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孩童被裴玄卿提到跟前,还没开口,手腕就“啪嗒”一声被紧紧扼住,吓得哇哇大哭:“何姐姐,我......我偷过您两枚鸡蛋,对不起,求姐姐饶命。”
江婳安安静静地坐在那,渐渐松开手,裴玄卿点头:“很好,她原谅你了,下一个。”
老妪杵着拐杖上前,手照旧被扼住,她脚下哆嗦:“何姑娘,老婆子一把年纪,何曾与你结怨呐,你可别害错人。”
话音刚落,面前女子陡然昂首,喉咙里发出“呃呃啊啊”近乎兽啸的声音,周身铜铃猛烈碰撞,像是被何氏操控着,想把彼此撞得粉碎,好让主子逃出来。
裴玄卿怒斥:“还不说实话,想第一个死在她手上吗?”
江婳尖锐的指甲几乎要埋入皮肉,老妪是拐杖也拿不稳了,弓着腰跪地声泪俱下:“何姑娘饶命,老婆子我不该……不该背后跟人说,有男人半夜出没你家。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你就开开恩,等下了地府,老婆子一定由你打骂呀。”
脉象虽无异常,江婳却惊诧得久久忘了撒手。
后边街坊惴惴不安,人死后当真能耐通天,连背后说的恶言恶语都能知晓。这要是当面做过什么坏事,再敢不承认,还不得被她当场撕碎咯!
有过者磕头忏悔,无过者祝祷告慰,直到一男子瑟瑟发抖地上前,双脚之间淋漓不尽。
大伙儿纷纷嫌弃地捂住鼻腔,他竟吓得失禁,这究竟是做了什么恶事?
“砰——”
“砰——”
“砰——”
三个响头下去,眉心磕出一道伤口,鲜血顺着鼻梁流淌进嘴里。
“何娘子,我、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是畜牲。我不该跟他们一起欺辱你……”
裴玄卿漫不经心地提醒:“他们是哪些人,交代清楚。”
他一刻也不敢停下,以头抢地不停扇自己耳光:“是徐大、王六,还有……”
二人对这些姓氏加家中排行的昵称一头雾水,倒是后头议论纷纷:
“天爷呀,除了陆七,不是死的那五个人吗?”
“酒后欺辱女子不仅不悔改,还以名节威胁,多次要她相从,真是猪狗不如!”
“哼,岂止,那老东西也该死,这种话能到处传?难怪何娘子活不下去,要悬梁。”
他该吐的都吐干净了,江婳不撒手,他便觉得何氏不愿放过自己。即便额头已经血肉模糊,还在不停磕。裴玄卿清咳了声:“何氏,他既已诚心悔过,你就别再徒增杀孽,轮回去吧。”
半晌,江婳猛地抽出手,刻意刮下几处皮肉。陆七得了饶恕,半点不敢埋怨,千恩万谢地退下。奈何才走几步,就头痛欲裂,眼前重重人影都变成白衣散发的鬼,要群起分食自己。哭着喊着,便昏厥过去。
裴玄卿赶忙上前查探,好在还有气息,忙唤人将他抬到医馆,再请官差来看守。
法事完毕,这些人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下,今后总算能睡个好觉。偌大的祠堂口突然安静下来,月光穿云破雾,照亮黑黢黢的巷落。修长身影停在江婳跟前,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走吧,再完善一下后边的计划。”
江婳仍是孤零零地半跪在地,摩挲自己的影子,声音酸涩:“后边的计划?难道,你仍打算设下圈套,引出何翡?”
裴玄卿犹疑道:“我们刚才,不正是在确认她的下一个目标,再守株待兔么?”
第7章 祁县还魂案(3)
“那是方才。”江婳红着眼睛昂起头:“你不是厄命阎王么?陆七枉为人,你为何不一剑杀了他!”
“江婳,此事收官后,他自然难逃罪责。可何翡杀了五人,同样需要送官定罪。国有国法,不能意气用事。”
杳霭流玉下,他逆光站着,江婳揉碎眼睑,也没能将他看得更清楚些。
“裴大人,我本就不是朝廷命官,这次,恕我无法与你站在同一处。你要守到七七那日捉拿她,我不敢阻挠监察司办案,亦不会出手相助。”
二人分站五步远,中间却像隔着瀚海嵩山,无形的阻力让谁都没法靠得近一些。
世事如此,即便何翡当初报官,那些人也不过判个流放。她却须终日面对闲言碎语,这会要了一个女子的命。
江婳流亡在外,经历过霍乱与饥荒,曾亲眼目睹大流之下,女子活得有多艰难。或许她共情的不只是何翡,更是那个行医问道却仍被闲话“接触外男”的自己。
末了,江婳微微欠身:“关于入职监察司的邀请,在此,深谢大人好意,我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官吏。”
良久,裴玄卿行进一步,未及开口,她几乎同时地往后方退开。
邪物祸世,是君主不贤、未能肃清浊气的象征。此行前,皇上曾交代,务必揪出装神弄鬼者。
账本一事,他不能将她牵扯进来。但祁县闹鬼案,他会称江婳立主功。得了皇上青眼,再对上周世仁,胜算便多几分。
缄默着行至主街,路比小巷宽敞许多。二人分列两侧往回走,胧月给石子路披上一层白纱。进了院落拐角处,江婳开口想要再挽求些什么,唇瓣迟疑间,他已回身渐渐消失在廊口。
周蓉服食的绮萝草是减重之物,她本就纤瘦,用药自然体虚。待停药,也能慢慢养回去。可何翡若被捕,怎么都活不成了。
心头情绪繁复堆积,江婳难以排遣。躺在床上,时而觉得他冷血无情,时而又忆起他待自己的种种好。或许就是这些好,让江婳产生幻觉,只当他是个温雅柔和的白衣卿相。
或许等他厌了倦了,连这些好,都是沤珠槿艳。
流绪微梦缠绕拂之不去,待困意侵扰,已是月落星沉时。再醒后,远过了正午。
丫鬟正扫着小院,见她出门,勘勘行了一礼:“道长可要用膳?”
她摇摇头,只问:“裴......我师兄呢?”
“那位道长呀。”小丫头水汪汪的眸子含羞带怯:“他可厉害啦,原来昨晚都是诈陆七认罪的。还带人挖开何姑娘坟墓,里头根本就是空的!空的!谁敢相信呀……”
她重复了两次,面犯樱粉:“现下正带人到处张贴何姑娘的通缉令,我要是何姑娘,定吓得远走他乡再也不敢出现了。道长,您师兄生得好看,又能耐过人,一定有不少女子爱慕。咦,道长,您去哪?”
江婳脚下大步流星,顾不得帽子被风吹落。三千青丝瀑泻,在身后张扬散开,随着她的跑动而纷飞翻涌,迎着日头折射出好看的波纹。
见到裴玄卿时,他正交代完一些事要,闻到熟悉的梨花头油香,转头见江婳气喘吁吁地站在跟前,杏面桃腮,纤纤玉手手抚在胸口,努力平复气息后,双瞳清眸流盼:“多谢你。”
画中娇笑意盈盈,声音甜糯,他愣神几分,又被猝然响起的打铁声拉回现实,冷哼着背过身:“我可没答应什么,她若敢出现在我眼皮底下,绝不留情。”
江婳不施粉黛,玉面淡拂,娇嗔着晃了晃脑袋:“我们裴大人手眼通天,谁敢不长眼,触您眉头呢。”
裴玄卿审视着“不长眼”本尊,盯得她心虚起来。
“江大夫过奖,官吏嘛,不拿出些威风,怎么降得住民间呢?”
糟糕,不仅记仇,还阴阳怪气。
江婳好言哄着:“官吏也不都是一样的,裴大人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旁人怎么比?”
裴玄卿骤然止住脚步,身后蹦蹦跳跳的小跟班来不及停下,一头撞在他结实的后背上。冰肌玉肤撞出红印,当即绷不住,杏眼眨巴眨巴着泛起水光。
他唇角噙着捉摸不透的笑意:“我遂了你的意,你也得使我如愿吧?不如这样,以后你就跟了我,正好......”
话音未落,江婳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环抱住自己。
裴玄卿:“......”
监察司在各大势力安插眼线,他们同样也绞尽脑汁往监察司埋暗桩,这个暗桩可能是任何人。因此,他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医官。
*
渡河拥堵,船只比来时多了几倍。前方船队统一着紫帆,上头描画的海东青栩栩如生,随着帆布抖动,仿佛它也在迎风震翼高飞。
悉闻,海东青乃南楚图腾。再看他们的船只规模宏大,首尾皆能并立二十人,船身又以金漆描纹。黑木桨划过渟膏湛碧的湖,来往商船看了,谁不赞叹一句气派华贵。
“裴大人,我记得官船不得无召入境,南楚这是?”
江面风寒,比不得城内。裴玄卿泡好两杯热茶,示意她暖暖身子:“衔华节将至,是三国共庆,喻义永葆和平的大日子。南楚和西召虽是藩国,近十年来却愈加富庶,不容小觑。”
船身一晃,江婳忙扶住茶盏。
幼时是没有这个节日的,想来南楚西召壮大,中州皇帝也如坐针毡。
江婳盯着前方海东青出神,到了分流处,船舵转向,她才发觉硕大的屏风后,坐着一位红衣少年郎。袖边有玄色云纹,脚踏黑靴,漆黑的马尾高高束起,扣有银底赤珠发冠。素色银簪从中穿过,鬓前刘海被风吹向一旁,露出姣好的眉眼。
他支起腿,一只手搭在上头,另一只把玩着匕首,慵懒地靠着玉枕。瞥见匕首上的七色宝石,江婳才知道,此人乃是南楚世子,楚千荀。
她嘴角不自主地上扬,笑得有些傻:“他可真好看,听闻南楚不崇娶姬妾,将来哪位姑娘能有幸做世子妃呢。”
末了,指尖还轻敲裴玄卿身前桌面:“你说是吧?”
和光照在裴玄卿身上,他微仰着头,点漆般的瞳孔看不出情绪。每每不笑时,江婳都觉得这对眼像一汪深潭,往里扔进石子也泛不起水花,很快被深不见底的死水吞没。
江婳咽了咽口水:“莫非你,生气了?”
对方默不作声,她飞快地复盘一通,自己到底哪处惹阎王爷不开心了。思来想去,他态度急转直下之时,正是她夸赞楚千荀后。
裴玄卿漠视着她的话,自顾自地擦拭刀刃。江婳双手食指绕来绕去,绞尽脑汁又想了满腹溢美之词,对面抬眼,冷冷地吐出一句话:“再吵,就把你扔下去。”
江婳抿唇,指尖悄悄勾过他放在桌上的帕子,起身打了盆水洗净,再叠好放回原处。
见她不走,裴玄卿终是侧目:“你又想做什么?”
“想讨好你呀。”
江婳撒起娇来,唇齿利索毫不脸红,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裴大人,我住着你的宅子,花着你的钱,若是惹你生气被赶出去可怎么办。”
江婳编好的刀穗藏在广袖中,趁他没把自己扔下去,满心期待的双手递上。
刀穗静静躺在白皙纤软的手中,芳香幽韵撩人。乌黑结实的绳结上串了一颗紫檀佛珠,青鸟纹玉珏紧随其后。再往下,似乎系了个平安结,他曾见司中差吏佩过。
十几岁的儿郎最是多情,闲暇时,几个新进司的少年挤在一处嬉笑打闹,哄抢那枚平安结。
“张兄,我可听我娘说,姑娘家的东西,尤其是亲手编织之物,不能乱收啊。收了,要对人家负责一辈子的。”
另一个人吹着口哨附和:“这叫什么,定情信物。嘿嘿,你小子真有福气,长得平平无奇,竟比咱们裴大人还先收到穗子!”
那人不服气了:“去去去,你们收不到是没人稀罕,裴大人收不到,那绝对是因为小娘子们不敢呐~”
“裴大人?”
声音温软甜糯,江婳还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
裴玄卿暗眸泛出点点星光,接过穗子,这玉触手生温,顿时疑惑道:“你哪来的银钱买玉?”
江婳见他收下,屏紧的呼吸才舒开,眨眨眼:“你可是指挥使,我若送一个西贝货,你哪好意思佩在刀上。所以就把簪子拿去当啦,这快玉可是……”
裴玄卿凤眸微阖,听她比划着地讲述,自己怎么从东市一路物色到西郊。定是江婳眼神太滚烫的缘故,他觉得自个儿耳根有点热,烧得他浑身不自在,匆匆扯过刀穗,迅速塞进袖中起身回舱,“哐”地一声关上房门,把江婳堵在门外。
同他相处近一月,江婳逐渐摸清阎王小跟班的生存法则——脸皮厚。
任他不悦时怎么冷眼相待,只要撒娇卖乖,总能轻轻放下。想到那些被他扔出门的歌舞伎,江婳百思不得其解。
她们还不如自己会卖乖?
沉思片刻,又得出结论:定是阎王爷厌恶一个人时,眸光比高府冰窖还冷,吓坏了软娇美人们。
不像她,生命力顽强,还每天都在假装软娇。
第8章 只愿与君随
因着衔华节将至,整个盛京浸沐在喜气中,私塾按例允学生休三天。
和光下,江婳薄粉敷面,肌肤白得几乎透光。她穿了身明艳的水红色锦裙,墨发梳成百合髻,露出纤长、线条柔和的脖颈。
早早侯在书塾外,钟声一响,女娃娃们便迈着雀跃的步伐,朝家人挥手。
近十日未见,阿妁扑进怀里时,她鼻子发酸,眼眶红红的,抱着不撒手:“我们家阿妁真用功,腰身都瘦了。”
江妁嘟起唇,隔着面纱在姐姐脸上亲了一口:“不打紧,姐姐胖了就好。”
江婳:“……”
倒也不必。
书院统一着白底蓝边布衫,她忆起下学时,江妁站在学生中,个头很扎眼,便猜到她年岁最大,垂下了眼。
“阿妁抱歉,芳华县没有女子书塾,你才启蒙这么晚。”
若不是江伯要带她避开盛京,江妁也会在这里长大,与同龄女孩子一起上学。兴许,还能有自己的手帕交。
带着婴儿肥的小脸贴上来,在江婳脸上亲呢地蹭了蹭。
“姐姐不伤心,夫子夸我可聪明啦。”
院旁的果子铺掐着下学点起锅,蒸笼一开,雾气蹭蹭地漫出。飘到铺子外,虽稀薄得看不见,香甜味儿却诱人得很,把小家伙们的馋虫勾得饥饿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