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彦侧目看苏叶的神情,慢悠悠地接着说下去:“听陆将军说,五十军棍这么重的刑罚,即使是在长平军中也是十分少见的,一个不留神,重伤致命也是有的。”
果然苏叶皱起了眉头,咬着嘴唇忍了忍,旋即挪到白彦身边,追着问云淮晏的情况。
白彦摇摇头:“我被他丢在端侯府两日,哪里知道他现在怎样?不过锦瑟他们没来找我,我想,他大致是还活着的。”
第13章 回府
如白彦所说,云淮晏还是活着的。
却也只是活着而已,活得并不算太好。
百草谷的伤药很灵,不过两三日背上的伤痕看着已不吓人。锦瑟垫了几层轻软的褥子,云淮晏也渐渐能半卧着休息,不至俯卧在榻气闷得无法入睡,可三青丝损毁下的身子在刑罚之后终究沉积难返,连陆小勇这样粗心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家将军不大好。
可偏偏苏叶就是看不出来。
她进无竹居的时候云淮晏已经在屋檐下等她,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衫静静立着,目光沉沉,看着她端着白彦托她送来的一碗汤药离他越来越近。
她终于站到他面前,他们之间隔了一级台阶,苏叶伸长了手将那碗汤药举到他面前:“白先生托我送过来的,东西送到了,我这就走了。”
云淮晏应了一声,便伸手去接,将她的手扣在碗的边沿不让她将手缩回去,另一只手取下药碗,这手顺势将苏叶的手握住:“白先生难道没交代,让你看着我喝了药再走吗?”
说话间仰头喝下汤药,蹙了蹙眉,又极快的舒展开,随手将药碗一丢,药碗稳稳落在几丈之外的栏杆上。
苏叶看着他,身手利落举手投足间与平日无异,哪里有受罚伤重的模样?也是,陛下向来对他护短得紧,即使真是罚了五十军棍,难道还真的会结结实实地打?
苏叶心道,白先生是吃准了自己关心则乱,要上演一出苦肉计吧,可笑的是这两个人也不提前通个气儿。
“你喝完药,我就先走了。”她依旧冷着脸,神色并未和缓半分。
可一只手还被云淮晏握在手中,她用力挣了挣,没能挣脱半分。
“上回你来,说要去吃城西那家烤羊肉,我今日带你去好不好?”
苏叶这时才注意到,云淮晏果然是一身外出的打扮。
要去城西吃羊肉,还是她上回来平王府找他时的事,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情,此时回想起来竟仿佛隔了许多年那样的远。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足尖,并不愿意抬头看他,自然也就看不分明他异于寻常的惨淡脸色,直截了当地拒绝:“我现在不想去了。”
“陪我去,以后我可能……”
“不要。”未等他说完,苏叶便出声打断,“我要回去了。”
即使还未见到白彦,看着苏叶如今的态度,云淮晏也大致能料想苏槙的情况恐怕不会太好。
该要提及的事终究是要面对,他松开握着苏叶的那只手,声音发涩:“苏槙怎样?”
苏叶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见她轻轻笑了一声:“你知道吗?小槙一直很钦佩你和大哥,得知今年秋猎的时候你和大哥都会在京都,他是很高兴的,他苦练骑射,总想着有一日能有机会同你和大哥比试。可是今年秋猎你和大哥都没有参加,而往后,他也没机会参加秋猎了。”
听了苏叶的话,云淮晏心里有些难受。
他平素是个极为护短的人,因为苏木的关系,便觉得苏槙怎么样都不好,其实他与苏槙也不过只有过几面之缘,看着那个锦衣小公子,他总是先入为主地觉得他与京中纨绔并无区别。
原来,他胸中另有大志。
看着云淮晏神色微变,更重的话,苏叶便没有再说。
她也知道这事的责任不能全怪在云淮晏头上,三皇子突发意外,他扣押众人本也无可厚非,只是那之后的长长七日,他去向成迷终究没有个交代。若不是被扣押七日之久,苏槙等人又岂会铤而走险借着大雾趁机逃离?
苏叶问他:“桐华山下的人等了你七日,那七日,你去了哪里?”
那七日。
是他无法解释的七日。
和给云恒的答复,云淮晏低头苦笑:“那七日我就在府中哪里也没去,那日你不也是在府里找到我的吗?我送三哥回来,母后不让我进宁王府,我索性逼白先生和我一起躲起来,不为三哥诊治,和母后赌气……”
他的话音与一记耳光同时落下。
云淮晏被苏叶打得站立不稳,侧了一步靠到柱子上去。他的肤色本就十分白皙,常年征战风吹日晒,也依然是肤若凝脂的模样,苏叶的指印在他脸颊上慢慢浮起来,红色的掌痕醒目异常。
哪里有人胆敢这样对他,可是云淮晏却没有动怒,靠着柱子站着,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仿佛是一拳打到了空气里,自苏槙出事以来,云淮晏的态度不可谓不好,亲自登门探望,把白彦留在侯府为他诊治,如今面对苏叶的责难也一声不吭地受着,苏叶心里还是不痛快,却又实在发不起脾气来,扭头便要走。
云淮晏下意识地还是想去拉她,可伸出手,堪堪掠过她的指尖,他又将手收了回来。
明明再往前一寸,他便能握住她的手,明明稍稍用力,他便能将她拉回身边,可是云淮晏将手收了回来。胸中翻腾起腥气,一阵刺痛扎在心口,他忽然意识到他如今一身伤病,性命不过寥寥数年,若是苏叶执意要走,他又何苦留她?
苏叶不知云淮晏心中挣扎,说要走,便当真果决转身。
因为走得太快匆忙,在将要拐出门的时候,同冒冒失失从外面赶过来的陆小勇撞到一块儿。
陆小勇一身精壮结实的腱子肉,习武之人底盘更是沉稳,自然没有被苏叶撞倒在地的道理,反倒是苏叶退了几步,站立不稳便要仰面摔下去。
陆小勇有点懵,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扶,就见一个青色的身影极快的闪过来。
云淮晏提着一口气几步落在苏叶身边,一手卷在她腰间,另一手扶住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带起,扶着她站稳了,才松开手,替她理了理衣裳,叹口气:“不要急,我不会拦你不让你走,慢慢走。”
这边同苏叶说话还是轻声细语,转过头看陆小勇却不悦地皱起眉头。
他的脸一板,陆小勇便整张脸皱成一团,连说话都打了磕巴:“我我我我……”
云淮晏懒得听他说完,将苏叶往前推了推:“你送苏姑娘回去。”
“可是您……”
那日从侯府回来的路上云淮晏就陷入昏迷,背后伤处的血水透过层层衣袍,吓得锦瑟当初哭出了声。云淮晏几番交代,无论如何不许打扰白彦为苏槙诊治,接下来的两日重伤沉疴,高烧缠绵,咳出了血,他也一声不吭咬牙忍着。
一早得知苏叶和白彦一道回王府来,云淮晏让锦瑟为他更衣,能下床到屋外与苏叶说话已是勉强,竟然还使了轻功动了手。
苏叶背着云淮晏看不清,可陆小勇却能将他的脸色看得清清楚楚,本来脸上已经没几分人色,此时更是惨淡得让人不忍看。
他实在不放心将云淮晏一个人留下。
但一句话,他不过只说了三个字,云淮晏一个眼神丢过来,后面的话就被封在了嘴里。
陆小勇只好将苏叶往外头引:“苏姑娘请。”
跨过无竹居外的拱门,才过走一小段路,一阵风吹过,苏叶头上的一缕头发散了下来,她抬手一摸,想是刚刚与陆小勇冲撞,竟落了一支簪子在无竹居。
她不好意思指挥陆小勇回去拿,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回去找。
好在簪子是落在院子里,云淮晏大约已经回了房间,回去飞快取了簪子便走,应该是不会遇上的。
偏偏这头,苏叶的去而复返是云淮晏没有预料的,他合眼靠着院里的树站着,听见脚步声,皱着眉头撑开眼皮,眼前一阵白一阵黑的迷蒙散去,苏叶的脸在他面前清晰起来。
“你,你怎么回来了?”
只短短一句话,便耗尽了他的力气一般,云淮晏身子晃了晃,侧头费力喘气,又合上眼。
苏叶没理他,伸手覆在他额头上,触手是一片滚烫,她摸了摸他的手,指尖却是沁骨的冷。苏叶轻轻拍了拍云淮晏的脸颊,担忧道:“你怎么了?”
云淮晏摇了摇头,没说话。
“等我一会,我去找白先生。”
他合着眼没有回答,不置可否。
苏叶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可她松开手刚刚迈出一步,云淮晏的身子向前软倒下来。幸而她尚未走远,怔怔地伸手,将他接入怀中缓缓坐倒地上。
不是没事吗?怎么悄无声息地就倒了下来?
她轻轻拍了拍云淮晏的脸颊,他苍白透青的脸颊上还有她留下的鲜红刺眼的手掌印,唇色淡到了极处,是一种与肌肤相近的泛着透明水色的苍白,他毫无知觉浑身虚软地仰倒在她怀中,昏厥中依然皱紧了眉头。
她这时候才知道痛和怕。
“云淮晏,醒醒!来人,快来人。”
第14章 探病
不知什么时候起,云淮晏的无竹居竟仿佛成了平王府里机密至极的所在。偌大的平王府,上上下下近百号人,能自由进出无竹居的也不过白彦、锦瑟、陆小勇这么屈指可数的几人。
云淮晏不曾下了死命令不让人跨过无竹居外的拱门,可谁都知道,他如今的光景最想隐瞒的人必定是云淮清。
而这个人此时已经坐到他床榻旁边了。
“三哥?”云淮晏皱着眉头盯着云淮清,忘了自己身上带伤,翻身便想起来,牵扯后背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忍不住□□出声。
算起来这是他这趟回来,兄弟二人第一次单独待在一处。
雁回坡上的仪仗,蕙兰宫里的筵席,桐华山下的巡守,那是属于平王殿下的赫赫战功,或是属于七皇子的不负厚望,却尚未有他们兄弟之间的手足情深。
回京已经一月有余,云淮晏当真未曾好好歇过。
云淮清将他按住,皱眉道:“受了伤也不消停。别乱动。”说话间,云淮清摸了摸弟弟的额头,将一直温在一边的一碗药递给他:“烧还是没退下来,白先生交代,你醒了就先把这碗药喝了。”
云淮晏倒不是怕苦的人,只是最近喝的药实在太多了,看到黑黢黢的一碗汤药,云淮清还没推到他面前,他已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出息。”云淮清笑着伸手指弹了弹云淮晏的脑门,摸出一块酸枣糕。
云淮晏出生时被他的生母骊妃带出了城,被找到送回云恒身边时还未满月。
因为出生时月份不足,本就比同龄的孩子要孱弱些,自出生便流离在外,看来更是伶仃可怜,小小的一团脆弱得仿佛稍稍用力便能将他捏碎了。
但云淮晏的生命力自小便顽强得可怕。
他幼时多病,有一次高热退不下来,连宫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云恒把他抱在怀里哄着,只希望他能走得安详舒适,却不想他吊着一口气熬到白彦进宫来将他救了下来。
最是无情帝王家,没有母亲庇护的孩子极易遭人暗中毒手。云恒忙于朝堂政务,渐渐也不能周全照顾云淮晏,将云淮晏交给王妃周氏时,他才刚满五岁。
因为先天不足,云淮晏经常生病,那时云淮清已经很有哥哥的模样,兜里永远装着几块酸枣糕,就为了哄弟弟乖乖吃药。
云淮晏一仰头灌了汤药,就着云淮清的手咬了一口酸枣糕,咂咂嘴,嫌弃道:“三哥哪里买的酸枣糕搪塞我?比母后做的差远了。”
“就你嘴刁,京里数一数二的知谷斋也堵不上咱们七殿下的嘴。”云淮清收了碗,小心地扶着云淮晏的手臂,“我从王府直接过来的,下回进宫让母后给你做。”
听到“母后”两个字,云淮晏的眼睛暗了暗,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怎么了?”
云淮晏抿了抿嘴唇,没什么血色的唇被他用力抿得发青:“母后,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清醒之后,关于桐华山风波的种种云淮清不是没有耳闻,自年初中毒,母后对自己身边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充满戒备,兴许她也并非针对云淮晏,只是未将他列入可信赖之人的名列中罢了。
但云淮晏自小在皇后跟前长大,与云淮清形影不离,并不需要怀疑,只是不信任便已足够伤人。
“这趟回来,似乎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云淮晏挣扎着坐起些,一一数给他三哥听,“你两次中毒,五哥遭逢意外伤了双腿,母后对我莫名戒备,本来京都禁军在温冀手里好好的,父皇却忽然抽掉了一半的人给我,总不能说是为了留我下来,特意另立新军给我安排个差事的吧?”
前半段云淮清倒还严肃认真,听到这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别的不提,如果都护军的事,倒还真是可能父皇为了你新建的。”
云恒可怜云淮晏幼年失恃,对他呵护到近乎是溺爱,这是朝堂皆知的。
曾有一日早朝时云淮晏哭闹着要找父皇,福海一个不留神,竟让他从侍卫之间的缝隙钻进磬竹宫去。他那时还小,迈着一双小短腿哼哧哼哧地跑到御前,手脚并用爬到龙椅上,攥着他父亲的衣袍横在龙椅上睡觉。
朝会向来严肃,可云恒拍着缩在自己身边睡觉的小团子,却没发脾气。
为了不吵到小皇子安眠,那一场朝会所有人都压低了声音说话,气氛竟然诡异地温馨和煦。
自小纵容宠溺惯了,为了让云淮晏收了心,安安生生地留在京中,云恒什么事做不出来?
似乎觉得冷,云淮晏往被子里缩了缩,从被子里露出一个脑袋可怜兮兮的模样。他瘪瘪嘴:“回来还千方百计给安排差事,不如让我当个闲散王爷,每天种种花,钓钓鱼……”
“你乐意?”云淮清挑眉。
显然是不乐意的,他若是能安安分分地待在京里种花钓鱼,当年便不会加入长平军。
伤病之中,云淮晏的精神不算太好,云淮清看得出他疲于应对,将他靠着的软枕抽出来一块,调低了高低让他靠躺得舒服些,掖了掖被角,伸手覆在他眼睛上:“没什么事就再歇会儿吧,睡不着的话,闭上眼睛养神也好。”
云淮晏将他三哥的手扯下来,急道:“怎么会没什么事!你知道吗?在桐华山下你并非简单的被蛇毒所害,有人蓄意将蛇信草的汁液融入你伤口,遇上之前断肠散的余毒,才会使你中毒昏迷,若不是白先生当时就在桐华山,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