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就坐在旁边看着他喝水,好看的人,连喝水的模样都秀色可餐。
水有些烫,他喝得很慢很认真,长长的睫毛低低垂着,眼睛亮亮的,吹一口气,抿一口水。喝到两口忽然想起什么,云淮晏将水杯往旁边一放,拉过苏叶的手,撩开衣袖,果然看见她手背上一片通红。
“烫成这样,不知道疼吗?”云淮晏眉头紧锁,狠狠瞪了苏叶一眼,先将自己冰冷的手指敷上去,继而拉起苏叶便往外走,招呼人打来冷水,利落地将苏叶的手按进去才松了口气,放缓了声音问她,“还疼吗?”
苏叶摇头。
云淮晏笑笑,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她的头:“好姑娘,真勇敢。”
又过了一会儿,苏叶手背上的红色消退了一些。云淮晏侧头压抑地咳嗽两声到底是把她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来时匆忙,他从榻上起身,身上只有一件刚刚苏叶给他披上去的薄披风。这几日天气寒冷,衣衫单薄,又陪着苏叶一起把手浸泡在冷水里,此刻云淮晏已冻得嘴唇发紫。
苏叶抽出自己的手,反反复复展示给云淮晏看:“好了,我没事了,我们进去吧。”
“真的不疼了?”
苏叶点点头:“早就被冻麻了。手也冷,脚也冷。”
于是云淮晏低头看两个人的脚,他当时心急,来不及穿上鞋履,而苏叶为了不打扰云淮晏休息,早早脱了鞋踮着脚走路,此时两个人站在空地上,脚上只套着足衣,狼狈至极。
苏叶和云淮晏对视一眼,苏叶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接着身子一轻,被云淮晏打横抱起。他快步往帐里走,不忘朝身后的人吩咐:“再接一桶冷水进来。”
陆小勇把白彦从平王府接过来,两个人火急火燎地走进云淮晏的帐子,没等苏叶将云淮晏吃掉了半条她做的松鼠鳜鱼的事儿报告给白老先生,云淮晏就先拉着苏叶的手给白彦看。
白彦挑眉:“臭小子,莫非是你不想我给你诊脉,拿小丫头来当挡箭牌?”他轻轻拍拍苏叶的手背:“这不是全须全尾的吗?哪里烫伤了?”
本来那杯茶水也不算烫,苏叶的手被云淮晏小题大做地按在冷水里泡了那么许久,连手背上发红的痕迹都几乎消散了去,怨不得白彦埋怨。
苏叶点头:“可不是吗!白先生,我跟你说,他刚刚还吃了半条鱼,拦都拦不住!”
“我都快两年没吃你做的菜了。”云淮晏争辩。
白彦干笑两声:“能吃能喝,我们七殿下身子骨好着呢!”
仿佛是为了配合白彦的这句话,云淮晏忽然开始咳嗽,按着胸口咳得弯下腰去,额上都迸出了汗水,末了他才示意陆小勇将痰盂递过去,伏在床沿将干呕了一阵,什么也没呕出来,却脱力伏在床头,好长时间无法起身。
白彦认命地上前,先扶他半躺着,将他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开始细细诊脉,拈着胡子,想了一会,起身骂骂咧咧地往桌案的方向走:“都说了这个冬天注意了不要受寒不要受寒,这么能耐,总有一天有你后悔的。云恒那老头也是,孩子给他打仗带着伤回来,还要给他守猎场,有这么当爹的吗?”
“白先生,父皇他不知道……”
“你闭嘴!”云淮晏话没说完就被白彦粗暴打断,“他为什么不知道?还不是你非要瞒着吗?敢情以前没你的时候,秋猎就进行不下去了?非得来这里一待就是半个月!”
这到底是他回京后组建新军的第一件差事,朝堂上下多少双眼睛看着呢。父皇让他接管京畿安防重则的第一件事便办不好,他带过来的陆小勇和卫顾两营还好说,但刚刚接管的几万禁军如何服众?
碍于帐子里除了陆小勇和苏叶外,还有原禁军的两位副统领在场,这话云淮晏没说,由着白彦骂骂咧咧地边念叨边开方子去。
第5章 意外
那天喝了药,云淮晏把汤药和刚刚吃下去的东西搜肠刮肚地吐了个干干净净,竟一口东西都吃不下去,只勉强能喝进去一点茶水。
白彦将药方改了又改,苏叶索性留在桐华山不回去了。
她蹲在药炉边看白彦煎药,一张小脸皱得苦苦的:“白先生,阿晏他从来没有病得这么厉害过,看着有些吓人。”
白彦拿着蒲扇悠悠扇着炉火:“也不过是看起来吓人,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症。先前他受伤落入寒潭,寒邪入体,还未散尽,如今又受了凉,自然比寻常风寒厉害一些。他自小就有些不足之症,只是后来皇后娘娘养得好,又早早被送去习武,身子越发强健起来。这两年他在边境,军务忙的时候,重伤都未必能妥帖休养,吃饭这种事根本就不在他眼里,脾胃最先给熬坏了,时不时地便吃不下东西。我只顾着跟他怄气,忘了这一节,在方子里多放了几味苦药,怪不得他喝不下去。”
听完白彦的解释,苏叶气鼓鼓地瞪着他。
白彦有些心虚,早知道端侯家二姑娘与云淮晏青梅竹马,比皇帝还护短,若是云淮晏失手伤了人,她也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指责旁人没事非往云淮晏刀上撞。偷偷往云淮晏方子里加苦药这种事儿让她知道了,还不心疼死。
果然苏叶撅着嘴轻哼一声,撂下了一句话:“这整个十一月,白先生若是想吃我做的桂花糕、花生糖是没有了,不知道苦瓜糕、黄连糖白先生喜不喜欢吃?”
白彦吃不到的桂花糕和花生糖,却每天都可以看得到。
这只是一场风寒,云淮晏却高热不退,昏昏沉沉地睡了两日下不了床。苏叶已经给白彦扣上了庸医的帽子,若不是云淮晏交代了不要惊动宫里,苏叶非进宫求云恒把整个太医院调过来不可。
因为这段日子云淮晏药吃得多,苏叶每趟来都变着花样儿地给他带梅子蜜饯和各色香甜的糕点。他不喜甜食,往往只在喝了汤药后含一颗梅子压一压,最终那一袋一袋的吃食还是落入了白彦腹中。
云淮晏得了病的事儿到底也不能瞒得滴水不漏,苏叶每天苦着一张脸,至少苏木那边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苏木跟着苏叶来看过云淮晏一回。
那时他已经大好,只是那一日风大,白彦不许云淮晏外出,苏木来的时候他正和几位统领在帐里商议事务。苏木按下通传的士兵,在帐外等了一个时辰,待到帐子里的诸位统领鱼贯而出,苏木才示意通传的士兵进去通报。
看见苏木来,云淮晏显得很高兴:“师兄来了就进来,怎么还在外面等了那么久?”
帐里只有他们两人,苏木随意许多,优哉游哉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你们在谈事情,我不好闯进来。”
“陆小勇和卫顾都是长平军的人,孙统领和薛统领你也认得的。”
话说如此,他也知道苏木的意思,一军主将营帐之中所议之事必为要务,且不说他并非都护军中人,即使是,议事时云淮晏没叫他,他也不应闯入。
道理虽懂,可云淮晏是不讲理惯了的,取了一幅地图便要展开:“师兄,你来了正好,帮我看看布防图,桐华山一共有六座山峰,到时候父皇观猎的御驾将设在……”
“晏儿。”苏木在关键处打断。
长平军越是势大,有些规矩本分苏木便越是恪守。云淮晏与他虽一向亲厚,但皇家又岂有真情在?人心又岂是不会变的?纵使云淮晏不变,他人又会不会嘴碎说些闲言?
苏木喝一口茶,叹了口气:“你全权负责此次秋猎的防卫,诸如陛下御驾将停留何处这样的机要细节要万分小心,不可随意透露。”
“师兄说的是。”说到正事,云淮晏面色也严肃起来,“其中机要细节,我只与陆小勇、卫顾,以及孙、薛两位统领商议过。”
“我是说我,此事机要,你不应该透露给我。”
云淮晏笑出声来:“我与孙、薛两位统领相交尚浅,都可相托,何况师兄?师兄就不要藏私了,为我指点一二。”
他展开地图,苏木眼睛盯着茶杯,随手又给他卷回去。
他再打开,苏木再卷上。
如此反复了几回,云淮晏终于不再执意,将地图收了回去,盯着苏木郑重道:“师兄不必如此,无论如何,你总是我师兄,我总是从长平军出来的,师兄记着这个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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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猎的日子终于是到了。这一场围猎之后,各地秋日收获来最好的瓜果谷物也将陆陆续续上供进京,五谷丰熟,牛马肥腴,正是一年天子厚德,上苍恩顾,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最佳佐证。
秋日起天气渐凉,秋收冬藏,饮食作息亦因气候转变而收敛。
秋猎之后,纵使皇帝再召群臣相聚,也以在亭台楼阁之间吟咏居多,再难有在天地旷野间一展身手的机会,故而每年秋猎便是那些以武传家,骑射见长的世家公子们在陛下面前崭露头角的大好机会。
初五那日午后,云恒的车撵抵达,即刻入住桐华山行宫,随行的宗亲、官员也在山麓处的营区安顿完毕。
圣驾将在桐华山停留三日,初七一早,云恒携文武百官先行回宫,而各家子弟若有未尽兴的,大可以留在桐华山继续围猎,一直到初八过后,山林封禁,百兽回穴养息,便不可再肆意猎杀。
桐华山猎场几乎每一寸土地云淮晏都亲自走过,每个人的职责也是早就部署完毕的。
第二日围猎时,猎场外围由孙副统领和薛副统领交替巡视,陆小勇带着一路□□手据守高地,警备四方,卫顾和他的人巡游于猎场之中,云淮晏亲自守在御驾和百官所在的观猎台旁。
多年行军,云淮晏养成了每到一处便暗暗观察所有事物,逐一排除潜在危机的习惯。他的目光平日里清凉如水,此刻锐利如鹰隼,精准而快速扫过场上每一个人,却在看见云淮安时,目光不由自主地缓和下来。
云淮安也正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又是这样的表情,云淮晏想起那一日在磬竹宫外与他相见,他的表情也是这样古怪。
阳光落在云淮安身下椅子的铜轮上,金光熠熠,云淮晏却有些伤心,他的五哥也曾长身玉立是如玉树临风般的人物,大梁皇家男儿谁人不通骑射?若非不良于行,如今猎场是驰骋的马匹中,原本也当有五哥那匹枣红色的劲风。
半日的围猎结束后,当即清点猎物。
最终是云淮清拔了头筹,苏槙屈居第二,而大皇子云淮定以一匹鹿的差距只能位列第三。
三皇子云淮清与端侯府嫡子苏槙同样猎了十四件,只胜在云淮清射下了一只白狐,那一箭极快极准,那只狐狸雪白的皮毛上并没有沾上多少血迹。云恒满意至极,单独将这只白狐挑出来,让福海记着,给皇后新做一条狐皮围巾。
云恒夸过了苏槙和云淮定,轮到云淮清的时候,却不忘笑着敲打他:“别得意,这回是晏儿和苏木没参加,否则你这个第一怕是没这样好拿了。”
一场盛宴终究皆大欢喜。所有人都各有收获,云恒听着福海念过长长的清单,依据名次分别赏赐了物件。大家受了赏,谢过恩,各自散去,梳洗沐浴,稍作休整。
次日初七,云恒携百官便要回宫。
这一年的秋猎至此事事顺利,本来再过一日,初八过后所有人从桐华山撤离,云淮晏接管都护军的首次任务便算功德圆满。
可意外便发生在初八那一晚。
圣驾安然回宫,云淮晏肩上的担子便轻松了不少,毕竟天气寒凉,桐华山偏远,不比京里万事顺意,陆陆续续也有些公子提早回去,初八这日夜晚也只剩了十来个人。
云淮晏和卫顾在猎场中走了一圈,稍稍舒了口气,明日一早将这几位送走,他们也可以打道回府了,陆小勇和卫顾跟着他从长平军调过来,日子过得可比其他几营将军辛苦多了,回朝后还没正正经经地休息过!
戊时,云淮清身边的易平给云淮晏送来了一盘烤鹿肉。
苏槙他们几个拉着云淮清和云淮定去烤肉的事儿,云淮晏是知道的。
云恒和那些个老古董离开后,一群年岁相仿的人在一块儿便随意得多,不知是谁的提议,将今日打得猎物挑几样,晚上升了火烤了吃。
云淮晏的脾气云淮清也是知道的,即使如今桐华山只剩十来个人,而留下来守卫的都护军人数是这些人人数的几十上百倍,可他们一刻还在,他便一刻不会放松。因而,云淮清连请他一同去烤肉都懒得,只细细炙烤了一碟鹿肉,让易平趁热送到云淮晏帐中去。
亥时,案上那碟鹿肉只吃了一半,易平又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跟你家殿下说,不必送过来了,我吃不了那么多。”云淮晏低着头描画着图纸,眼皮也不抬。
“七殿下,快!”
听见易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说不完整,云淮晏心头一跳,皱着眉抬起头。
“快去看看,我家殿下出事了!”
第6章 中毒
火把连成一道明亮的长练连接着营区与不远处的篝火堆,夜里的风穿过桐华山山谷幽道,啸鸣声阴戾刺耳,深秋的山林寂静如死,连鸟兽虫鸣都不可听闻。
在这寂静下,鞋履匆匆踏过枯草地的声音便犹为清晰。
营区前的路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少年将军走得很快,却又很稳。
深秋的草场,他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和乱捣如鼓的心跳,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要慌不能慌,可是他的脚步不自知地越走越快。
火把照明的道路尽头,枯柴堆砌得高高火堆依然熊熊,噼啪炸出火星。
光与热扑面而来,云淮晏有短暂的失神。
云淮定跪坐在地上,云淮清正靠他身边的树上,头稍稍后仰抵在树干上。云淮晏脚下一软,几乎是扑倒在云淮清身边,却不敢碰他:“三哥?”
毫无回音,云淮清双目紧闭,无力向后仰着,火光下脸色苍青,嘴唇透着诡异的乌紫。
“伤口在哪里?”云淮晏抬头看云淮定,顺着他的目光找到云淮清左腿上一块被撕开的布,陆小勇不等他吩咐便将火把凑近过来,多年出生入死的默契,甚至不需要一个眼神便知知道他需要什么。
借着火光,云淮晏低头仔细查看云淮清左腿将布料更扯开了一点,裸露的皮肤上有两个小小的血孔,尽管已经被挤出了毒血,可伤口周围已经发乌,显然是剧毒的蛇。
云淮晏从腰上摸出一柄匕首,毫不犹豫地从伤处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