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妹妹肚里发出“咕咕”的响声,江婳牵着她,大步流星排到队里。江妁歪着脑袋问:“姐姐,这是大坏蛋赔咱们的钱吗?我们还要在他家住多久呀,我害怕。”
“阿妁不怕,等他帮姐姐抓到一个更大的坏蛋,咱们就离开。”
前头阿伯的果子已包好,江婳才拿出钱袋,眼前倏忽闪过一个黑影。她下意识握紧,却被巨力卷带着往前跌倒,指头摩得生疼。
皇城脚下,竟有人敢打劫?
“帮帮忙,拦住他。”
江婳让妹妹回私塾等她,自己只身紧追不舍。此街僻静,多书院茶舍,离主街偏远,这才成了小贼的下手地。
打小跟着江伯转山转水,江婳体力极佳,若不是绣鞋碍事,哪需要喊别人帮忙。奈何一路尽是接女儿下学的娘亲,无人能与小贼匹敌。
那贼七拐八绕,江婳跟着追进一条小胡同里,面纱都跑丢了。眼见他的身影隐匿进小道,而前方空无一人,她这才后觉自己追得太深,已然到了贫民区。
她暗道不好,正欲往回跑,头顶霎时跳下几个壮汉。连对方面貌都未看清,就被套进麻袋。任她怎么挣扎呼救都是徒劳,只能无力地被人扛上肩,拐进一处小院。
破旧的木门唱着小调被推开,麻袋重重落地,江婳疼得泪如泉涌,连哭声都发不出,感觉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右手已经麻木,想必错了位。
软底靴轻悄靠近,与方才巷中回响的“哒哒”声截然不同。那人停下脚步,江婳听到他在解袋口绳子,还温声同她讲话。
语气柔和平缓,像取人性命前,慢条斯理认真磨刀的杀手。
“对不住了,受人之托。”
麻袋被扯下,那匕首悬在离她脖颈半寸处,再不舍行进一分。
红衣少年目光炽烈,掠过她蓬乱的发髻、沁血的胳膊,最后定格在水雾氤氲的杏眼上。
他心像被人狠攥一样地疼,半是狂喜半是犹疑的唤了句:“小医仙?”
*
江妁泣不成声地回宅子求救时,裴玄卿正在院中练刀,刀穗垂在鞘身,安宁静好。
满地梨花被迅疾的步伐带起,他翻身上马,赤红的眼尾晕开一抹狠戾。
汗血马以最快的速度奔徙在街巷,他手中鞭子仍不断挥下,厉喝着行人避让。
快一点、再快一点......
到了岔路口,他扔下马,发疯一样地揪过路人,问有没有见过一个红衣女子经过。
后来,他遍寻无果,连着出动监察司的心腹,也只是找到那间破院。
腐败的破门虚掩着,里边寂静无声,除了门口有光线照进,漆黑一片。
在监察司底层摸爬滚打时,他不知办过多少发生在贫民区的案子。
被拖进屋里的女子,没人能全身而退。
他推开门,手心发颤。屋内空空如也,瞬间的欣喜后,又泛起更大的不安,鬼使神差地,指尖抚上她编织的平安结。
“江婳,你到底在哪......”
寻遍四周,已是月上柳梢。裴玄卿拖着沉重的步伐踏上门前阶,手上碰到朱门,便听见里边传来江婳温软的声音。
是幻觉吗?
裴玄卿猛地推开门,带起的风轻轻吹起刀穗。让他失魂落魄的少女正坐在凉亭下,一手缠着绷带,另一只手同妹妹翻花绳。
巨响吓得姐妹俩手心一抖,花绳掉落。还没来得及拾起,裴玄卿快步上前,便要握住她的肩膀兴师问罪。江婳护住受伤的胳膊,害怕地往后蜷了些。
手垂下,裴玄卿将刀放在一边,眼尾还未褪去赤色,冷冷地问:“你去哪了,我一直在找你。”
江婳哑然,回来后只顾着安慰妹妹,倒忘了裴玄卿。也不是全然忘记,只是心底觉着他一个武艺高强的男子,能出什么事呢?
那会儿,发现麻袋里的人是她后,楚千荀重获至宝,从当年压制完瘟疫为何不告而别,问到她是怎么与安阳公主结仇。
若不是听他说起,江婳都没听过这个名号,全然不知自己何时得罪过公主。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给眼底印上一抹阴影。
“裴大人,你同安阳公主……可熟识?”
裴玄卿很坦然地摇摇头:“只在宫内遇见过几回,并不熟识。以我的身份,向来不能出席宫宴的。”
实际上,不是不能,而是他知道,满朝文武都看不起他,他又何必去惹人不痛快。
不管监察司查的是否为贪官污吏,只要做了皇上手里的刀,就是站到了旧臣的对立面。
江婳“嘶”了一声:“难道是千荀说错了……”
“千荀?”裴玄卿凝眸看了她一眼:“楚千荀?”
“正是,你见过的。”
江婳还在思索着前因后果呢,忽而感觉到寒芒阵阵,几乎下意识地就能锁定寒意来源。
裴玄卿一字一句,敲冰戛玉:
“我四处寻你的时候,你同他在一处?”
蓦地,好像什么坚硬的东西破碎了。
没等她回答什么,裴玄卿便起身离开,她忙慌去追,他背着身,刀柄处,手握得更紧了些:“伤了就好生休养,当心再也不能行医。”
江婳脚下顿住,语气急切;“别担心,我定会尽快恢复好再入职,不会给你丢人的。”
冰山岿然不动,江婳也摸不清他有多生气。心道不就是把脉吗,她左手也一样成的。
悻悻回身,没多久,门被带上,她听见一句不清不楚地话。
“毫无心肝。”
江婳气呼呼地回过头,已看不见裴玄卿的身影,绣鞋重重地跺了下青石砖。
她毫无心肝?又是搭救蛮不讲理关押自己的人,又助他演戏破案,还时刻准备了一肚子吹嘘的话、哄得阎王爷每日嘴角噙笑。
初见时,两相提防猜忌,裴玄卿那张脸虽俊美得让她醉心,倒也能时时自省,切莫被迷得失了智。
后来,他刀刻斧凿的脸逐渐多了笑意,她的自省,越来越少。
阿妁听姐姐沮丧了半炷香,忍不住开口:
“姐姐别气,夫子说今晚有大烟花看,气坏了,就不能看焰火啦。”
江婳这才记起,今天正是衔华节,据说焰火会比元宵还热闹。
罢了罢了,就当他自己骂自己!
没提前定位置,赶到朱雀街时,明月酒楼已经客满为患。好在阿妁向来好满足,便是在街边小吃铺找个座,她抱着一瓶梅子饮都能喜笑颜开。
老板酿的梅子不少,今儿全拿来泡果酿,满足客人仍是勉强,可见几乎全盛京的百姓都出来凑热闹了。
裴玄卿想不通,为什么她的脑子跟常人不一样。前脚闹得抹不开面,后脚就像没有这回事,竟亲手做了果子侯在他房门口,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裴大人,人家今天刚被绑走,真的吓坏了啦~~~”
而更想不通的是,自己居然答应了。
再看她眸含秋水,顾盼生辉,哪里有半分害怕的模样。
上了个大当!
“噼啪、噼啪”的声音响起,无数颗豆大的火星子从四面八方窜上夜空,再“哧”地散开。五月芳菲尽,春色始盛开。花瓣从蕊处萌发,眨眼间便长成朵朵花卉,铺满天际。又像银瀑般各自飞流而下,还晚夜一轮高悬孤月。
焰火前赴后继,燃之不尽,人们脸上的光彩也随之不断变化,明暗交替。不知谁嚷嚷了一句快许愿,江婳也同妹妹闭上眼睛,嫣然巧笑。
她许了个贪心的愿望,回想时觉得自己傻兮兮的,又乐呵起来,笑声脆如银铃。
余光里,她瞥到裴玄卿始终静坐着,无动于衷,连漫天流萤也不能使他的眸子多些色彩。
江婳轻扯他的袖角,笑盈盈地问:“裴大人,你没有愿望吗?”
他的视线从焰火转移到江婳的面容,淡淡道:“有,但我不信这个。”
有人求富贵,有人求安乐,有人求病痛好转,有人求主家不再打骂。而他却觉得,把希望寄托在这种转瞬即逝的东西上,如何会实现呢?
“这样啊……”她喃喃道:“其实我也不信,但跟着大家许愿,那愿望就好像更深刻地印在脑海里,好时时提醒我为之努力。”
末了,她似乎怕裴玄卿听不见,凑得离他更近些,朱唇轻启:“裴大人,或许说得多了,信念感会更强烈。”
半晌,他波澜不惊的面上浮现起一层温和的笑意。
“那我便信你一次。”
他阖上眼,江婳不知何时起,目光没再跟着天上的耀光游走,而是定定地落在他脸上。
厄命阎王心里所求,会是什么呢?
裴玄卿五岁便失了娘亲,在街头与狗争食、同乞丐抢地盘,无数次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但只要他好转,就会寻到领头人,连本带利地打回去。被狗咬了,便打磨瓷片,趁着狗打盹,一击毙命。人人都说,那个孤儿性情阴鸷,是不怕死的。久而久之,便没人敢再欺辱他。
新皇登基,成立了监察司。不管出身贵贱,只要不曾犯案,都能参考。他头次看见四乘马车里下来的贵人,都得向指挥使含笑躬身。裴玄卿从那一日起,便坚定了前路。搏命式训练结束,他的各项考核震慑住所有人,包括指挥使。
于是,他只能接到一些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案子,这辈子都得当一个跑腿小吏。后来,一辆华贵的马车失控,车夫被甩出老远当场溅血身亡,裴玄卿却发疯似地攀上马背,手掌被缰绳勒得几乎骨肉分离。他就像幼时在街上遇到的夺食野狗,咬到了绝不撒手。
大抵是天也怜他,马车内的人还活着。隔着车帘问了他的名字。在那之后,他屡屡得到机会参与重案,从尸山堆里杀出来,成了皇帝最好用的利刃。
这一路,他渴望什么,便去争取什么,也从没失手。
娘亲的嘱托,他无须寄希望于上天,自会徐徐图之。
可后崖山洞时,仅须臾片刻,他的眼便再也无法从那个神明般的少女身上移开。
每每与她相对,从前的阴狠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竟没使强硬的手段,将她扣在身边,生怕从江婳水灵灵的眼眸中,看到一丝鄙薄嫌弃。
这种不可操控,又被对方左右思绪的感觉让他惶恐厌恶,同时沉溺其中,甘之如饴。
如若神明当真肯垂怜凡人,他这十恶不赦的阴沟罪人,也能贪心一回吗?
信赖与爱欲交织,当真叫人不得抽身。他缓缓睁开双眼,海底似的黑瞳绽开潋滟光辉。头一回、毫不克制地望着她,心中揉起万千缕把她占为己有的冲动。
“只愿与君随。”
第9章 衔华节之乱(1)
他迷失神魂前一刻,数十朵焰火齐齐盛放,烂漫华光将盛京照得亮如白昼。江婳捂紧耳朵,嬉笑着同妹妹依偎在一起。
少女纤身弱骨,玉体香肌,两个好看的梨涡藏着酒,一旦沉溺,再难清醒地脱身。
裴玄卿无奈地摇摇头,罢了,她现在对自己的印象,实在不算太好,许是时机不当。
娇娥若如斯,晚些入怀又何妨?
焰火会结束,百姓们开始陆续往家走。街上人潮涌动,停在酒楼门口的马车接上主子,“咿咿呀呀”地轱辘着回家。一时间,将朱雀街堵得水泄不通。
人都快挤得肩并着肩,自然无处提灯笼。大伙儿借着稀薄星光辨识方向,忽而人群里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周边有人惊呼着想要散开,可四处拥堵,哪里走得动。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地方乱成一锅粥。除了有莫名遇害的,还有踩踏受伤的。马车被惊得胡乱转向,又砸伤许多人。因骚乱而造成的伤亡,恐怕比遇害者还多。
裴玄卿顾不得礼义规矩,提起江妁,又把江婳紧紧拥在怀里,警惕地提防着周围随时可能出现的凶险。
不知谁率先喊了句:“去屋里,屋里有灯!”人群一拥而入,争先恐后地冲进酒楼,老板来不及关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屋内器具被碰倒杂碎。
酒楼人满为患,街道上反而松散起来,好歹能自由活动。江婳紧紧攥着他的衣衫,怯声问:“怎么办,我们要去吗?”
“不,抓紧我。”
还没问清他要做什么,便觉得腰身被人环住,双脚离地,整个人高高跃起。短暂的眩晕后,便身处一个单层商铺的屋顶。
带着两个没有功夫的人都能使轻功,江婳又想起在芳华县,他从城墙飞落却点地无声。不由得感叹,这家伙的功夫到底有多可怕。
熟悉的“噼啪”声再度响起,江婳狐疑地瞧过去,时辰已过,为何还有焰火?
“咻——”
火星子绽开,街道上爆发出惨绝人寰的哭嚎。江婳借着光,想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一瞬,便吓得险些坐不稳,眼睛被裴玄卿及时捂上。
地面横七竖八地散着断肢残臂,都是死后被马车压断的。而这些人的腹腔,都被掏开一个黑乎乎的洞,脏器连着肠子被扯出一半,露在外头。
活着的人奔走四顾,但脚下哪里还有一片石砖没被染红。屋里的人见状,更加缩在里边不肯出来。
护城军手持火把赶来,列阵在各路口,疏导百姓有条不紊地退场,同时一个个的搜身。骁骑营则拉满□□待命,箭头闪着冷冽的寒光,任什么牛鬼蛇神敢出来作乱,都会被立刻射杀。
回到裴宅关好门,视线接触瞬间,二人都察觉到诡秘之处,心照不宣。
黑灯瞎火无差别出手,且中招的多是没乘马车的平民百姓,显然,凶手的目的是造成混乱,引得人心不安。
这么做,目标又是拉谁下马?
经历了这一遭,阿妁哭泣不止,江婳燃上安神香,又哄了许久,小丫头才能入眠。
药效熏得她头昏脑胀,虽有万千思绪一闪而过,也熬不住半宿折腾。回到房间,“砰”地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更深露白,裴玄卿守在窗外。直到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才安心换上指挥使的玄色衣袍,入宫觐见。
侯在昭仁殿门口时,一盏茶被狠狠掷出,茶盏撞在门框上碎得四分五裂,热气遇了风,很快便消散了下去。
“查,给朕查,看看何人敢在衔华节造次!”
裴玄卿欣长的身影立在廊下,脊梁挺直,昂首平视。內监打心眼里觉着,众多臣子中,他既不是年岁最大的,也不是官位最高的,可论起气势压人,就数他独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