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由陆小勇缕清其中关联,马蹄声与车轱辘的声音便层层近了来,云淮晏跳下马车来,一身银色铠甲外面罩了一层灰色猞猁裘,遮去冷光泠泠的肃杀,他挺直了脊背站在诸将面前,映着雪光,面色一片霜白,只一双眼睛漆黑幽深,逐一扫过在场的人。
迟谓、冯途与魏良转至前排,脊背挺得笔直,抱拳行礼,朗声问候。
钱多与赵尔对视一眼,略略犹豫,终究还是快步走至前排,抱拳行礼:“末将钱多,末将赵尔。”
长平七营,只剩了锵金营吴一遇与庇行营徐期默不作声。
云淮晏的目光最终便落到他们身上。
相比其他五营,这两营的人站得零零落落,横竖都不成章法。
“冯途,你说,长平军中队阵应是什么模样?”
冯途抱拳作揖,没有抬眼看云淮晏,也没有拿余光瞟吴一遇:“若有雁行阵、北斗阵、一字阵等,从其阵法,若无阵法,应纵横齐整,俨然棋局。”
“队阵无矩,散漫无章,如何处置?”
“参将以上杖八,主将杖十六。”
云淮晏问完了他想问的,才将头转向吴一遇与徐期:“吴将军,徐将军,你们可听见了?先把罚领了,再一同进来说话吧。”
说罢,他径直穿过人群往帐子里走,苏叶与陆小勇快步跟上去。
步入帐子,堪堪放下挡风布帘,云淮晏便蜷起手抵在唇边止不住地低声咳嗽。北境冷风如刀,未生炭火的军帐中寒意不减,冷风裹挟寒气浸透心肺,冷痛自心肺间细细密密地蔓延开来,流淌至四肢百骸。
云淮晏有些站立不稳,借着陆小勇的力,又强撑着走了几步终于落座,伏在案上咳得停不下来。
苏叶顾不得与他怄气,替他拢了拢衣裳,边拍背抚胸地替他顺气,边追着陆小勇问:“帐子里怎么这么冷,快烧个炭盆过来。”
陆小勇朝苏叶看了看,又朝云淮晏看了看,到底没敢将方才一番争执据实相报,握了握配刀,扭头往外走,想着这回好说歹说至少得要回一个炭盆来。
云淮晏瞟了他一眼,只迟疑了一瞬便将他喊了回来,安抚地拍拍苏叶,压抑着咳嗽低声道:“我没事,不过是受了点风,小末,去帮我倒点茶水来。”
借着苏叶寻找水壶的空档,他示意陆小勇凑近些,与他耳语:“师兄不在了,他们心里有气,总是要撒出来的。”
陆小勇一句“可是”尚未说出口,苏叶已经提了水壶过来,手忙脚乱地倒了半杯茶水才发现水壶里的水冷冰冰的一点热气也没有。
她急得跳脚,拎起水壶便要往外冲,被云淮晏伸长了胳膊,将她整个人勾了回来:“这里跟京都可不一样,冷茶冷饭都是常见的,你也得适应。”说着,取了桌上半杯冷茶,一口饮下。
苏叶皱着眉摸摸他的额头,果然还是微微发着热,分明还病着,却要遭这样的罪,若是在京都,莫说热汤热茶热炭盆,恐怕候着给七殿下诊脉的太医便乌泱泱地跪满了无竹居。
云淮晏不以为意,又安抚地握握她的手,示意陆小勇将她带去里间,交代她:“军中不可带女眷,我对外只说你是父皇派给我近身伺候的小厮,一会你不要出来,往后独自一人也不要往外走动。”
又等了大约一刻钟,迟谓等人一同进帐拜见长平军新上任的主将。
云淮晏本是长平旧人,大家本是一同上过沙场的同袍兄弟,原就相熟,那些繁琐的引见便免了,简略说了几句便散了,只留了几营主将下来。
吴一遇与徐期自知有错,受罚也不算冤枉,方才人多口杂便不再多说什么,此时剩下的都是些相熟的,吴一遇当即红了眼:“苏将军的事情,你欠大伙一个解释。”
他摸出一只锦囊拍在云淮晏面前,“这只锦囊是离开京都那天,大伙亲眼见你交给他的,还告诉他正月之后才可以打开,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们锦囊里的字条写了什么?为什么非得等到正月之后才能看?又为什么在拆开锦囊后的第二天他便命丧野狼谷?”
二月初九,云恒下令查抄端侯府,钟鸣鼎食人家一夕之间分崩离析。
苏木手握重兵,虽然一贯与端侯府不算亲厚,但终究是血缘至亲,帝王之心徙薪曲突防患未然也是无可厚非。云恒八百里加急的快件发往北境命令苏木只身回京,却不想传回的却是苏木命丧野狼谷,面目全非,死无全尸的消息。
一同带回京都的,还有关于苏木之死的种种传闻。
比如,野狼谷的凶险在北境人尽皆知,若不是他临行前读了一封来自云淮晏的信笺,决计不会独自前往。
而那封信究竟写了什么?
除了云淮晏和死去的苏木,无人知晓。
苏木死后,云淮晏即刻被派往北境接管长平,仿佛更是坐实了苏木的死与云淮晏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坊间传言,七皇子云淮晏本就是云恒安插在长平军的一步棋,时机成熟时,拔了端侯府,连根带起苏木,恰好将长平军权收归皇室。
吴一遇一贯大嗓门,说到这事竟哽住了喉,声音低沉,抑得整个帐子里都透不过气来。
没有人阻止吴一遇的追问,即使是完全信任云淮晏的迟谓,心底里也期待着他的解释。
云淮晏逐一扫视过眼前的人,轻轻吸了口气:“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锦囊只是些寻常闲话,师兄为何会在读了这些话后只身去了野狼谷,我也不知道。”
“你当时写了什么,再默一遍。”吴一遇甚至给他研起了墨。
云淮晏却将他递过来的笔一推:“隔了这么久,我哪里还记得?”他按住吴一遇准备研墨的手,抬眼看他,“我不记得了,也不愿意编出瞎话来骗你们。”
吴一遇看着他的眼睛,依然是澄澈明净,黑白分明,他也不愿意相信这个与自己并肩杀敌,眸光清澈的青年手上会沾染自家兄弟的血污。
可是,苏木的死实在太过蹊跷。
云淮晏揉了揉抽痛的额角,苦笑道:“既然你们认定了师兄出事与我的那封信有所关联,我辩解也无用。你们放心,我在北境不会待太久,我若活到交出长平军令的时候,你们还有气,我听凭你们处置。可阵前最忌离心离德,只希望诸位暂时放下心中芥蒂。”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神色淡然轻言生死,一屋子的人除了陆小勇听出几分凄然,其余人只觉得他话已至此,再纠缠便显得不明事理,苏木一事暂且作罢。
诸将又待了一会,就如今北境形式细细探讨了一番,才各自散去。
云淮晏望着最后一个人离开帐子,才伸手掩住唇,轻轻咳嗽一声,肩膀一抽,呛出一口血。陆小勇上前扶住他,还未开口,云淮晏便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制止他,随即指了指里间。
里间还有一个苏叶。
军营不比王府,帐子只有这样大,方才外头说了什么,里间的苏叶听得一清二楚。
陆小勇转过头,恰好看见苏叶惨白着一张脸走出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云淮晏:“他们说,我大哥死了?”
第48章 密道
“他们说,我大哥死了?”
陆小勇想说点什么,却看看苏叶,再转头看看云淮晏,不知道能说点什么。
苏木确实是已经死了,还在京都时,就是他陪着云淮晏出城迎回苏木的骨灰,可苏木的死与云淮晏究竟有多少关联,饶是陆小勇每日跟在云淮晏身边,也不敢轻易断言。
云淮晏示意陆小勇出去,亲手执壶为苏叶倒了一杯茶,示意她坐下。
北境严冬,帐子里没有生炭,并不比外头暖和几分。
苏叶在桌案的那头坐下,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只觉得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喝了一口水,茶水透凉,她反而觉得清醒,望着云淮晏,冷静得显得漠然:“我大哥真的死了?”
云淮晏的手指蜷了蜷,指骨突兀:“是。”
“我爹,我娘呢?小槙呢?”
他的手握成了拳,指骨泛白,手背上隐隐浮起青筋:“你娘,也不在了。”
苏叶咬着嘴唇强忍着,却还是一颗一颗掉下眼泪来:“人,是怎么没的?”
“你大哥在野狼谷不敌狼群,你娘在牢里投缳自缢。”
“我大哥为什么会去野狼谷?我娘又为什么会投缳?”苏叶目光炯炯。
她眼眸太过明亮,仿佛燃着一团火,刺得云淮晏无法抬眼直视。
他只垂着头,默不作声地垂着头盯着自己搭在桌案上的手,指骨修长,笔直有力,可肌肤苍白,又透出无可奈何的软弱来。
正仿佛此刻的他,身披铠甲,身后兵器架上陈列着利刃,分明他掌握着大梁所向披靡的尖锐之师,却在她面前软弱得不敢抬眼相对。
苏叶依然不依不饶:“我大哥的死,我娘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端侯府会出事,是不是也是因为你?这一路你究竟瞒了我多少事情?”
一直是到这一刻,云淮晏才恍然想起当初他要求彻查云淮清中毒一事时,云淮清极力反对。
如果那时候他听三哥的话,没有插手此事,那么发现端侯夫人种蛇信草的人不会是他,揪出端侯府意图谋害皇子的人不会是他,这个时候他就能在苏叶面前问心无愧地说,端侯府的诸多是非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可终究他不能置身之外。
端侯夫人自缢到底是因他而起,云恒下令彻查端侯府的导火索也是他执意追究云淮清中毒一事,甚至连苏木命丧野狼谷,他也难以推脱。
苏叶追问:“这一切,都与你有关?”
他点头,沉重如脖颈上悬了千斤巨石。
他没再瞒她,将端侯府的这场风波中人尽皆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苏叶,只悄然隐瞒一些关于自己的部分。
听过前尘往事,苏叶却反而笑了,她一口喝了杯子里剩余的茶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可实在很难有人能在这个时候冷静下来,她又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口气喝光,再举起茶壶倒了一杯。
长平军懒怠于处置云淮晏帐中物拾,炭火熄微,茶水冰冷。
云淮晏按下苏叶第四次握住茶壶的手:“茶冷伤身,别喝了。”
苏叶冷笑:“你害我全家时,怎么不管我冷不冷?”
茶壶还是被云淮晏夺了去,他给她重新倒了一杯茶水,托在掌心里运气将茶水温了温,才放到苏叶面前,低声道:“我很抱歉。”
苏叶抬手便将那一杯温热的茶水扫落在地:“一句抱歉就算了?道歉能让我娘和我大哥活过来吗?还是七皇子金口玉言,一句抱歉便抵得上两条人命?”
北地的粗瓷茶盏瓷胎极厚,落地便是沉沉的一声闷响。
云淮晏脸色一白,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已然说不出话来,看来却依然神色如常的模样,望着苏叶,目光和煦。
苏叶站起身:“你顾念着你我的情义,苏家倾覆之下还保我周全,这是我欠你的恩。你害我大哥,害我娘亲,害我苏家满门,这是我的仇。仔细算来,恩怨还是无法相抵。今日你放我走,你我不要再相见,否则总有一日我是要报仇的。”
云淮晏只是抬眼看着她,眼前昏昏沉沉根本看不分明她的神情,他忍过心肺间一阵阵涌上来细密疼痛,胸口隐隐翻腾着腥气,他疼得说不出话,抿紧了唇,担心血气涌上来吓坏了苏叶,甚至不敢开口。
等了片刻,云淮晏始终没有说话,苏叶只当做是默许,转头往帐子外走去。
苏叶刚刚打开帘子往外探了头,堪堪迈开半步,守在外头的陆小勇眼疾手快将她推了回来,探头进来看了看云淮晏,又看了看苏叶,劝道:“外头都是人呢,您还是不要出来走动的好,需要什么跟我说吧。”
苏叶趁着陆小勇的不注意,扭过头又要硬闯,身后云淮晏的声音低沉暗哑:“把她绑到里间去。”
陆小勇下意识地捉住苏叶的肩膀,诧异地朝云淮晏看去,眼见着他笔直坐着,眼神却已见迷离涣散。他不及多想,单手按住苏叶,将她带到里间去,随手扯下布条将苏叶的双手捆住,陆小勇近来心细不少,甚至还记得取了毯子披在苏叶身上。
做完了这些,他才折身来到外间。
云淮晏早已经坐不住,伏在桌案上。
各营主将以上使用帐子规制相同,都是一分为二,外间议事,里间起居,可苏叶此时就在里间,陆小勇甚至无法开口问云淮晏的情形。
他跟着云淮晏四五年,自然知道他的心性,之前云淮晏受了伤,向来是能站着便绝不坐着,能坐着便绝
不躺着,到了撑不住愿意乖乖躺着的时候,多半是已经昏厥过去。
陆小勇知道云淮晏不会想让苏叶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是决计不肯到里间歇息的。他抱着先斩后奏的勇气,又回到里间去,拿一件稍薄几分的毯子换下苏叶身上的那件厚毯子。
苏叶看着陆小勇走进来,狠狠地盯着他,眼眶发红,目光却并不是柔弱可怜的无助,反而是刻骨恨意。
陆小勇三步一回头,几番想将云淮晏的情形告诉她,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他匆匆忙忙去自己帐子里又搬了厚被褥来,就着草垫在桌案后不易被人一眼发现的地方,潦潦草草给云淮晏搭出可供卧躺的地铺来,扶着他躺上去,陆小勇神色仍是有点担忧,压低了声音:“地上凉,恐怕您受不住,先歇一会,攒着力气好走去我的帐子里歇息。”
云淮晏摇头,抵着唇零零落落地闷声咳嗽两声:“我就在这里,总不能留她自己一个待着。”
陆小勇抓抓头,实在也想不出其他解决的法子,低声道:“我就守在外面,您有事就喊我。”
云淮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来已是夜色沉沉。
陆小勇大约进来过,找来了一只火盆,在帐子中央暖暖地烧着,并熄了几盏灯,只留了桌案上的两点灯火。他没有惊动陆小勇,批了外裳,端了一盏灯,缓缓朝里间走去。
饶是灯火昏昏,苏叶哭累了睡过去,红肿的双眼依然刺眼。
苏叶手脚被陆小勇绑起来,姿势古怪的蜷缩在床榻上,眉头轻轻锁着,睡得极不安稳。
陆小勇一介武夫,即使已经万分小心,还是失了力道,粗糙布条紧紧捆在苏叶手腕上,在苏叶挣扎间,勒出两道红痕。
云淮晏轻轻叹口气,这个姑娘,自他见她第一眼起,便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连句重话也舍不得说,擦破一块儿油皮他都要心疼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