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那一年,那个冬天特别冷,十月初就落了大雪,师父的身体一夕之间垮了下去,起坐艰难,日日咳血。
那年的雪很大很大,那么喜欢玩的人连走到窗边看一眼那年的大雪的力气都没有了。因为天冷,百草谷那年接诊的病人也特别多。有一例病人突发喘疾,顷刻间已经口唇绀紫,白彦试了好几种仿佛都无法缓解,病人几乎喘不上一口气了,不得不请宁景深出手。
白彦记得那病人被抬到师父卧房的外间,请他诊病施针。
那时宁景深已经连坐的力气也没有了,由云盈半扶半抱地送出来,倚在她怀中捻着银针,人勉强坐着,手却抖得无法顺利下针。几次凝神聚气都无法顺利下针,耗了太多精力,针还未扎进穴位,宁景深自己却接连咳了几口血,只能气息微弱地指导白彦扎针,可因为其中有几针需要以极快的速度次第落下,那时白彦还年轻,技艺不算精纯,最终没能将那病人救回来。
第二日,师父的病情转急,高烧不退,呕血昏迷,昏沉中拉着师娘的手,声音已低弱得剩下气音,却还是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白彦也是一次给宁景深喂药,才听清他反反复复地在挂念的是“无法治病救人……我……已毫无用处……”
在白彦眼前,宁景深拈着银针无法抑制地颤抖着的枯瘦手指,与云淮晏从缰绳上蓦然松开的苍白手指重叠,无法治病救人的医生与无法提枪上马的将军,心中的悲凉是否大致相同?
他深吸了口气,找了个别的话题:“你那日让陆小勇和卫顾把桐华山的人都留在原处,他们两个倒是真听你的话,一直把人扣到今天,宫里头实在是找不到你,也不能派禁军去硬抢,实在是没办法了,今天派了苏木过去接人。听说最近不少人进宫去讨说法,皇帝也是焦头烂额,估计脾气不会太好,你一会儿进宫,好好认个错,他素来是疼你的,服个软买个乖,总不至于为难你。”
车厢里火炉炸出来几粒火星。马车走得越来越慢,白彦打开帘子往外看,宫城已经近了。
“我跟你说话,听到了没有?”
马蹄哒哒停止,云淮晏冲着白彦笑笑:“知道了。三哥那边就劳烦您了。”
白彦目送着他下车,门帘落下。他有点不放心,追上去打开帘子又补了句:“那边结束后,我就来这里接你,你不要乱跑。”
云淮晏头也没回地应了声好,扬长而去。
看着他满不在乎,似乎还嫌他唠叨的模样,白彦忍不住笑。
这是他最近最真心实意的一回笑了,可当他放下帘子坐回车厢里,车厢内又是昏暗静谧,他的心情也忧郁暗沉下来。
他取过小几上的琉璃瓶,拿在手里晃了晃,瓶身刚刚还是温热的,现在已经有些凉了,透过半透明的瓶身隐隐可能里头装的是红色的液体。
云淮清中断肠散的时间太长,体内残毒非三青丝不能解,而刚刚服下三青丝的云淮晏,血液留有药效,却也已化解了三青丝的霸道,正是为云淮清解毒的良药。
当日在桐华山下,云淮晏问的那一句,他是否就是能救他三哥性命的那味药?
谁能想到,竟是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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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宫门森森,经过广厦重重,平日里不长的距离,云淮晏今日走得格外久。
磬竹宫内殿是云恒休息之处,平日里非召不得入内,可云淮晏和云淮清兄弟二人自小被云恒宠惯了,特别是云淮晏,最是恃宠而骄不守规矩,大大方方地往内殿走。
今日福海正巧没在殿内伺候,看见云淮晏,踮着脚快步走过去,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声道:“啊哟您可算出现了,陛下正在气头上呢,要不殿下你避着点,过会儿再进去?”
“怎么还在气头上?不是听说早晨发过脾气了吗?”
福海朝大门看了一眼,贴在云淮晏耳边正要张口,里头传来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云恒果然很生气,近乎咆哮:“老七来了?让他给朕滚进来!”
同样是铺着千锤万击的金砖,内殿至少比外头议事的光明殿好些。
寝殿里到底是柔和一些,地龙早早烧起来,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羊毛毯子,云淮晏跪着总比在外间舒服些。
算一算,他已经好些时间没有被云恒罚跪了。
小时候跟三哥胡闹,被罚的时候也是有的。最狠的一回,好像是他和三哥在园子里捞鱼玩,把贵妃娘娘养在缸里的玉顶银狮捞出来喂给皇后娘娘养的猫。捞第二条时被贵妃娘娘跟前的顺子发现,两个人手忙脚乱慌得掉进水缸里。
父皇很生气,母后也是脸色不佳,罚他们俩跪一夜反省。
为了防止两个人凑在一块再生事端,三哥被关在皇后的蕙兰宫,云淮晏则被云恒捉回了罄竹宫。那日落水本就受了凉,云淮晏当天夜里就发起了热,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却没人来开门放他出去,迷迷糊糊又昏睡过去,再醒来天色又暗了。
高烧下半是清醒半是昏沉,他也分不清哪一次天亮是在梦里,哪一次天是真的亮了。
一直到福海公公推开门,父皇进来的时候脸上写满惊慌与愧疚,小心翼翼地亲自将他抱出去。
那一回云淮晏足足病了半个月,再与三哥见面的时候,他问三哥,母后罚他罚得狠不狠?
云淮清说,母后本来是发了狠要罚他跪一个晚上的,可是他那晚起了烧,母后便舍不得,连父皇也去看他,安慰他说,算了算了,乖乖吃药便不罚他了。
云淮晏羡慕极了,心想,三哥运气就是比他好,被罚在蕙兰宫里恰好能被心细的母后发现夜里起了烧,哪里像自己,被关在磬竹宫,父皇根本什么也发现不了。
他只愿意想到这一层,再深的,他从来不肯再去多想。
大约世上的许多事情,越是粗糙大意些,便越能满足快活些。
这些年,云恒心疼云淮晏在外征战,每有归来,不说惩罚,连进宫的这些礼节也不过做做样子,往往他的膝盖还没怎么沾到地上,就被云恒拉起来了。
可这一回,云淮晏已经结结实实地跪了快半个时辰了,大病之后身子还虚,身上一层层地冒着汗,眼前一团一团黑白交叠,他暗自将指甲戳进掌心,尖锐的疼痛支撑着微茫清明。
云恒坐在榻上依着小几看折子,从云淮晏进来跪地请安起,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那叠折子一点一点减下去,福海适时地进来收走,故作惊讶地道了句:“哎哟,陛下批折子太凝神,七殿下给您请安您都没听见呢!”
其实怎么可能没听见?但是福海递了个台阶,云恒也便顺着下来了,瞟了云淮晏一眼,淡淡道:“起来吧。”
父子俩之间的事岂是外人可以插手的。
何况这还不是寻常的一对父子。
福海低垂眉眼,将几上的折子收进带进来的木匣子里,躬身退下。
云淮晏垂手站着,偌大的宫殿空落落的,只有他和云恒。
云恒端着茶杯,都说茶水清火,他抿了两口,看着云淮晏在那里没精打采地站着,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压住火,将茶杯重重砸在几上,叹了口气:“刚刚端侯来过,端侯世子的事,你知道了吗?”
苏槙能出什么事?端侯一惯看重血统,庶出的苏木无人疼惜,嫡亲的苏槙自小便众星捧月地养着。云淮晏与苏木亲近,屡屡为他不平,对苏槙素来无甚好感:“什么事?”
“初九你送清儿离开桐华山猎场,是不是下令,诸人不得离开?”
“是。当日三哥发生意外,儿臣觉得事有蹊跷,所以扣留下所有人。”
这样的做法本也无可厚非,可云淮晏说得太过理所当然,云恒胸中的怒火瞬间又升腾起来,抓了手边的茶盏朝云淮晏砸去,却不想他竟然没躲,茶盏就重重砸在他胸口,撞得他摇摇晃晃地退了一步。
一股腥气翻涌上来,云淮晏抿紧了唇,生生咽下。
他并非刻意不躲,只是神思恍惚,看到那只茶盏朝自己砸来,竟分神了片刻是思考是应当向左撤一步,还是向右撤一步,也就迟疑了那么一小会儿,身子乏力得很,便无法及时躲闪了。
云恒没想到他竟然没躲,看着云淮晏脸色骤然白了白,一时也有几分不忍,深吸了口气尽量心平气和些:“你消失了七日,去做了什么?你把人扣留在桐华山,朕知道你的意思,所以诸位大人几次三番地来,朕也帮你拦下了。可整整七日,将人扣着,你跑得却无影无踪,你总不能没有个说法吧?”
“儿臣哪也没去,就在府中。”
“在府里?那七殿下的架子可是大得很啊!朕派了福海去找你,你也没见。”
云淮晏咬牙:“此次回来,母后屡次怀疑儿臣要对三哥不离,儿臣心里委屈,所以,所以赌气不出。”
向来,皇后是云恒最碰不得的软肋,即便是云淮晏,对皇后哪怕有一点儿不敬,也必然要激得云恒勃然大怒。
果然云恒刚刚压下的火气又上来,拍着桌子站起了身:“何时学会了推诿?倒把责任推到了你母后身上!你任性也该有个限度,清儿昏迷不醒,你是最知道来龙去脉的人,性命攸关,你竟然赌气不理。还有桐华山那边,前几日起了大雾,几位世子想借着大雾天视野不佳,躲着都护军翻过桐华山逃回城中,途中端侯世子失足跌落陡坡。你就是这么负责此次狩猎的?”
端侯世子失足跌落陡坡!
云淮晏皱眉,他和苏槙的关系有些微妙,一方面因为苏木这层关系,他不大喜欢苏槙,另一头又因为有苏叶这层关系,他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排挤苏槙。说起来,其实苏槙是个不错的孩子,六艺精通,有礼有节,他很少给他好脸色,可他每每见到他,总显出很是钦佩的模样。
听见他失足跌倒,云淮晏一时心里也挺不是滋味,他抱拳跪下:“儿臣知错。”
“认罚吗?”
“自然认罚。”
“罚你半年俸禄,还有,你三哥是在你负责的地方出的事,你就不能怪你母后对你生疑,朕限你三个月内把这件事情查清楚。”
这倒没什么,云淮晏跟着长平军这些年来立下多少战功拿过多少奖赏,即便没有这半年的俸禄,平王府上下也不至于饿死。可是后半句话却让云淮晏有些委屈,他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一句:“母后怀疑晏儿,那父皇呢?”
沉默,长长的沉默,没有回答也没有追问。
一国之君的寝殿太过宽敞,以至于这样的沉默太过空旷寂寥。
云恒起身,软靴踩在毯子上细微的声响却落不到云淮晏耳中,他还陷在方才的对话里,耳畔嗡鸣。云恒已经缓步走到他身前,示意他起身,接着说下去:“只罚你这些,恐怕端侯就是第一个不服。扣留桐华山诸人是你下的命令,你自己去找温冀领四十军棍,陆小勇和卫顾也有责任,一人二十军棍,认罚吗?”
云淮晏刚刚站稳了身子,听见云恒的话,复又抱拳跪下:“父皇,军令如山,陆将军和卫将军不得不从,何罪之有?是儿臣下的令,错在儿臣,儿臣愿以身代之。”
他板下脸:“以身代之?八十军棍,你不要命了吗?”
“父皇……”
云恒抬手,将云淮晏的话止住:“好,有担当。这样,罚你五十军棍,陆小勇和卫顾二人罚俸三月,你觉得合理吗?”
“谢父皇。”
夕阳斜照,血色柔光从西边的窗子落进来铺成一地。
云淮晏俯在地上的身影被拉成细细长长的一道。
云恒这时候才发觉不过几日不见他似乎瘦了一些,想起刚刚他只是被茶杯一砸,竟站立不稳脸色煞白。
这样想着,便想起云淮晏自回京至今,还真是未曾好好歇一歇,云恒这才有些心疼。
第10章 心寒
云淮清已经昏迷了七日有余,他的状况并不算糟糕,每日都能喂进一些流食,神态安详,仿佛是安安生生地睡了七日。
这日,皇后娘娘恰好得了陛下的恩旨,午后出宫到宁王府上探望云淮清。
本来,云淮清那边的情况不算棘手,常规的几味药,与云淮晏的药血一同煎煮,喂他服下即可肃清余毒。白彦亲自煎药,亲眼看着半碗药被喂入云淮清口中,本就可以离去。
可在皇后眼中,白彦到底是云淮晏的人,虽然走投无路只能求助于他,却还是没能放下所有戒备,让人拦着白彦,非要等云淮清醒来,才肯放他走。
白彦冷笑:“我若要害他,又何必等到现在?在桐华山我就有许多机会可以下手。”
皇后点头,后面的话却有些别的意味:“可先生若是要救清儿,又为何要等到今日?若先生早些出手,清儿也能少吃点苦。”
病床上的云淮清睡相安宁,吃了什么苦?
她自然不会知道,在云淮清能吃能睡休养生息的这几日,云淮晏是怎么度过的。他又是如何眼睁睁地看着他毒入血脉药石罔及,又如何狠下心来喂他服下那颗要命的“灵药”。
这些,她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资格来同他谈吃苦?
“娘娘贵人多忘事,从桐华山回来那一天,白某人可踏不进宁王府半步。”白彦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后的脸色有些难堪,顿了一顿,她却又是真心实意的歉疚:“爱子心切,希望白先生见谅。”
“我见不见谅没什么关系,可娘娘的戒备却会伤了一个人的心。”
皇后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轻轻叹了口气:“身为皇家人最不敢少的就是戒备之心,最不能怕的就是伤心。我知道以前晏儿是个好孩子,可是这几年他不在我跟前,他还是不是以前的他?我不敢拿清儿来赌,先生勿怪。”
白彦不知能说什么,低头喝了口茶只是苦笑。
他无比庆幸自己只身前来,如果和云淮晏一起,只怕那小子要被这几句刀一样的话,生生从心上剜下一块肉来。
因为这些日子宁王府里参汤灵芝各种珍贵药材吊着,也因为云淮清的身子根基不差,服药之后不到两个时辰,便悠悠转醒。白彦过来为他重新把脉,他眯着眼睛看白彦,盯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拉着他的手有些激动:“白,白先生,晏儿呢?那日,那日他吸了我伤口上毒血,他怎样……”
这关切焦心做不得假,与皇后的漠然防备对比强烈。
白彦看了坐在床边的皇后一眼,安抚地拍拍云淮清的手,温声道:“三殿下宽心,七殿下没事,今日进宫去了,所以没同老夫一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