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淮清松了口气,不放心地又交代一句:“晏儿最爱逞强……小时候伤了病了都爱瞒着人,若他说自己没事,先生一定不要信他,一定要,好好给他看看……”
这两人还真不愧是兄弟俩。一个好不容易昏迷中醒来一次,只为了交代一句千万不能让他三哥知道过毒之事,另一个从七日的昏迷中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关心弟弟是否安好。
白彦一颗自打进了宁王府就被皇后凉透了的心,此时终于稍稍暖和了一些。
云淮晏拼了命去救的人,至少是值得的。
他细细为云淮清把了脉,开了日后调养的方子,匆匆离开。此时已经距离他将云淮晏送进宫两个多时辰了,白彦料想云淮晏大约不会乖乖在宫门外等着,他从来就没那么听话过,所以当他看见宫门外第九棵梧桐树下,靠着一个裹着黑色披风的人时,惊得胡子抖了抖。
将马车慢慢停在那人面前,白彦打开帘子喊他:“喂,上来。”
那件黑色的披风很长很大,连着帽子,云淮晏用那件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听见白彦的声音,他垂着的头缓缓抬起,漆黑的帽檐下露出一张苍白惨淡的脸,他的目光有些迷离,飘忽了半天才聚焦在白彦脸上,嘴唇动了动,要说些什么却忍不住侧过头去先轻轻咳了两声。
白彦和车夫都跳下车去,一左一右地扶住他。
白彦不容拒绝地扣在他的脉搏,沉吟片刻,眉头越拧越紧,伸手便要去揭开他身上的披风,却被他按住摇头:“先上车。”
白彦急道:“怎么样?能走吗?”
云淮晏抿紧了唇,没说话,向前迈了一步,却无力地向前软倒下去。幸而白彦和马车夫一直扶着他,用力将他搀了起来,他灰白的嘴唇扯了扯,对着白彦苦笑:“好像,不能。”
京都里的路已经是最为平坦的了,王府的马车和车夫也是极好的。可是白彦还是再三交代,慢一点再慢一点,只求一路上的颠簸少一些。
云淮晏斜斜倚在车厢里,毯子垫子所有稍微柔软一些的东西都被白彦卷起来,垫在他身后。饶是如此,随着马车行进,云淮晏的脸色还是越加惨淡,额头上冷汗层层,几番目光涣散要昏厥过去,又被痛得清醒过来。
白彦喂了云淮晏一颗参丸,小心揭开他的披风看了一眼。黑色披风遮挡下看不清伤情,原来里头的那件的锦袍已经被渗出的血迹沾得斑驳。简直胡闹!他如今的身子,卧床静养唯恐不及,哪里还能受得了刑?白彦急得额头冒汗:“他罚了你多少?”
“五十军棍……”
仿佛落入寒潭,白彦浑身冰凉,刚刚服过三青丝的人全身静脉脏腑正是最为脆弱的时候,哪里禁得起五十军棍的刑法?怪不得他刚刚为他把脉,只觉得脉象微弱断续,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脉象却仿佛耄耋老人般孱弱。
“晏儿,告诉我,哪里难受?”
车子碾过地上一颗石子,云淮晏闷哼狠狠喘了喘气,声音平稳却低弱:“没事,不难受。”
“再忍忍,我们马上要到家了。”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头软软垂了下去,惊得白彦赶紧又搭上他的手腕,幸而脉搏微弱跳动着,未曾断绝。白彦要收回手,手背上上却忽然落下几滴温热,他低头去看,竟是零星的几点血色。
“晏儿,晏儿,再撑会儿就到了。”伤情未明,沿路颠簸,白彦不敢随意动他,只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云淮晏并未陷入昏迷,他抬起头,灰白的唇紧紧抿着,却有一线血色噙在双唇之间,那些实在无法压制的腥气顺着那线血色从嘴角跌落。
他抬眼,无力地看了看白彦,嘴唇动了动,有些委屈又有些无奈:“先生……撑不住了……”
话音刚落,抑制许久的腥气层层翻涌上来,云淮晏胸口距离起伏,接连呛咳出几口血。
眼见着他脸色白里泛起了灰,气息也弱了下去,白彦又往云淮晏口中喂了一颗参丸,他却疼得浑身紧绷,牙关紧咬着,如何也喂不进去半点东西。
白彦这样的医者,见多了重疾缠身,看惯了人间生死,本以为心肠已足够冷硬。可见云淮晏几日之内便几番经历生死,身边不仅无一至亲好友,还屡屡遭疑,心中不免唏嘘。他再次将药丸抵在云淮晏口唇上,硬着心肠威胁他:“你若撑不住,你父皇和你三哥便会知道你为救你三哥经脉受损,又承你父皇重惩五脏俱伤,你若死了,你父皇母后和你三哥余生也将永无宁日。”
云淮晏低垂的长睫颤了颤,不知是触动了哪里的伤处,疼得身子猛然一抽,听见白彦说到“父皇母后”一颗眼泪从眼角滑了下去,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白彦离他很近,所以即使他已没有力气只能断续吐出短促气音,白彦依然从破碎的言语中拼凑出了他的话。
神志昏沉中,云淮晏挣扎着辩解:“父皇……母后……晏儿没有……害……三哥……”
闻言,白彦恍然猜到他进宫去又经历了什么,心里酸楚,却不及过多感怀,趁着云淮晏开口说话牙关松动,将药丸喂进去。
今日一早苏木奉旨去桐华山接人,陆小勇和卫顾是长平军南征北战中应召入伍的,并非京中世家,本不知权贵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也是见了苏木才知道大雾天里摔伤的端侯世子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又被苏木一方长平军令唬得一愣一愣的,二话不说就放了人。
卫顾在长平军时,率领着负责主帅安全的庇行营,一方面习惯了维护苏木,另一方面又素来钦佩苏木,如今苏木的弟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了重伤,他比谁都愧疚,一回京都只让陆小勇先上平王府复命,便跟着苏木走了。
于是便只有陆小勇一人可怜兮兮惴惴不安只身前往平王府,等着云淮晏回府听候他发落。
其实云将军平日里待人还是很和气的,可是他下的任务出了岔子,发起脾气来可不比苏将军温和。陆小勇再外院天井里不安地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越走越慌,这么久了,云淮晏是当真不在,还是气得不见他,憋着一肚子火想着怎么整他呢?
忽然院子外有个瘦瘦小小的人朝他喊:“喂,那个走来走去没事干的,过来一下!”
走来走去没事干的?陆小勇四下看了看,院子里当真只有自己,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那个人又发话:“对,就是你,这儿除了你还有人闲得走来走去吗?”
陆小勇向来老实,如今又有些心虚,乖乖地走过去,走近了才看清他的眉目,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伙子,皮肤白皙眉清目秀的,文文气气的模样。
小伙子啧啧摇头:“傻大个儿,新来的吧?你要偷懒也不是这么个偷法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你怕别人发现不了是吧?幸好你今天遇到的是你小东爷爷我,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主管的。快走,殿下的马车回来了,让找个有力气的年轻人过去,我看你就很有力气的样子,快跟我过去。”
将军回来了?陆小勇一抖。
小东笑他:“果然是新来的,别怕别怕,我们家殿下很和气的。”
说话间已走出了侧门,门外果然停了一驾马车。小冬蹬蹬蹬跑过去,扣了扣车厢的木板,朝里头喊:“殿下,人找来了。”
继而帘子被打开,白彦先走了出来,看见马车一步之外站着陆小勇,愣了愣,也不知该不该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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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再继续来补
第11章 治伤
暮色四合,掌了灯还是能将无竹居照的亮如白昼。
白彦转身在盆里净了手,系紧了绷带,骤然加重的力道下昏迷中的云淮晏忍不住轻轻□□了一声,白彦摇摇头,把被子给他拉到胸口,用手背试了试云淮晏额头的温度。
果然起了烧。
可药是喂不进去的。
云淮晏始终咬紧了牙关,刚刚白彦让陆小勇掰开他的嘴,喂进去小半碗药,不到一刻钟,又被他尽数呕了出来,末了还呛出了两口血,挣扎下伤口裂开,状况反倒更糟。
白彦不敢勉强,只能让锦瑟取了烈酒来,用帕子沾了给他擦拭身子。
棍伤都在后背,云淮晏无法平躺,白彦指挥着陆小勇将他抱扶着,防止后背伤口再受挤压。
陆小勇心里难受得厉害,他不是没见过人受伤,也不是没见过云淮晏受伤,只是他没想到已经离开了沙场,在京都十丈繁华歌舞升平之中,云淮晏还能伤得气息奄奄。
“白先生,将军这是犯了什么事,罚得这么重?”
白彦倒了一捧酒在帕子上,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你们干的好事!”
“我,们?”
“他让你们扣着桐华山的那些人,你们就扣着?那些都是什么人啊?他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啊?你们就不能长点脑子吗?”
陆小勇有些委屈:“他是将军,当然是他让末将做什么,末将就做什么。”
白彦是跟着云淮晏进的长平军,连军医都不算,是不能切身体会军中令行禁止的严苛,但数年随军,却也不是不明白军令无小事,不过是一时满肚子的怨气无处撒才骂到了陆小勇头上。
他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可是陆小勇却没打算就此停止聊天。
他虽然五大三粗的模样,但能当上长平军一营副将的人总还不算太笨,抓着白彦刚刚的一句话追着问:“先生刚刚说,将军受罚是因为我们?是因为扣押桐华山诸人吗?”
“是,也不全是。总之你别往心里去。”
“若果真因为此事,将军确是替我和卫顾受罚。”
陆小勇咬了咬牙,揽在云淮晏肩上的手握了握,用力之下手背上浮起青筋:“不知先生是否注意过,即使治军严苛如长平,四十军棍以上的刑罚都是不常见的吧?军棍本就沉重,四十棍以上就该出人命了,若非存了心思要把人杖毙,寻常的惩罚大多不会超过这个数。虎毒不食子,陛下不可能真想至将军于死地,会罚他五十棍,只可能是他代我和卫顾受罚,三个人的惩罚都由他自己一个人背了。”
白彦一路上都还在生云恒的气,打一二十个板子做做样子给人看得了,下这么重的手,孩子还是不是他亲生的?可听陆小勇这么一说,白彦恨不得扇云淮晏一巴掌,可扬起手掌,对着他伤痕累累的身子终究下不去手,认命地重新拿起手帕,避开伤口擦拭他的手臂掌心,恨恨道:“这小子,当真是不要命了!”
有白彦全心照看,云淮晏虽然高烧一时没有退下去,可幸而情况到底没有更糟。
陆小勇尽心尽力服侍榻前,看着云淮晏身上暗红色的伤痕,很是自责。白彦暗自摇头,不过是那些皮外伤便引得你如此,若是知道他内伤深重,五脏六腑已千疮百孔无药可救,不知你们要如何面对。
戌时将到,刘伯进来通报,说是端侯府那边派人来请白先生为端侯世子治伤。
白彦本就与苏槙不相熟,偏偏云淮晏重伤随时有性命之虞,他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再晚些时候苏叶亲自来请,白彦更加头疼起来,他如今人在平王府上,若是真的推了不去,难保苏叶不会怪到云淮晏头上,本来端侯府也不算远,走一趟也无妨,只是那边情况未明,不知要耽搁多久。
踟蹰间,他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云淮晏。
因为背上的伤,云淮晏只能俯卧着,又因为俯卧的姿势势必压迫心肺,他显然睡得极不舒坦,脸色苍白,只有颧骨处因为高烧而微微泛红,霜白的唇色里泛着细微的青紫,蹙着眉头呼吸沉沉。
这哪里是离得了人的模样?
白彦正要拒绝,却见陆小勇苦着脸抓抓头发:“这事有些麻烦,本来端侯世子就是因为将军下令将人扣在桐华山才出的事,先生如果不去,只怕端侯府与平王府的梁子就要这么结下来了。”
平王府倒是不怕与人结梁子,可云淮晏和苏叶之间的那层关系却不得不顾忌。
于是,白彦把到嘴巴的拒绝咽了下去,让陆小勇给讲讲那时的情况。
那一日大雾,没人发现苏槙他们从上了山,一直到与苏槙同行的人去而复返来求他们去救苏槙。
原来苏槙不慎从山坡摔了下去,大雾天看不清坡底深浅,是陆小勇在腰间捆上绳子亲自下去救的人。从坡底将苏槙背上来时他已经昏迷不醒,送回营里请营里的大夫诊治,大夫说他极可能伤在脊柱。那几天雾很大,他们怕路上再出意外,不敢冒然送苏槙回京都,一等便等到浓雾散开,等来了苏木。
“在桐华山时苏槙可有苏醒过?”
陆小勇摇头。
“大夫诊治时你可有在旁?有没有看见拿银针刺他?”
陆小勇眯着眼睛想了想,点头:“大夫似乎用银针刺过世子的足尖。”
“用银针刺他时,他什么反应?”
“毫无反应。”
“毫无反应?”白彦长长叹了口气,“不去了,军医说的没错,苏槙伤了脊柱,下半身已无知觉,已经过了这么些天,我也已经不能做什么了。”
但那是人是苏槙。
是苏木和苏叶的弟弟!
白彦转头看了看榻上昏迷的人,苏槙日后下身麻痹不良于行已成定局,日后云淮晏要如何面对苏家人?
这样想着,白彦觉得他还是去端侯府一趟罢,虽然什么也无法改变,但至少他们对云淮晏的怨气不会再多增加几分。
端侯府里灯火通明,几乎端侯府里的所有人都围在苏槙起居的小院里外。
大家自动为苏叶让开了一条路,苏叶急急忙忙推门,几乎是扑进房中:“白先生来了。”
外头很是热闹,苏槙房里倒是清静,苏淳背着手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端侯夫人坐在苏槙床边拿着帕子不住抹眼泪。
人是苏木从桐华山接回来了,出了这样大的事,苏木不会不知道,可白彦拿眼睛扫了好几圈,依然没有发现苏木的身影。
听说苏木与端侯府不甚亲近,想来不是谣言。
白彦心里牵着挂云淮晏,恨不能为苏槙把完脉立时就走,可扣上寸关,反反复复细细诊脉,便耽搁了将近一刻钟。他揭开被子查看苏槙的腿脚,腿脚之上并未看见伤处,若麻木无觉,便当真是麻烦了。
“他醒来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