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猛地抽回袖口,微微摇头,她还未意识到什么,裴玄卿兀自发笑:“如此,公主便是承认:手稿不在御书房,而是在启元宫?皇上圣明,必不会放纵公主光明正大地拿走。想必,公主才是偷窃之人?”
直到现在,安阳才恍然明白自个儿被套了话,倔着性子昂起脸:“拿了又如何!本宫不过好奇想学习一二,医术手稿并非国之机密,哪条律法规定公主看不得?”
若是皇上授意,她多半会求助父皇。可她方才一眼都没看过去,想来皇上未曾下令。可没有御令,她又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御书房。
究竟是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这唯一的嫡公主手眼通天,江婳无从计较、也没法查证。
“回皇上,民女方才所言,是为了引幕后之人说出真相。为了防备有心之人,民女在家中抄录了一份手稿,待墨痕完全干后,洒上水珠再暴晒。如此反复,最后揉搓生皱,看起来,便像是陈年旧书。公主所窃,正是抄本。”
周世仁身子摇摇晃晃地、跌坐到地上,额头抹了一把汗。安阳不服气地质问:“即便你有原稿,又如何能将之下的医道占为己有?周太医,你且安心,父皇圣明,绝不会叫升斗小民诬了你!”
第20章 真假神医(3)
“若不是周太医贪得无厌,我确实没法子。”
她将书翻到最后两页,摊开递给內监:“皇上明察,妇人产子,十个里头便有两个难产身亡。周太医自回京后,可有推行任何关于剖腹产子的方法?”
手稿上誊了十来页的内容,被周世仁缩减成短短三行,意在记录他的卓越成就之一。可江婳多以绘制为主,大抵是他没亲身经历过,怕以文抄录时写错了,因而只记载“某妇人有孕在身,因疫病而体虚乏力,吾曾剖腹取婴再缝合,母子平安。”
皇上日理万机,自是记不得。內监及时应声:“回皇上,去年容国公府的二夫人遇上难产,那时请求御医相助,周太医便在其列。后来……针药没能救回来,母子俱亡。”
周世仁颈下的衣裳逐渐皱了起来,身量不再笔直,初现老态,喉间也开始沙哑:“皇上,二夫人何等尊贵,岂能以民间法子剖腹,若出了差池,下官哪里担待得起。”
此话一出,隐匿在帘后旁听的太医们心思各异。与他蝇营狗苟、善于钻研之辈自然觉得有理,可真正想进太医院精益医道的,却对此嗤之以鼻。
若产妇还要分个三六九等,谈何医德。
江婳胸有成竹,立刻朝裴玄卿点点头,回身道:“皇上,民女猜到周太医会有此说法。这几日寻遍盛京,找到两只胎儿过多、生产时会有极大困难的雌犬。就请众太医见证,民女与周太医分别为它们助产。您与公主,暂且回避为好。”
顿了顿,乌溜溜的杏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和颜提醒道:“周太医,请务必保母犬与幼犬尽数平安,否则,民女便要怀疑这书的真实性了。”
论及针灸用药,周世仁的水平绝不在她之下,更何况过了这么多年,他早将此书背得滚瓜烂熟。唯独实践,是他不敢、也不便做的。
皇上万万没想到此女准备得滴水不漏,现下哪能再驳裴玄卿,只得同意他们前往太医院进行。
“周太医,别发呆了,请吧。”
江婳笑颜盈盈,纤白玉手摊开。他唇齿阖了又张,上下牙碰出了轻微声响。似是想与皇上说些什么,可皇上目光久久都没落到他身上,周世仁只得强撑着,跟在內监身后,去往太医院。
裴玄卿跟在最后,忽地被皇上叫住。待到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皇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朕以为她是个软和善良的性子,没想到这般不依不饶,先前倒是看错了。”
“软和?皇上误以为的,是软弱吧?”
裴玄卿失笑,自打她满身狼狈地被关进黑屋却保持理智、试图分辩起,他便知道,江婳是坚韧勇敢的。
再到崖下搭救,她大可自个儿先跑、保住那一筐维持生计的草药,却还是颤颤巍巍地撑起他,有意避开伤口。
后来,她说着去“想办法”,裴玄卿打心底觉着,她不会再回来。这些“你等着,我找人来救你”的戏码,他在办案时,不知见了多少平日称兄道弟、夫妻情深之人演过。
她会以德报怨护他回京、会感同身受替何翡求生路、会在重伤之际握住他一截小指,啜泣着说“不要记仇”……种种的种种,让他讶异,世上真有这般纯善之人。
可饮酒闲谈时,江婳也曾说:“不能自保的善良就是软弱,我不想像个废物一样连累身边人。”
眼尾的红让这双凤眼看起来妖邪异常,他的话比冬日里檐下的冰锥还冷:
“我以为,当上梦寐以求的九五至尊,便不必再让儿女受欺辱,才有所期待、将她带到御前。没想到啊……这回,又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你放肆!”皇上大怒,老态的脸上有浅浅沟壑纵横,随着他起身而动了动:“天底下哪有儿子为了女人,这么跟老子说话的?朕看她是装出一副娇滴滴的模样,骗你心软!”
诚然,江婳那些撒娇卖乖,他看得出、也次次受用。但到了紧要关头,她没有一回是手足无措等他想法子的。
便是这次,若全信了他的话,真当皇上铁面无私而没留后手,这个大亏就吃定了。
他不屑地嗤道:“皇上,难道世间女子皆该以平庸软弱、对上权者唯唯诺诺为德?太后还政前,中州亦是国泰民安,半点不输先皇当政时。可朝堂、民间仍处处诟病,只因她是女子。”
象征着皇权的头冠因行走得过快而晃落,皇上颤着脚步走到他跟前,高高扬起手。
耳边的风刮起额发,裴玄卿唇角流出一丝血,面颊鲜红。
皇上暴跳如雷,没了半分沉稳庄重的帝王之态,几乎手脚并用的指着他的鼻子骂:“逆子,那毒妇如何能与先皇相较。她……她蛇蝎心肠,让朕十几年在太子之位上如履薄冰。老了还把持朝政,朕这个皇帝当得像个笑柄,你知不知道!都是因为她,朕才不能认你们母子的!你、你该跟朕一心,恨不得食她肉、啖她血啊……”
裴玄卿抬手,擦去唇边红迹,将嘴中咸腥的血咽了回去。
对他存有一丝温情,是娘亲的希望,也是自己的错。
他从没变过。
不能认妻儿、听皇后差遣,都是因为他想坐上东宫太子位,如何能怨到别人头上。
裴玄卿替新旧两任皇后悲哀、替娘亲悲哀,她们都成了皇家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而最让人可怜的,竟是看似赢了一切的皇帝。
那苍老的外表下,内里早被王权腐蚀透了、烂成臭泥。比起他,裴玄卿觉得自个儿杀出的血路干净极了。
或许将来,太子、桓王晋王也会重蹈覆辙。万幸,他是个不配认祖归宗、写入玉碟的外室子。
“微臣还要去太医院观摩,告退。”
皇上伸手,将将碰到那扬起的袖摆,它便随着主子的大步流星而逃开。皇上合上手心,什么也没抓到。红肿的眼睛死死瞪着他,怒斥道:
“朕许你爱一个女人,但绝不允许你爱到昏了头!你若再为了她说这些悖逆的话,朕就杀了她!”
裴玄卿怔住脚步,回过神。皇上只以为他要吓得求饶,就如那日求药一般。站直了身子,面上泛起胜利者的笑意。
然而,那浑身笼罩着日光的身影,只冷着脸,微微倾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好啊,请便。”
“你说什么?”顷刻,皇上以为自个儿幻听了,重复了一次:“朕说,要杀了她,你没听到吗?”
裴玄卿双手摊开,笑道:“您是天子,生杀予夺不过一句话,微臣哪里拦得住呢?只是,她若身亡,还请皇上备两副棺木,好留一副给您的第五个儿子。”
宁可同死,也不因难言之隐生离,是他与江婳早就达成的共识。
纤长挺直的身影大步离去,皇上腰间慢慢塌了下去,顷刻间,像又苍老了许多似的。眼前模糊起来,那身影看得不大真切。抬手想去抓时,它已融入日光里,逐渐缩成一个小小的点,后消失无迹了。
老者瘫坐在递上,喃喃自语:“黑衣裳怎么变得跟太阳一个颜色呢……月娘,他、他不像我了……”
*
虽是用来一分高下,江婳也不愿伤及无辜,自个儿先顺利给雌犬生产、缝合完毕,才让周世仁开始,她在一旁看着。
众太医亲睹了此法,只觉得惊为天人。中州向来以针灸辅佐生产,从没人胆大包天,敢剖开产妇的肚皮。
后想着,医者多为男子,也实在不便,对周世仁的话,疑心更重了几分。反倒钦佩起江婳来,真心期盼着能多些女大夫,好治疗妇人之症。
周世仁装模作样的给刀喷上酒、过了火,握在手上久久未发动,江婳啧啧地摇头:“周太医,还好民女找的雌犬在预产期内又没立刻发动,否则,你耽误的时候,子犬早就闷死了。”
“你住嘴,本太医自有判断!”
他颈间都是汗珠,与早上那个镇定自若地君子截然相反。江婳努努嘴:“我倒想安静呢,可你拿错刀了,不得不说啊。”
周世仁定睛细看,没看出哪里不妥,以为又是江婳在设套让他钻,不打算搭理。然而她兀自抽走刀,举着自己用的那把,给大家展示。
这么一对比,两把刀虽然大小外观几乎一样。但江婳所用的,刀尖更为锋利,便于破皮;而他所持的,最锋利之处是刀刃,易于切割。
太医们目光异样,周世仁觉得脚下有些站不稳,强行定神,接过江婳那把,嘴里强撑:“我一时看错罢了,江姑娘也不要太咄咄逼人。”
蓦地,刀即将触到雌犬肚皮,再度被抽走。江婳挑眉道:“周太医,不同活物间,或能以血液传播疾病。《疫病杂症论》里写得明明白白,你怎的忘了重新喷酒过火?”
“我方才只是在找何处开始为佳,并未动手,你急什么?”周世仁夺过刀,凶狠之色逐渐浮出眼底。他不敢再看同僚们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再给刀消毒。
安阳方才闻见血腥味,已熏得吐了三回,这时坐得远远的,以帕掩鼻。她听不清这些人在说什么,只依稀看得周世仁状况不太好,还未开始就落了大下风,犹疑道:“他怎么回事,难不成真是抄那村妇的?”
婢女安安静静地扇着扇子,未答话。但凡是个明白人,心里都有答案了。为免公主发怒,她只得小心翼翼地哄着:“还未分出胜负,公主耐着性子再等等。”
“哼,若真是抄的,岂不是害本宫跟着丢了大人!”安阳一把夺过扇子扔到地上,烦躁地踩了几下:“扇扇扇,头发都吹乱了。他要是害本宫吃闷亏,本宫要了他的命!”
第21章 真假神医(4)
许是被多人围观的缘故,雌犬逐渐不安,叫声哀切起来,想必胎动难挨。江婳隐去笑意,开始催促着:“周太医,你没瞧见它不适么,还在等什么?”
“好……我这便开始。江姑娘,你来瞧瞧这块儿,是起的疹子还是什么?”
江婳闻言,低下头凑近细看。刚拨开毛发,便觉得颈间一凉。
周世仁握着刀,最锐利的尖处抵在她喉管处。只肖轻轻用力,便能瞬间刺穿。他一手握住江婳的肩,朝众人厉喝:“滚开,都滚开!”
狗急跳墙下破罐破摔,是太医们没预料到的。这会儿慌忙后退,有些年迈的连鞋都踩掉了一只,焦急地劝道:“周太医,你可别想岔了呀。挟持了江姑娘,于结果无益的。”
周世仁冷笑:“怎么无益?如今她才是立了大功的人,皇上若不管她的死活,多叫民间寒心。况且,不是还有个爱慕她的裴玄卿么……”
安阳在里间候得烦躁,忽地就见局势失控,艳红的唇抿开一抹笑,高声道:“你别做梦了,欺君是死罪,就算放了她,父皇也不会饶你的命!”
日光炽烈,刀片折射出的光尽数照向江婳,晃得她看不清眼前景象。只得眯起眼,任由周世仁拖着自己往外退。脑中飞速运转,拼命想寻个法子给自己脱身。
安阳仍不停激怒他,倏忽,眼前飞来一个黑漆漆的东西,正砸在她下颚,瞬间脱了臼。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太医忙试图替她接上。
口水不住地从嘴角流出,安阳眼睛瞪得老大,恨意几乎能杀死一个人。手指着裴玄卿落下的地方发抖,又推搡婢女出去,似乎想叫她拿下这个不恭敬的臣下。
婢女哽咽着握住她的手,劝道:“公主,咱们先疗伤,不要再激怒裴大人了。”
那日,在金鳞台上,裴玄卿扼住公主脖子时,肃杀之意几乎令炎炎夏日蒙上秋霜。手背上起的鸡皮疙瘩,她到今日还记得。
“哟,裴大人也来了。正好,替我备快马和金银。只要出京,我就放过她!”
他在?
江婳陡然睁开眼,看向玄色身影。裴玄卿黑瞳边的眼白变得血红,双拳紧握,饶是轻功盖世,也快不过刀进一寸。
他的嗓音又沉又冷,翻涌着晦涩的深情:“我如何相信,你届时真的会放了她?”
“你不信,也没法子。”周世仁刻意转动刀尖,在江婳颈间划开一道小口:“看见了吗?绝对能一刀毙命!”
微末的疼痛让江婳闭起眼,抽了口冷气。自己害他失去一切,真能脱身,他哪里会放过自己……可现在抵抗,也是一死,怎么办……
裴玄卿缓缓走近,直到被喝止的地方,他凝眸,一字一句:“让我来换她,监察司指挥使,于皇上而言,这份筹码比她重。”
周世仁哑着嗓子狂笑不止,嘴里骂骂咧咧着真当他傻不成!谁能挟持住厄命阎王,从这儿走到宫门口,他倒磕三个响头。
裴玄卿缄默着,取下挂着太医院旗帆的竹竿,扯掉帆布。被烈日烤得干枯的竹子在他手中被折成两半,他握着碎竹,解下玄衣上的皮甲:“我自刺双腕,这样,能安心了?”
江婳眼眸倏地睁大了,杏眼很快湿润了起来。周世仁喉结滚动,咽了下口水,握着刀的手微微发抖。他竟肯做到这个地步……传说中冷面无情、手里过了上千条人命的指挥使,能为了一个女人自毁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