效,江婳索性靠在车壁上,冷眼候着,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
马车驶出福宁街,拐过大大小小的酒楼铺面,由朱雀街的一条岔路口,行进盛京最金贵的地段。
江婳拨开车帘,恍惚记得,幼时爹爹说过,此地名为“金玉盘”。便是京中最有钱的富商,也买不到这儿的宅子。只因每隔一段路,便住着侯爵高官,他们向来自视甚高,不肯与商户做邻居。
正因权贵聚集于此,路修得极宽,各家府卫都牢牢把守着外墙,金玉盘的安全程度仅次于皇宫。且不说小偷小摸,便是职业杀手,要从入口处、瞒过那么多家护卫的眼睛,便是天方夜谭。
裴玄卿带她来此处,难道是想献给哪路贵胄……
江婳忽地警醒,有些懊恼自己对他太过信任,怎么着都该在闹市上掀帘呼救,兴许真有胆子大的敢仗义相助。如今进了富贵窝,大家在朝上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会为了她得罪阎王爷?
“你丧着脸做什么?”裴玄卿幽幽开口,先行下车,撑着伞候在一旁,催促道:“下车。”
江婳欲哭无泪,起先还拧着不下,不一会儿便被他亲自捉出,强行带到一处府门前。
朱墙碧瓦,门前有四座两人高的雄狮石雕镇宅,光是大门便能同时容八人通过。
她经过了永昌侯府、丞相高府、太傅何府,却都没这家看着阔气。难怪位高权重如裴玄卿,还想着巴结讨好……
大门被推开,江婳忐忑地退后两步,小厮见了来者,笑着迎上:“主子回来了,咦,这位便是江姑娘了?”
主子?
还知晓她的姓氏……
江婳狐疑地问:“你有这么大的宅子,还住在富宁街小院?”
裴玄卿笑而不语,只手覆在江婳后腰,将伞倾向她,半推着进了门。
大风刮过,才踏过门槛,满园的棠梨香气扑鼻而来。
“虽有半数花瓣被吹落进了泥里,仍能勉强还原三春盛景。看一看,你可喜欢?”
他抬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似将素白花色都揉进手中捧给她把玩。江婳欢喜得很,语调中都带了欢快的模样:“可如今入五月,棠梨花早就谢了,宅中怎会盛放?”
小厮很合时宜地跟上,躬身道:“回姑娘话,京郊温泉林内芳菲未尽,主子花了大价钱买下这些树,栽至院中。您瞧,地上泥都是新翻的呢。”
江婳循着他看的方向望去,树身周边有细碎泥土、颗颗分明,衔接处并非严丝合缝,果真是移植之像。
“内屋还未布置妥当,可今日下了大雨,再不带你来,恐怕就见不到了。”裴玄卿执起她手,缓步向府内走去,一路介绍着布景。
饶是寸土寸金的地段,裴玄卿仍拨出近三分之一的房舍来做药庐,供她钻研医道。后院修有千鲤池,池上莲叶田田,池边有大片空地只放了木桌,什么装饰也没有。
起先,江婳还以为没修筑好,他眉间略有得意之色,直言自己向京中医馆打听过,许多药材需得时常晾晒,避免生虫。
江婳犹疑道:“便是把我那满架的药拿出来晒,也用不上十分之一的地……倒是你自己,留出来练刀的平台也忒窄了,咱们换换吧?”
裴玄卿欣然一笑,握着她的手更紧了几分:“如此说,便是原谅我,愿意长住在此了?”
江婳哑然,方才只听他如何对自己用心,全然忘了二人正闹得尴尬,遂用力抽回手,冷下脸:“我的意思是,暂时……待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还是要搬走的。”
即便买个更大的宅子,这样不明不白地住着,跟从前住在小院又有何区别?难不成多了丫鬟仆人、换上高门豪府,便是真心诚意了?
裴玄卿示意小厮们退下,双手扶上她的肩,郑重其事地说:“这宅子、包括我名下其余产业,都交由你。这下,可算长长久久?”
他身量高挑,江婳抬起头,才能堪堪与他对视。斜风裹挟着雨丝漂泊,俏皮地、想着法子避开伞,沾湿行人衣衫。自膝下起,她的罗裙湿哒哒地黏在腿上,裴玄卿瞥见,用力将心上人往怀中拉近几分,不容反抗。
“那日回去的路上,你离得远远的不愿同我言语,我便一直在想,或许对女子而言,未来真的比眼下重要。若我不给你个确切的答复,你定会离我而去,对吗?”
江婳心头一暖,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诚然,她有自己的傲气,不甘像个新奇物件儿似的,供人一时兴起来取乐。若非良人,她定会早早抽身。可“未来比眼下重要”,却说得不对。她珍视与裴玄卿相处的每个瞬间,若说急于谋划未来,也只因太过珍视,而希望这份“眼下”能永存。
她缄默不语,樱唇紧紧地抿着,裴玄卿看不穿她的思绪,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急忙解释:“你知道的,我是个行走在刀尖上、生死没个准头的人,或许哪日出使,便再也回不来。若我向你承诺,定会日日伴在你身侧,那我身死那日,岂不算失约?”
“呸呸呸,不说好话!”江婳急得跺脚,伸手捂上他的唇,水汪汪的眼睛泛起酸涩:“那你就不能为了我,珍视性命吗?”
裴玄卿略带粗茧的手指握上,将纤纤柔荑拿到胸腔前,沉声道:“我自会万般珍重,可就怕天不遂人愿。只要钱财傍身,你总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从前,他绝不会考虑活多久这个问题。只想着不要命地往上爬,早日完成娘亲遗愿。自打柔光环身的小娘子侵占心尖,他才生出贪恋。若是那黄鹂般娇俏悦耳的声音,日日都能在耳边打转该多好。
“这些天,我想着若拿不出凭证,空口说好话,你也不会消气。便四处奔走,待万事俱备了,才好同你说。江婳,府中下人全部签的死契。即使哪日我不在了,他们对你有半点不敬,都打得骂得杀得。”
顿了顿,又想起什么重要事情,补充道:“宅子、田产、铺面,我这些年攒的,足够你安度余生。若我死了,你就……”
话音未落,唇畔被她袭住。少女清甜柔软的唇轻轻贴上,带着淡咸味的眼泪顺着嘴角滑进舌尖。江婳脚垫得吃力,腾地移开,满面委屈地望着他。
这家伙狗嘴就吐不出象牙,她想要的不过是他真挚明确的心意,告知便是了,何苦像交代后事一样,害她脑中现在就快进到给裴玄卿送葬的画面。
双手被捏着,那便只好这样阻拦他胡说八道。身家性命都能交出来,亲亲……不过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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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