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眼前,她还看见黑影一瘸一拐地走来,靠得越近,血气越是浓厚腥腻。
再睁眼,手脚都被捆住,麻布塞得嘴里鼓鼓囊囊的。裴玄卿就坐在旁边,与她对视,充血的眸子阴戾。而他似乎也伤得不轻,即便有意隐忍,身子仍止不住颤栗。
好笑,昨夜还威风凛凛,今日便落得比她还惨。
“问什么答什么,否则杀了你。”
江婳点头如捣蒜,他粗暴地扯出布,她又一夜未饮水,嘴唇发干的地方被磨破。吃了疼,狠狠蹬他一眼。
“来崖下干什么?”
江婳朝药篓子瘪瘪嘴,还不够明显吗?
他剑眉微扬,匕首贴近:“是真采药,还是探路?”
江婳无言以对,两次交锋,都瞬间被他擒下。哪家组织培养出这么不堪一击的探子,传出去要被人笑三年。遂叹了口气:“裴大人,你打算永远绑下去,咱们一个饿死,一个失血而死?”
之所以这样说,是见草堆里,有一只利箭。箭头倒刺断了几根,拔出时撕扯下少许肉块。再对上他左腿的窟窿,缠过绷带,血还在汨汨往外渗。伤口没处理得当,倒刺留在体内会腐败溃烂。
裴玄卿思忖片刻,打量着她惜命,便撑着身子靠近,替她解开手上的绳子。江婳取下腰间针带和酒壶,浸泡后,冷着脸提醒:“没有麻沸散,可能会很痛,忍着点别乱动。”
血肉翻开,镊子深入伤处,他始终脊梁挺直、一声不吭。若非额发被汗珠浸湿,颈间青筋鼓起,她真要以为,这是尊铜铸的假人,丧失痛觉。
没看到他疼得龇牙咧嘴,翻滚着求饶的窘样,江婳小小的失望了:监察司还有不许喊痛的规矩?
“嘀嗒——”
身旁水洼泛起一圈涟漪,二人神情专注,没注意细雨斜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发髻上。待到包扎完毕,花叶上、水坑里,开始噼啪作响,雨势已打得嫩草抬不起头。
江婳一眼瞧见不远处有个隐蔽山洞,忙道:“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别恩将仇报,害我染风寒。”
裴玄卿不可置否,用匕首挑开粗布条。本以为她会先跑过去,没成想江婳将蓑衣罩在药篓子上,艰难地扶起他。
她身量本就纤弱,扶着一个瘸腿的习武之人很是吃力。裴玄卿耷拉着脑袋,侧眼瞥见江婳嘴唇抿得很紧,眉间蹙起,白净脸上泛起一圈绯红。
扶伤患躺下后,江婳瘫倒仰卧,嚷嚷着:“太重了,你看起来精瘦,结果沉得跟死猪似的,是太高了吗?”
入职监察司以来,裴玄卿听过别人骂他“奸佞”、“恶狗”等,还头回听见“死猪”。莫名地,侮辱性比前几个还强。
方才搀扶时,江婳便摸到他怀中有方长形硬物,结合多处伤口,大抵猜到:“你抢到账本了,被人追杀?”
“对了一半。”他眯着眼,伸手抚上怀中册子,似乎这样才能安心:“他们要连线人一起灭口,监察司其他人为了保住他,全军覆没。他死前算是醒悟,把藏账本的地方告诉了我。”
江婳觉得,“醒悟”一词通常用在反派愿意回归正道时使用,可裴玄卿的行事作风,哪像善男信女,跟正道扯的上关系?依她看,更像黑吃黑,线人选了白切黑的那个。
不敢多问,她休息完毕,将药篓子提过来,扔掉表层,底下晒晒还能用。裴玄卿旁观着,她每扔掉一根,就叹一口气,便打趣道:“这么心疼?”
江婳翻了老大的白眼,重重拍了药篓几下:“裴大人,要不是你蛮不讲理,把我关在铺里,医馆会一穷二白?”
裴玄卿双手一摊,满脸“关我何事”的拽样。
早知道他心这么狠,江婳取刺的时候就该粗暴些,替天行道。
蓦地,江婳又回头道:
“若有需要,我可以作证高府起火时,你并不在现场。你前脚设伏,后脚便有人灭口,监察司……有内应?”
隆雷乍现,雨下得更大了,山间像被笼罩上一层白雾,飘渺虚幻。他眸光锐利,一字一句地说:“不想惹祸上身,就不要对别人显摆小聪明。”
有道是民不与官斗,更何况是皇上的心腹官。江婳不再搭话算是投降,坐到洞口处,又翻起药草来。
雨幕前,纤柔少女身着鹅黄云锦绣罗裙,娇俏明丽。发髻间只简单斜挽一支白玉簪子,衬出发丝乌黑亮泽。
想是洞内昏暗之故,有明光从江婳额前攀援,掠过小巧的鼻尖,吻过樱唇,一路沿她消瘦的下颌线行进。裴玄卿远远望去,柔光笼罩在她周身,只是看着,都叫人心境安宁。
他呆惯了潮湿昏暗的监察司内狱,也走多了荒无人烟的坟场小径。每一次出任务,几乎都是在黑夜。融入夜色久了,裴玄卿都会产生幻觉,自己好像就是生活在阴沟里的蝙蝠老鼠,与青天白日永世相隔。
江婳是美的,但美人他见得多了,不知多少高官削尖了脑袋,想往他身边送贴心人。裴玄卿一见便知,那些女人和他是同路人,没得叫他生厌。
暗无天日的血路,他独行惯了,不需要有人矫柔造作地疼惜他、陪伴他。
直到此刻看着江婳,他才发觉自己对美好同样渴望。那恍若神明的女子,能否也降临自己身边,好叫他别在黑夜里撞得头破血流。
雨珠落进眼睛,江婳伸手揉揉,欲起身回洞内,正对上裴玄卿的注视。他来不及收眼,只能尴尬地佯装发呆。
江婳不知晓,她择药的功夫,对方心里起了滔天波澜,只把他当个惹不起、打不过、还躲不掉的瘟神。
“裴大人,我对你可谓仁至义尽,雨小了很多,我要回家给妹妹做饭,你不会在我身后扔石头了吧?”
提及小人行径,裴玄卿自知理亏,干脆地摇头。他遭同僚背叛加害,不由得叫江婳想起,自己爹娘就是这样惨死的。因着同病相怜,此人虽可恶,她却狠不下心置之不理。
“晚点,我可以送些吃食来。”
因为淋了雨,他解开发上束带。从前江婳见其他男子披头散发,总觉得对方像叫花子。可瀑般青丝配上裴玄卿这样姣好的面容,并无半分张狂无礼的感觉。甚至叫人觉着,全天下的美男子合该是散发的,这样才够仙姿玉容。
“美男子”认真地想了想,坦言:“吃食就不必了,烦请你买一辆马车,以便我离开。”
买——马——车?
她看起来这么富裕吗?
裴玄卿从她怨怼的眼神想起,不久前,她还在哭诉破产。遂清咳了声:“监察司内应提供了我的画像,现在到处贴有通缉令,诬告我是凶手,骑马会被发现。”
江婳很心梗,呵呵一笑:“您误会了,马,也买不起。”
第3章 裴家俏女郎
“这就是你说的有办法?”
裴玄卿看着她拿来的樱粉衣裙和轮椅,默默往后挪远了些。江婳拍拍胸脯:“尺寸改过了,裙摆也延长了些,肯定合身。”
方才他披散头发,恹恹地倚着石壁,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像极了病美人。江婳便想,何不装作哑女混出城。坐到轮椅上盖着薄毯,便看不出原先身量了。
在江婳“我真拿不出更多”的劝说下,他认命了。
“我警告你,如果敢说出去一个字……”
“不敢!”江婳捂着眼转过身:“男女有别,大人请便。”
身后,布料摩擦声细细簌簌,时不时还有闷哼传来。想是裴玄卿坠崖擦伤太多,裙衫摩得生疼。
“穿好了,女儿家衣服真麻烦!”
江婳应声回头,在短暂的惊愕之后,默默捂上了嘴,避免自己喊出一句“神女姐姐”。
*
自打姐姐用轮椅载着另一位病怏怏的姐姐回家,江妁就一直蹲在旁边,两手托腮。
这位美人,她似乎是见过的,却又想不起在哪。裴玄卿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目光朝江婳求助:“真的不能告诉她吗?”
江婳十分肯定地颔首:“童言无忌,容易说漏哦。”
好,他忍,索性闭目睡觉装死。
半晌,江妁倏地拍掌大呼:“我知道了,她是高知县家的姨娘!”
裴玄卿不能开口,但手腕青筋凸起,眸光幽幽,想揍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江婳忙解释:“别生气,我们县里貌美女子几乎都被纳去做姨娘,阿妁夸你呢。”
嘴上劝着妹妹要懂事,心里却爽翻天,给她卧了两枚又大又圆的荷包蛋。
裴大人,你终于体会到惹不起又躲不开的感觉了!
江婳偷瞄了几眼,暗暗感叹:他穿女装可真好看,身量又高,真跟庙里的神女似的。
昨夜,高府尸横遍野,那些姨娘的面容他见过。虽称得上俊秀,可比起江婳却差得远,高文是眼瞎么?
下一瞬,他又抬手揉了揉额头——还好眼瞎。
饭毕,外头没完没了的雨终于停息。雨后全无叶底花,空留光秃秃的花蕊在梢头娇颤。云水空濛,天边泛起淡红烟霞。庭院风细树香,鱼缸里水涨至满,鱼儿灵动摆尾,水便“嗤嗤”地外溅。
收拾好衣物后,三人轻装出门。隔了老远,就看见城门口分男女两路。守军拿着画像,将路过的男子一一抓来对比。但凡眉眼有少许相似,都立马将人扣下待审。
她们走女队,除了被路人指点惋惜、这么漂亮的小娘子竟有腿疾外,畅行无阻。到了秀山县,江婳拍拍手:“裴大人,我们就送到这里了,多保重。”
“等等,江大夫。”他唯恐江婳走得太快,伸手握住她的袖角;“芳华县民风顽固守旧,女子行医多遭非议。不如随我回盛京,另搏一番天地也好。”
江婳抿唇不语,芳华县的确偏远落后,她常无偿医治穷人,仍被街坊闲话一句:“江大夫啊,谁敢娶。要是你娘子成天会诊男人,摸手看身子的,你受不受得了嘛!”
盛京么……
那个承载她幸福与不幸少女时期的地方。
江婳本该是已死之人,午夜梦回之时,她也想回到从前的宅院,躺在庭中竹席纳凉。爹爹在一旁研读医书,娘亲则调上几杯梅子饮。
可万一被人认出,当初服下假死药、佯装暴毙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爹娘用此计将她托付给江伯,就是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若再回到京城,她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找害了她一家的人复仇。
不过,她一个无亲无故的平民女子,谁会相信她的话?
人生总难万事如意,江婳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算了,舟车劳顿,不想去。”
裴玄卿双臂环在身前,眸光锐利:“一路上显摆自己法子好,眉飞色舞,现在就泄了气?有什么疑虑不妨直说,兴许我能帮上忙。”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必编假话,监察司审过的犯人上千,你瞒不过我。”
江婳恼了,挥袖甩开,气鼓鼓地叉着腰:“我又不是犯人,别摆出这副讨人厌的模样。”
裴玄卿侧身躲过,转头问江妁;“我这副……模样,很讨人厌?”
江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缩到姐姐身后。自从发现眼前人,就是欺负过她们的大坏蛋,小丫头就再也没有绕着裴玄卿星星眼。
送走瘟神,江婳心情大好。路过糖葫芦摊,斥巨资两文钱买下,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蜜香瞬间充盈鼻腔。递给妹妹时,糖衣完完整整没有碎处,看着晶莹剔透、鲜红诱人。
江妁咬下一整颗,蜜酿的果浆从唇畔流入,转瞬在嘴里化开,甜味细密绵长。转身刚要递给姐姐吃,小手呆呆地停在半空,指着来处:
“大坏蛋,晕倒了。”
*
竹室清幽,案上烹的茶“咕嘟咕嘟”冒着泡。裴玄卿睁开双眼,素白帐幔下,江婳板着脸,发髻上的白玉簪不知所踪。
见他醒来,江婳握紧拳头,含泪哭诉:“世上怎么有你这样穷的大官,浑身一两银子都凑不出来,我当了簪子才付得起两日房钱。”
那令牌倒是看着值钱,可拿出去,相当于亮明身份等人上门砍呢。
在医馆时,他瞥见过梳妆台,可见江婳朴素,这簪子兴许是她唯一的首饰。他自知理亏,刚要开口道歉,她便冷着脸说:“你一没中毒,二无疾病,怎可能莫名晕倒。你是不是……”
被窝下,裴玄卿悄悄攥紧床单:糟糕,还是瞒不过大夫!
“是不是饿极了,气血不足?”
“啊?”裴玄卿怔了半刻,眯上眼,佯装头昏脑胀:“兴许是,已经害江大夫赔了身家,哪里好意思再开口。”
“嗬,那你倒是等我走远了再晕呐。”江婳苦笑着拍拍干瘪的钱袋,双肩耷拉下来:“裴大人,你要是有良心,回京后记得差人送些钱财到医馆。”
装病也不能让她多留一会儿,裴玄卿心里窝起莫名其妙的火:“别逼我硬绑。”
江婳一头雾水:“可你现在自身难保耶,我去窗口喊一嗓子,你就完啦!”
裴玄卿:“……”
他斜倚在靠枕上,笑得狡黠:“若我被捕,一定供出你什么都知道。届时,且看你们姐妹俩能不能逃得过。”
这下她更匪夷所思了,发脾气地拍了下桌子,严肃地说:“我救了你,还帮你逃出城,你怎么恩将仇报?”
裴玄卿薄唇弯起,小娘子虽有一腔热忱、又善良,却到底过于稚嫩了。
“你以德报怨,我恩将仇报,刚好互补。”
江婳被噎得一口气喘不上来,互补是这么个互补法吗?这人……这人偏执不讲道理的!
也并非完全不讲,而是有自己的一套歪理。说不过,还甩不脱。
罢了罢了……不就是掩护他回京么,大不了,届时向他多要些银子,再回来便是。
只是,一想到要回去,江婳额侧青筋就突突直跳,那些久远的记忆汹涌席卷。每每到爹娘祭日,江伯盈泪痛斥:“老天爷,周贼何德何能坐上院首之位,郎兄夫妇却含恨九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