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我这条命是多少人豁出性命才保全下来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关于我母亲的事情?”
“没有,我随口说的,就是为了点一点你。”白彦囫囵过去,“如今毒性尽数过到了你的身上,尽管我用银针封穴,但七日之内若不能解毒,就必须用三青丝才能保住你的性命。三青丝,你可曾听过?”
“听过,听说三青丝,能救命,也能要人命。”
白彦点点头:“你若没有强行过毒,没有强撑着骑马,绝不至于用上三青丝。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了吧?”
云淮晏抿了抿唇,可是,若是旁人,便也罢了,那是他三哥呀!
“……皇后娘娘特意交代,任何人不得进入宁王府,特别是,特别是七殿下的人……”
他朝白彦笑笑,那笑意在白彦看来却有些凄凉:“至少小时候皇后娘娘和三哥都是真心待我,先生也说我的性命没什么人在意,所以这区区几个,我自然更要珍惜。”
第8章 大雾
这一年大梁的秋日风力微和,竟在十一月初难得地起了一场大雾。
雾蒙蒙的京都一片灰白,扑面是湿冷湿气,不像干燥的深秋,反倒像是初春寒意料峭的阴寒。阴云裹缠过的日头被阻挡在层层云雾之后,雾气氤氲,竟缠绵了两日。即使是在纵横如棋局规整的京都,大家都极为熟悉的地方,也因为目力受阻发生了几起相撞的意外。
好在宫城里还是太平的。迷雾中灯笼一对一对左右对立,勾勒出行道的方向。对于许多老臣来说,从宫门到磬竹宫的路已经走了几十年,多长的距离就能走到丹陛之下,纵使云雾裹挟,心里也是明明白白的。
有些事也是如此,明面上没人说什么,却各自心思澄明。
比如三殿下的毒伤。
没人在朝堂上说起,但私下里也不免要议论几句。说是毒蛇咬伤,可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蛇,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引蛇出洞?即使当真是一条耐寒的毒蛇,什么厉害的蛇毒会让宁王府被围得固若金汤,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
听说三殿下中毒后在七殿下的帐子里昏迷了一夜,是七殿下支开众人独自和白彦守着的。
整整一夜,白彦医术高超,为何不能救人?是他自己不愿意救,还是有别的人不乐意让他救?
更值得玩味的是,这之中的诸多细节,除却昏迷不醒的云淮清,另外两人音信全无。
当真没有人见过云淮晏和白彦。
云恒在宫里等云淮晏说说那日的细节,整整六日毫无音讯。
平王府大门紧闭。
一直到这日福海公公替云恒叩开了平王府大门,也被管家拦在前院。
前院与后院由一道垂花门相连。管家刘伯送走了福海,快步走向那道门咳嗽一声,柱子后闪出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踮着脚越过刘伯的肩膀往外看,眼见着没有外人了,才松了口气,转身接过小万手里的托盘,急匆匆往内院走。
转过一段回廊,踩过池上的木桥,女子身形轻快,犹如迷雾间灵动肆意的精灵。
穿过一道拱门,她放缓了脚步,跟着坐在檐下望着白茫茫的雾海皱着眉头的白彦一道蹙眉,轻声问:“殿下今日怎么样?”
白彦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她手中黢黢的汤药,叹气:“这是第七日了。”
七日前,宁王府回平王府的路上,云淮晏开始昏迷。即使白彦用汤药吊着,状况还是一日一日糟下去。
毒性压制不住,云淮晏脸色开始浮起层层灰气,药也已经渐渐喂不进去了。
昨日午夜,云淮晏毫无预兆地开始呕血,暗黑的血液一股一股从嘴里涌出,白彦在他身上扎了好多银针都无法止歇。
一直到他唇上指尖再没有一丝血色,仿佛流尽了血,才停息片刻。
为他拭去唇边血迹的帕子上是一抹暗色。白彦心知,毒已经深入寸寸血脉,即使去百草谷取药的人现在立时就到了,也是为时已晚。
何况,雾锁重楼,前路茫茫。
平王府派了多少人出城去找,可是白雾漫天,什么消息也没有带回来。
可是白彦还是不甘心地想等等,等药引到了,他努力试试看,也许不用三青丝也能救他,也许能保他依旧少年意气鲜衣怒马。
可如今,并没有多少时辰能再让他等下去了。
屋里传来锦瑟的厉声喊叫:“先生!先生快来!”
白彦将那只青色瓷瓶扣在掌心,快步走进屋里。
说不上云淮晏的情形比他预计的要好一些还是要糟一些,他看见他平躺着,中衣雪白的领口沾了墨色的血,云淮晏的身子无意识地抽搐,有暗色的血源源不断从他唇边滑落。
锦瑟鹅黄的衣裙也溅上了云淮晏的血,像一朵墨色的花张牙舞爪。
她拉着白彦的衣袂:“先生,快救他。”
云淮晏的呼吸很沉,长长的呼气便随着短促的吸气,仿佛只有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上下下,消散了,便没有了生息。
顺着衣袖攀到手臂,拉扯间锦瑟探到白彦手里的瓷瓶,用力掰开他的手掌,从青色瓷瓶中倒了一颗药丸,抬眼问白彦:“这药可以救殿下吗?”
白彦咬牙点头,闭上眼偏过身去。
找到救命灵药,锦瑟欣喜若狂,她缓缓扶起云淮晏,将药丸送入他口中,确保他咽下,才松口气。
她跪坐在床榻边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家殿下,眼看着他不再呕血,气息平缓下来,脸上的灰败退去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锦瑟眼睛红肿却弯弯的满是笑意:“果然是灵药,殿下看起来当真是好多了。
她转过头,看见的却是白彦的背影。
白彦的年纪确实已经不算小,头发绾得细致,他站相坐相都好,言语间嬉笑怒骂好不肆意,锦瑟从来不觉得他苍老,可这一眼,望见他微微佝偻的背和灰白的发,她忽然感觉到了无能为力的无奈萧索。
“白先生?”
白彦抬手抹了一把眼睛,转过身来还是能发现他眼眶发红,显然是流过眼泪。他拉起云淮晏的手,搭着脉沉默了片刻,苦笑着问锦瑟:“你知道刚刚喂给他的是什么吗?”
锦瑟瞪大了眼睛,摇头。
白彦弯下腰,将云淮晏的手塞回被子里,给他掖了掖被角:“你也不必知道,只是从今日起,他注定福寿无多。”白彦用手指轻轻搵着云淮晏脸颊上干涸了的血迹。
人在还有选择的时候总是游疑惊惧,唯恐错过最好的,当只有一个选择的时候,即使穷途末路也会比想象中要安定祥和许多。
总以为走到绝路,人便会死掉。其实走到绝路的时候,人不会立时就死去,眼睁睁地望着千丈悬崖,前进无处,后退无路,无处可逃才最是磨人。
白彦的语气是他自己意料之外的平和:“三青丝无异于易经洗髓,可以化解百毒,但它太过霸道,冲撞于周身筋脉脏腑之中,不免损伤。随着时间推移,受了损害的脏器难以维系日常给养,病人的身体会日渐衰败。而这个时间不会太久,医书上记录的病人,最多也只有五年。”
锦瑟脸色煞白,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
话只好由白彦继续说下去:“这件事,究竟要让什么人知道,由他醒来自己拿主意。终究是他用自己的命换了三殿下的命,这份情太沉了,没人能担得起。”
白彦返身走出门去。
外面的雾似乎散了些许,有一点点阳光的黄透过迷雾。大约是要开云见日了,浓雾散尽,路稳宜行,去百草谷取药的人应该很快就能到了。
但再怎么快,终究也是慢了。
浓雾彻底散尽的时候,深秋的阳光终于洒到窗上,窗外的景致一点一点从迷雾背后显露出来,却不是满园的花红柳绿,而是一树枯了的梧桐和几杆垂头丧气的黄花。
到底是秋,哪怕那场雾再像阳春三月,也唤不醒草场莺飞。
锦瑟推开房门时,走出云淮晏卧房时,看见刘伯正追着苏叶绕着长长的回廊往这边来,一路念着:“他真的不在。”
苏叶不是寻常大家闺秀,从小野惯了,跟着云淮晏和苏木他们漫山遍野的疯,脚步轻快身形灵动,刘伯一把年纪自然追赶不上。锦瑟从房里出来,正把苏叶拦在无竹居外的拱门处。
她低眉顺眼的模样,没有说话,却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让开,我找阿晏。”苏叶的口气一点儿也不客气。
明明是个待人有礼有节的姑娘,却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对锦瑟不客气。苏叶家里有哥哥有弟弟,却一个姊妹也没有,玩伴里年纪相仿的女孩只有宫里的九公主,可公主金枝玉叶养在深闺,怎么可能像她一样自在潇洒。许多年前,瑟锦刚刚被派到云淮晏身边的时候,苏叶还是很高兴有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一起玩耍的。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就不喜欢锦瑟了。
分明没起什么冲突,可某一天她跟云淮晏一块儿玩耍,忽然扯着他的袖子撒娇,让他不带锦瑟一块儿。一开始云淮晏以为两个小姑娘闹脾气,不痛不痒地说了苏叶几句,每每还是依了她,却不想这不知打哪来的梁子竟然就这么结了近十年。
毕竟苏叶是侯府小姐,再怎样无理,锦瑟平日里也还是安分礼让的。
可是今日却不同,她还记得殿下刚刚被送回来时,醒来一回,只交代了一句不许她和白先生之外的任何人踏入无竹居,又复昏睡。殿下交代的事情,哪怕并不知道是由于什么缘故,她也是会万死莫辞地去做的。
于是,苏叶被她堵在外头,简直要气得跺脚。
“殿下不在,姑娘有事的话,我替姑娘转告吧。”
说话间刘伯也已经追到了苏叶身后,他年纪大了,不免有些气喘:“回去吧。阿晏回来,我不让他进门,逼着他先去找你,行了吧?”
“不是见我,是我真的有事要找他,特别重要的事。”看看锦瑟,又看看刘伯,两个人依旧无动于衷,苏叶耸耸肩,“那好吧,我跑累了,我要进去喝杯茶歇会儿。”
“喝茶喝茶。”看着苏叶好像放弃了要找云淮晏,刘伯松了口气,这时候她提什么要求,他觉得自己都能满足她,也都必须满足她,“走,我们去外面,天气凉了厅里备了炉子,比这里暖和。你喝茶想就着什么点心?跟刘伯说,刘伯让他们马上去给你买……”
可是苏叶曳着刘伯的胳膊撒娇:“不,我就在无竹居喝。”
原来小丫头绕了个圈,还是没放弃见云淮晏的心思。
刘伯和锦瑟对视一眼,苦着脸又要再劝:“小末呀……”
锦瑟身后是一方青石板铺就的小空地,踏过一级青石台阶就是云淮晏的卧房。
苏叶突然不同刘伯和锦瑟推搡争执了,她和刘伯的目光越过锦瑟的肩膀,炯炯地盯着她身后的某个地方。
锦瑟顺着他们的目光正要回头,便有一股力气轻轻将她推开些,有个白色的身影高出她许多,从她身后而来,在她身旁站立。
云淮晏只穿着单薄中衣就从房里走了出来,未着外裳,也未曾冠发,乌发白衣好看得像落拓肆意的谪仙人。他拉过苏叶的手,声音低缓,竟似乎有些委屈:“你们吵到我睡觉了。”
苏叶狠狠拧了拧他的手背,惊讶道:“咦,手怎么这么凉?”却没等他回话,就着急道:“你还有心情睡觉!淮清哥哥现在还昏迷不醒,小槙和其他世家公子被你禁足在桐华山下,你和白先生却一连消失了七天,连福海公公过来都没见到你,听我爹说,皇上早晨在御书房气得都摔杯子了。你怎么能这样胡闹?不光皇上和爹爹要生气,你若是再不让小槙回来,我也要生气了!你快进宫去认个错,让白先生去给淮清哥哥看看。”
看她面色焦急的模样,云淮晏竟然笑了,轻声问她:“端侯从宫里回去,你一听到消息,就着急地到我这边来了?”
“当然。”
“担心我?”
“当然。”
显然苏叶的两声“当然”让他很是受用,云淮晏抱了抱她,附身轻轻吻过她的额头:“没事的,我去同父皇解释,他不会同我生气的。我马上就进宫去,你要先回去,还是要留下和刘伯喝茶都好,只是我明日才能陪你了。”
苏叶脸颊微红,垂着眼睛没敢看锦瑟和刘伯,乖乖点头:“你快去快回,我明日要去吃城西那家烤羊肉。”
“都依你。”云淮晏笑得眉眼弯弯,扳过苏叶的身子轻轻推了推她的背,把她交给刘伯,笑眯眯地看着刘伯引着她顺着回廊走出去,一直到他们转过墙角,再看不见,他忽然掩着唇闷声咳嗽,一时不能止歇,竟咳得摇摇欲坠。
“殿下……”
他伸手将锦瑟要扶他的手推开,扶着墙站稳了身子,依旧是将脊背挺得笔直:“锦瑟,替我更衣。”
第9章 失足
因为一场大雾,本该秋高气爽的季节竟一点也不觉得干燥。但寒凉层层落下,却是不可避免的,本可以被厚厚的大氅隔阻在外的寒冷裹挟着湿气,像千万根淬过冰雪的小针一下一下往骨头里钻。
这样的天气,南征北战的云淮晏本来是不怕的,北境的霜雪,南地的阴雨,他都见识过。
在试着像以往一样翻身上马,发现手上腿上都提不起一点力气之前,云淮晏其实以为关于三青丝的种种描述不过夸大其词,连白彦的愁容满面也不过是装模作样吓唬他。
可如今,他当真不得不压下胸口翻腾的血气,乖乖跟着白彦坐在马车里。
平王府的马车外观繁复华丽,内里倒是简单朴素,铺了一张毡毯,放置了一张小几,车上点着的那个小火炉还是白彦刚刚才带上来的。
车里简朴倒并不是因为云淮晏勤俭,只不过是车里头的东西,或者被苏叶拿走,或者被白彦要走,因为他鲜少乘坐马车,锦瑟节俭惯了,便一直拖着未再让人添置。
云淮晏靠着车厢坐着,有些打不起精神。
白彦探了探他的手腕,安慰他:“你睡了那么久,刚刚醒来,本来就容易气力不济。再调养一阵子,会好些的。”
“嗯。”他依然兴致不高。
白彦不知还能如何劝他。
他忽然想起师父最后的那几年。师父的身子一贯不甚强健,但在师娘和爹娘的悉心照料下,倒也好些年没出什么大事,谷里村民有些寻医问药的,都会亲自接诊,即使他病着,只要精神还好,也会在白彦接诊时指点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