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皇上所言:“竖子虽桀骜,却实在堪用。别人欺他他不惧,别人捧他他不受。这样的人,才能当朕的利剑,指哪打哪。”
殿内暴怒声逐渐微弱,十数名文官擦着脑门上的汗,连忙退出。抬头一见裴玄卿侯在外头,甚觉晦气加倍,路过他身旁时,还刻意绕道而行。
裴玄卿受惯了冷遇,丝毫不在意。进门时,皇上坐在龙椅上揉着额角,看起来心力交瘁,头痛欲裂。
比起上回觐见,皇上的嗓音更低沉喑哑了。才四十二岁,须发却白了一半。比起先皇,劳苦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玄卿眼里闪过一丝悲凉,缓缓道;“微臣来时,亲自去朱雀街查验过尸身。伤口是五指痕,宽度也与人的指头类似,的确就像传言的那样,鬼爪现世……民间流言四起,揣测君主不贤,江山难稳。南楚西召,很快要起战事。”
顿了顿,他以为皇上又会暴怒,给足了时间让他骂。然而半晌过去,殿内静悄悄的。龙椅之上,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
“玄卿啊,朕宵衣旰食,从不敢耽于享乐。为何……他们还要步步相逼。”
*
监察司地牢内,藤鞭重重落下,案犯背后每一寸肌肤都像被撕裂翻卷般,痛楚难耐。
汗水浸湿额发,又顺着发梢落到泥上,嘀嗒进血污里。
一道霜雪般寒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说吧,谁指使你去燃放焰火。那些鬼爪造成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案犯强撑着抬起头,疼到极致面部扭曲,眼侧红胎记便更加骇人。
裴玄卿面露嫌恶,握鞭子的手又紧了几分:
“趁我还有耐心,愿意听你诡辩。”
案犯眼皮耷拉,上下牙关一动,刚要咬下,颌角便被裴玄卿死死捏住。他呃呃啊啊地嘶吼着,裴玄卿凤眸阴鸷,嗤笑道:“才受了鞭刑,就想咬舌自尽?”
说着,又侧过身,抓着他的脸,强迫着一一看清几十号刑具,啧啧惋惜:“放焰火是最易被抓的,他们派你去,自个儿躲在黑处行事,你不觉得有失公允吗?”
案犯索性闭上眼,一副任杀任刮的姿态。裴玄卿微微颔首,朝属下示意:“是个硬骨头,可惜本官最讨厌硬骨头。来人,拆了他的膝盖骨!”
“大人,骁骑营徐将领在外边等您。”
手下脸色难堪,唇角乌青。他便猜到,对方来者不善起了冲突。离开前,突然出拳打落了案犯的牙,再拿出帕子擦擦手;“阎王要你活,就别急着死。”
走出地牢,徐将领怒气冲冲地迎上来,指着他的鼻子骂:“裴玄卿,你要不要脸了?我们骁骑营抓的人,监察司凭什么领走!”
“自然是凭皇上口谕。”裴玄卿嘲笑之意,溢于言表:“你不服,就去昭仁殿求见皇上哭一哭,兴许,这块肉,就能到你嘴里。”
“你!”徐将领忍无可忍朝他扑来,立刻被监察司吏人重重压制着往外拖,嘴里不停地骂:“裴玄卿,你这个只会谄媚君上的奸臣、疯狗,我就等着,看你被千人捅万人踏的那一天!”
恶言恶语对他造不成一丝伤害,裴玄卿兀自摇摇头,监察司指挥使若是疯狗,骁骑营将领就是一只被人夺食后,无能狂怒的垂暮老狗。
都不是人,谁又嫌弃谁呢?
一年轻吏人有事欲报,可那些辱骂的话,他都听见了,担心指挥使心情不好会迁怒他。待在门外来回踱步打转,不敢进门。
脚步声“嗒嗒”回响在长廊,吵得裴玄卿心烦,厉声让门后的人滚出来,那人这才硬着头皮上前:“裴大人,我们按您吩咐,搜了朱雀街所有酒楼,并没有找到类似于人爪之类的铁械呀。”
藏得这么神秘?
有趣。
他是坚定的无鬼神论者,既然真凶想用鬼爪挑起流言,比起要他相信人手能掏空腹腔,更可能的是,作乱者手上套有武器。
离开主街时,护城军搜过身。每个路口都有十数人看守,且现场派遣,不可能提前收买某个路口的所有守军。
事后想来,怂恿大家涌入酒楼茶坊之人,目的正是藏鬼爪。
不知怎地,脑中突然想起那个陪他装神弄鬼,浑身缠着铜铃红线的江婳,面上表情明暗变化,如雪雨初霁。
“若是你在,又会有什么鬼主意。”
次日,江婳晨起时,瞥见裴玄卿没关房门、和衣而眠,累得罕见地没早起练刀。
瞧见玄衣在身,她便猜到,昨夜又出门办案,熬到很晚。
整日住着他的宅子,花他银钱,江婳也很过意不去。可他没病没灾的,总不好咒他得个顽疾,自己好顺势还了人情。
“哎,该做点什么,让他觉得我待他极好呢……”
思量间,一只扑腾翅膀的鸽子闯入眼帘。
“妙啊,鸽子汤,大补!”
裴玄卿今日是饿醒的,迷迷糊糊地刚睁开眼,闻到一阵肉香,还以为自己饿出幻觉。
江婳一直托腮等候,见他醒了,忙盛了满满一碗汤端到塌前,还悉心地吹吹:“应该不烫,你尝尝。”
裴玄卿愣了楞神,迟疑道:“这是你做的?”
什么话,难道他觉得阿妁做的更可信?
裴玄卿默默接过碗,尝了一口,汤汁浓香细腻,唇齿留香。汤面油膘已经被江婳捞掉,饮下后,不仅不会觉得油腻难受,胃还暖呼呼的。
江婳眨巴着眼睛,满脸期待:“怎么样,好喝吗?我第一次用盛京这种通炉,哪里不好的话,下次可以改进。”
送到嘴边,哪有挑剔的道理,裴玄卿一连吃了三碗,心满意足:
“没想到你还会煲汤。”
江婳:“……”
多忘事的贵人似乎不记得,在芳华县吃过她煮的面。
末了,他打量着碗里的骨头,关切道:“这鸡看着像幼鸡,摊主大多不肯卖的,你没少费口舌吧?”
“什么鸡,这是鸽子呀,后院抓的。”
浅笑僵在脸上,裴玄卿眉心紧锁。
“你炖了我的传信鸽?”
这?
看起来,它只是寻常野鸽呢。
江婳垂下眼,支支吾吾:“如果它头颈是灰色,双足石青,翅尖有一抹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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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
第10章 衔华节之乱(2)
昨夜出了巨乱,监察司下令,今儿个朱雀街全街封锁。
炖了人家的信鸽,江婳老老实实缩在房中,不敢露头惹他晦气。要知道,特意将野鸽训成传信鸽,需要花费的心血数以倍计。
敲门声咚咚响起,她趴在榻上屏息注视,准备装睡避风头。
然而外头传来一个低沉醇厚的男音:“你没关窗。”
江婳:“……”
苍了天了。
裴玄卿立在窗外,眼见她从畏畏缩缩到惊慌失措、再到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随意吧我认命”,气出笑来:“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快些洗漱出门。”
江婳猛地抬起头,翘睫扑朔:“当真能一笔勾销?”
“嗯。”
得了首肯,江婳立刻掀被起身。一炷香后,她挑了件藕合色玉兰刺绣长衫,边缘露出皎白色内裙。原地转了个圈儿后,含了水光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看吗,不会给你丢人吧?”
和煦的日光下,裴玄卿睹见她纤白赛雪的脖颈亮得发光,桃花玉面,端的是芙蓉出水。素腰一束,不盈一握。心头短暂的悸动后,顿时冷下眉眼:“花枝招展,你是去探案还是选花魁?”
江婳甜甜的笑容霎时化去,虽说知晓他喜怒无常,可反复间也变得忒快了!再说了,那些戴起来簪星曳月的珠环,她一件也没佩,只简单地簪了一对铃兰流苏,哪里夸张啦?一定是他记恨自己炖了信鸽,没事找事呢!
可谁让她闯了大祸呢,只好气呼呼地跟在后头,粉绣鞋将青石板跺得“哒哒”响。裴玄卿忽地转身,凝神注视道:“你不服?”
江婳老老实实地点头:“服,裴大人无论说什么,小女子心悦诚服。”
朱雀街上,监察司的人按吩咐把守各间铺子出入口。副使曹宁远远瞧见裴玄卿,正要过去汇报,又瞅见头儿身边跟着一位仙姿玉色的女子,脚步刹住,百思不得其解地挠挠头,还拉来旁边吏人:“那是咱们头儿吗?”
吏人使劲揉揉眼,肯定了这一事实。
曹宁摸着下巴嘟囔:“见了鬼了,头儿什么时候允许陌生女人跟在身边了?”
裴玄卿照旧穿了身沉暗肃穆的窄袖玄衣,身躯凛凛,步履沉稳。
再瞧他身边的女子,眼含秋波,发上流苏随欢脱的步子摇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二人一动一静,一明一暗,虽气质神态与对方截然相反,却莫名生出一种天作之合的登对感。
“青天白日,你发什么呆?”
熟悉又畏惧的声音已到跟前,曹宁赶紧晃晃脑袋从畅想中抽身,回禀道:“头儿,咱们严防死守,绝对连一只苍蝇都没有飞进去过!您请。”
裴玄卿欣然一笑:“好啊,待会儿有一只,你就吃下去。”
“噗嗤——”
江婳没憋住笑出声,看来,不仅是她这个寄人篱下的大夫日子不易,监察司下属也是没少受他挤兑。
三人最先探的,是这行龙头老大——明月酒楼,也是昨夜真凶最先带人闯进的地方。江婳才走进门,就深深吸了口冷气。
酒楼虽雇了酒保,可人潮没命地往里挤,哪能拦得住。一楼大堂到处都是碎瓷片,有的是桌上碗盏被扫落,有的是楼梯上的装饰花瓶被碰到。这些损失,是找不到人赔的,都得掌柜自个儿认命。
江婳看着蜿蜒五层的楼梯,难为情地悄声道:“这么大,怎么找,没有头绪啊。”
裴玄卿剑眉微扬,唇齿间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自己克服啊,花孔雀。”
江婳:“……”
那把皇粮给我吃?
酒楼虽大,好在监察司跑腿的也多,无须江婳累断腰。可翻箱倒柜查下来,硬是没找出鬼爪所在。
皇上的意思,抓出幕后主使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证明此事乃人为,而非妖邪祸乱衔华节。
“对了,监察司应该养有猎犬。鬼爪伤人,哪怕冲洗过,也会留下血气。何不牵来,闻闻哪处有血腥味?”
裴玄卿摇摇头:“试过,无用。酒楼本就有肉食,烹宰时难免沾上血气,所以将你请来。”
江婳睨着他:“你骂我是狗?”
他本意是想着,江婳嗅觉超凡。可她如此说,又想接着话茬调笑她几句。偏可属下有事相报,只得收起脸上少得可怜的柔情,走了出去。
昨夜抓到的点燃焰火之人,剔去八处骨头,又受了蚁刑,仍是不招,可见是个死忠的。就他一个线索,再折腾下去,恐怕就没命了。因而司里也不敢再多用刑,只能来请示指挥使的意思。
把脉时,虽只能探出“是”与“否”,也能一一排查。可地牢内终年不见天日,晦暗潮湿。又腥气弥漫、哭喊不断,带江婳进去,定要把她吓坏了……
江婳独自在楼里转悠,走到厨房外,远远看见挂着鸡鸭牛羊的钩子。忽然想,若鬼爪原本就不是五爪连在一起,而是分别绑在五根指头上呢?
走到架子下细细察看,她瞬间皱着眉屏住呼吸。
太腥了!嗅觉灵敏的她,根本去不得酒楼后厨。江婳胃肠翻涌,捧腹仓皇而逃,转角处,一脑袋撞进裴玄卿怀里。
裴玄卿眉心微微拧着,立刻着人取来新鲜的橘子皮,江婳捧着猛吸几口,酸酸甜甜的气息立刻将腥臭一扫而空。
她脑子不再晕乎乎的,裴玄卿才长舒一口气,淡淡道:“有什么可疑之处,吩咐他们查看就行,不必亲入。”
江婳垂下眼睫:“难怪猎犬闻不出,这屋子本身的味道太大,很难辨别,即使是我也不行。”
顿了顿,又补充道:“况且,我方才仔细瞧了,为免伤到厨子,铁钩尖处过于弯曲,都有些往内卷了,是没法戳进人肚皮的。”
既然可能拆成挂肉的钩子,也可以拆得任何稍弯曲的物件。譬如……
瞥见盯上高悬的八臂烛台,江婳眸子霎时一亮。
琉璃吊台、木牌挂钩、八宝烛灯,以及被替换的部件,全都从金风阁一个廉价包间里搜出来。
烟花之地多用香,越是头牌,所用香越清淡典雅。倒是末流买身女,房内香烟雾缭绕、厚重熏人。
江婳用清水吸去表面香粉味,再拿到鼻前细嗅,果真有血腥味!
看点妈妈见状,瘫软跪地:“各位官爷,我、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包下房间是要做这事啊!”
曹宁欲拿人回监察司审,裴玄卿挥手:“且慢,先在这里盘问。”又朝江婳使了个眼色。
江婳心领神会,水灵灵的眼睛微眯,唇角轻翘,像极了一只诡计多端的小狐狸:“你当真不知道,这些人将你店里装饰拆下换了?”
老板娘颤颤巍巍:“这……事关重大,早知道他们要干杀人的事,我得罪贵客,也不敢收银子呐!”
脉象无异,江婳继续问:“这包厢看着便宜,为何称他们为贵客?”
老板娘也觉得甚是奇怪,六日前,有个男人来店里要预定衔华节当夜的包厢。在楼里转了一圈儿,竟挑了最末流的。
“我当时还说呢,这间早就预定出去了,结果他掏了十倍银子,十倍啊!非要这间不可,也怨我贪心,就答应下来,推了原先的客人。哎,谁承想闹出这回事。”
花着能一亲头牌娘子们芳泽的银子,恐怕就是看中这间屋里陈设好拆换。待街上作案的同伙混在人群中,闯进金风阁交给他,他再替换掉原有装饰。这屋子摆设便宜,没人会日日擦拭检查。只要风头过去,再找机会换回来,就万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