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时已是午后,云淮晏身上带着伤,受不得颠簸,苏叶压着马车的行使速度,只求稳不求快,暮色落下时只不过走了四五十里地,离下一个落脚的地方尚远,苏叶喊停了车马,跳下车去绕了小半圈,喊陆小勇准备停驻车马,就地生火安顿。
云淮晏从马车里下来,拢了拢苏叶的披风,将一路都在手炉上捂得温热的手掌贴在苏叶被冷风吹得冰凉的脸颊上,问她:“冷不冷?”
苏叶摇头,拉他看她挑的地方。
苏叶看中的地方乍看之下确实很妙,一侧临近水源,衣食洒扫殊为便利,一侧有山,山势略为前倾,可挡风雨,平地位于斜坡之上高于河滩,即使他们不谙此地潮汐,也没有漫水的风险。不仅如此,山石缝隙间斜斜探出一枝松树枝,隐隐有绿意,在寒冬腊月之间平添盎然生气。
地方是好地方,可陆小勇神色犹疑,缰绳握在手里,并没有拴马停驻的意思。
云淮晏笑笑:“你说好便是好,那今晚就在这里吧。”
陆小勇欲言又止,他家殿下色令智昏,他却也不好多嘴驳他面子,只慢吞吞的牵着马走去迟缓地栓起缰绳。
杨恕毕竟不是平王府的人,不受规矩拘束,替陆小勇将话说了出来:“这里一面临水,一面靠山,东西两侧隘口狭小,如果遇见歹人,就是瓮中捉鳖了。要我看,不如再往前走一段吧。”
云淮晏仿佛就是等着杨恕说话,听见他这样说,与他四目相对看了一会儿,笑道:“杨公子说得有理,那就再往前走走吧。”说着边招呼着陆小勇重新上路,边拉着苏叶上了马车。
下车受了风,云淮晏回到马车上咳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苏叶从温着的水壶里倒了半杯水递给他,有些古怪:“我选的地方不妥,当真只有杨恕看出来了,你和陆小勇看不出来?”
“你没注意,陆小勇不愿意驻在这里,所以让他去拴马,他都是不情愿的。”
苏叶抱着他的一只手臂将头靠上去:“那你为什么要让他停下来?你分明也不是真的想要宿在这里的。”
“我在等杨恕说话。”
说到杨恕时,云淮晏忽然低头看苏叶,静静看着,久久没说话。
“怎么了?”她眨眨眼。
“没什么。”他摸了摸她头顶毛茸茸的黑发,垂下长长的睫毛盖住眼中情绪,低声道,“小末,你想你大哥吗?我有点想他了。”
第46章 赶路
从池州去往梁燕边境沔阳城的路程确实不算远,只是冬日的北境冰封雪冻冷得厉害。
云淮晏自服了三青丝后,身子日复一日孱弱畏寒,却至少是一直生活在南边温润天气里的,入了冬,平王府里更是早早生起了地龙,哪里受过这样的罪。
云恒催促的文书已下,一行人片刻不敢耽误。
马不停蹄地赶路,一连几日都露宿郊外,没能进城安安生生歇上一宿。
随行的护卫都是习武之人,杨恕更是个中高手,体格都比常人要好,围着火堆在帐篷上盖一层厚毛毡,对付几晚还是撑得住的。
只是云淮晏身子太弱,在池州受的伤伤也未曾大好,白日颠簸,夜里露宿,到了第三日便有些精神不济,苍白着一张脸斜靠在马车里。苏叶在一旁叽叽喳喳跟只小雀儿似的说个不停,他勉强能打着精神应上几句。
情况在第四日夜里急转直下。
到了第四日,虽然云淮晏嘴上不说,但即使是心大如陆小勇也能看得出他家殿下身上不舒服,撑得十分辛苦。
云淮晏不大能吃得下东西,驻扎之后,苏叶费尽心思抓了几把米粳米用小锅熬了半碗米汤,希望他多少喝一两口。
苏叶端着碗进马车时,云淮晏握着一方帕子靠在软枕上咳嗽,惯见的苍白脸颊上咳得浮出隐约红晕。看见苏叶进来,云淮晏似乎急着想止住咳嗽,可心里越急,咳嗽越难以止歇,他抿紧了唇靠在软枕上喘息,用了大力气将嘴唇抿得发青,终究是没忍住,到底是当着苏叶的面呛出了一口血。
这一路上苏叶跟着他,见多了他伤病沉重昏迷呕血,竟然能冷静下来将手上的碗放置一旁,扶他靠在自己肩头,接过他手里的帕子稳稳当当地将他嘴角血迹擦拭干净。
云淮晏靠在苏叶肩头仍在止不住地低声咳嗽,零星血沫落在苏叶手里的白色帕子上,凄艳如雪山寒梅。
苏叶心疼得眼眶泛红:“病得这样厉害,就不能修一封书信回去,让陛下另派个人过来吗?陛下和娘娘向来最疼你,哪里舍得让你受这样的苦?”
云淮晏并不觉得身上有什么难受,只是倦意刻骨,他连抬一抬手都觉得吃力,靠在苏叶怀里歇了一会,才攒出一点力气说话:“长平军是沈老将军的心血,也是你大哥一直牵挂在心上的,我得替他们守着。”
那时苏叶并不十分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如今北境并无战事,大梁人才济济,怎么就非得他一个金尊玉贵的皇子拖着病体不远千里地来?
一直到后来风流云散她才明白,能领着长平军所向披靡攻城略地建功立业的人有许多,而能护得长平不散战旗不倒的人太少太难。
往后的几日,云淮晏的情况越来越糟,他日日咯血,起卧艰难,却在每日到达安顿之处时,强打起精神下了马车四处走走,与陆小勇和杨恕坐在火堆旁喝水聊天。
苏叶咬着唇,蹲在马车里熬药,边忧心忡忡地看他,边将扇子扇得飞快,只希望赶紧熬出汤药以喝药为名将他捉回马车上去。
每每他下车逛了一圈回到马车上,累得连坐都坐不住,靠在软枕上歇好长时间才缓过来一口气。
除却苏叶与他在马车里朝夕相对无法隐瞒,他骗过了所有人。
苏叶劝他在车里好好歇着,横竖与杨恕相识的时间不短,他又是江湖上的人,不拘小节,只说云淮晏身上不适,稍有怠慢,他想必是不会见怪的。
云淮晏笑笑:“若只是杨恕,倒也无所谓。”
他打开帘子往外面看,外头是一座一座高山,以及一片一片被白雪压着的树林,而高山密林之后隐匿着什么?没有人知晓。
“这里离边境已经很近了,我要来的消息恐怕也在这里传遍了。燕人忌惮长平军,其中犹为在意师兄与我,如今师兄不在了,若是我也病得连马车都下不了,北境还能安生得了几时?”
越靠近长平军驻地,云淮晏的情绪便越是古怪。
他变得异常粘人,恨不得苏叶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与她一刻也不愿意分开。甚至连陆小勇都变得古怪起来,尽管他烧饭做菜难以下咽,却还是将苏叶手里那些庖厨的事情接了过来,给苏叶腾出大把时间去应付云淮晏的纠缠。
并非战时,长平军大多时候驻扎在沔阳城内的营区,只是每三个月换一拨人到城外边境处巡守。各营将领除却当值时候外出巡守,便在近郊校场练兵,生活起居多在沔阳城中。
杨恕在沔阳城二十里外与云淮晏一行人告别。
并非是杨恕辞行,而是云淮晏执意不再与他同行。
云淮晏在那个早晨亲自将杨恕的马牵到他面前,向他拱手作揖:“杨兄,多谢这一路照应,我们再有二十里地便到了,不如便在此作别。”
“我恰好也是去沔阳城。”
云淮晏将他的马往沔阳城相反的方向牵着走,杨恕只好也快步跟上去,身后陆小勇在收拾昨夜的帐篷毛毡,苏叶在烧水,都没有跟上来。
杨恕又重复说了一遍:“我也去沔阳城,我们还能同行一段。”
“不能了。”云淮晏沉下脸来,“沔阳城是边境城池,人多事杂,杨兄还是去做江湖中人罢,潇洒快意,不要卷进来。”说罢,将缰绳甩到杨恕手中,转身要走。
云淮晏走得并不快,杨恕握着缰绳转身看他,一身灰色大氅将他整个人都罩了起来,看不清他的身形,只是背影茕茕,看得杨恕不尽心酸。
他对着云淮晏的背影高声道:“我必须去沔阳城,我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在那里。”
云淮晏停住脚步,沉默了片刻,沉声问他:“你的朋友是始龀小儿吗?”
杨恕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没往下接话。
云淮晏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心口,喘了口气,接着道:“既然不是小儿,他自然能料理得好自己,也能料理得好事务,你不必太挂心。”
杨恕紧紧盯着他:“我自然相信他能料理得好事务,只恐怕他料理不好自己。你看你也不是幼龄稚子,却将自己照顾成这个样子,何况他,他只要一踏入沔阳城便会因为我而遇见各种各样的责难,我怎么能置身事外?”
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哪里有人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另一个人的牺牲?
云淮晏缓缓地转回身来看杨恕,他的脸瘦得尖削,在灰色猞猁裘的映衬下,面色犹为雪白,只有一双眼睛幽黑明亮。他盯着杨恕,眼里盈盈有水光,紧接着眼眶微微泛了红,几分委屈,又几分释然的模样:“你只管置身事外才好呢。他怕你怪他,也怕你不承他的情,怕得要死,你愿意置身事外,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杨恕也红了眼,向前跟了一步,握住云淮晏单薄的肩膀:“我没有怪他,我知道他尽力了。请你替我转告他,只要他好好活着,我只要他活着……”
“好。”云淮晏握了握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缓缓将他的手拂了下去,“请你也多保重。”
说罢,他再次郑重地转过身去,向着与杨恕相反的方向走去。
杨恕站在原地静静看,看着他迈开几步,身形不稳地晃了晃,扶着树干勉强站稳了身子,微微躬下身子咳嗽,稍稍歇息片刻再往前走去。
那边陆小勇他们已经收拾妥当,苏叶赶着过来扶云淮晏上了马车。
而后马车渐行渐远,马车上的人甚至没有打起帘子向他的方向再看一眼。
进沔阳城时,云淮晏忽然喊停了马车,非要拉着苏叶进一家果脯店。
苏叶扫了一眼罐子里或是蜜渍或是晾干的果脯,都切工粗糙,成色也不好,拉着云淮晏轻声道:“这家的东西不好,你想吃,我给你做。”
云淮晏向来不爱吃甜食,这回不知为何,却对这些蜜渍后甜地发腻的果子执着异常,拉着苏叶的手饶有兴趣地挑选。
苏叶拗不过他,陪着选了些梅子果干。
只要是苏叶选的,他每一样都买了许多。
苏叶有些头疼,又拉着他趁着店家不注意轻声道:“横竖我们也不是住在荒山野地,先买一些,你吃着好,我以后再陪你来买就是了,何必头一回就买许多。”
云淮晏看了看她,眼神里有她看不明白的情绪,摇头轻声道:“没关系,多买一些,以后你若不愿意陪我来了呢?”
若是往后的日子太苦,总要有些甜味,用来追忆往昔。
类似的话,近日里苏叶听了不少,饶是她再三保证不会离开他,他似乎还是日复一日在为没有她的日子做着准备。苏叶压着脾气替他又选了些颜色好看的果子,便不再理他,甚至不肯上马车,抢了陆小勇的马便翻身上马去。
云淮晏扶着马车转头看她,终究苦笑着摇头独自上了车。
云淮晏倚着车厢轻轻咳嗽,他的目光定在窗帘处,车子行使,窗帘随风摇摆,隐隐透出车窗外的风景,马车外有哒哒马蹄,那是苏叶的声音。
他很想在抵达之前再看看苏叶的模样。
可一路奔波到底体力难支,他眼前一阵一阵泛黑,渐渐昏沉下去……
他想,大约他醒来时,苏叶也要醒了……
第47章 回营
抵达驻地时已是薄暮,长平军为云淮晏接风洗尘的仪式不算隆重,甚至称得上简陋,除先锋营迟谓、垒土营冯途、炽火营魏良规规矩矩地领了副将及一干参将笔直站着候在中军主帐之外,其余各营只零零落落地站着。
陆小勇一骑快马一径奔到主帐之外,跳下马打起帘子冲进帐子里。
北地严寒,帐子里却并未升起炭火,陆小勇打个寒颤只觉帐子里头比外边风欺雪压的境况好不了几分,他低咒一声,扭头冲出帐子随手拎起另一个人的衣领:“将军马上就到了,帐子里还冷得跟冰窟窿似的,你们就是这么迎主将的?”
被陆小勇随手操起衣领的是锵金营的人。
锵金营主将吴一遇恰恰最是冲动耿直,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反手便扯掉了陆小勇的手:“他娘的,什么时候轮到你小子教训到我头上来了?什么兄弟情义,什么性命之交,在京都那么个热闹香艳的地方待上几天,就都忘干净了,见面就耍威风,陆小勇你也真是了不得!”
陆小勇老实,却绝不是傻。京都遍地权贵,他为了不给云淮晏添麻烦,索性耐着性子装傻,如今到底是回了北境,回了长平,再也无需压着脾气说话。
他眼见着几日奔波下云淮晏的脸色一日糟过一日,就指望着帐子里一切齐备,能让云淮晏歇一歇,却不想帐子里连一丝暖意都没有,情急之下,便失了分寸。
若是往日,他拉过来一个人这样骂一句也并没有什么。
沈老将军在时便立了规矩,长平军里没有隔夜的仇怨,莫说是起了口角争执,便是大打出手,受伤挂了彩,睡一觉也要忘个干净。
可如今,似乎有些不同。
陆小勇被吴一遇呛了一阵,又不能透露云淮晏的身体状况,直如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愣了半晌,避重就轻道:“将军染了风寒,帐子里太冷,恐怕受不住。”
吴一遇嗤笑:“这顶帐子,沈老将军住过,苏将军住过,与燕国交战正酣时,与诸君彻夜秉烛畅谈军务,数次忘了添加炭火,直至次日天明,无人有怨。那时云将军也是在场的,如今当了大半年七皇子回来,便受不得这份苦了。要我说,吃不得这苦,还是早回京都吧,上好的红罗炭烧着,岂不暖和?”
言语中的嘲弄一望而知,锵金营的副将与几名参将应和着吴一遇哈哈大笑起来。
庇行营的徐期本是吴一遇在炽火营的副将,没多说什么,眉梢微挑露出的也是一副不屑的神色。
吴一遇本是炽火营主将,另一侧,随魏良站得笔直的炽火营诸将听了吴一遇的话想对望了一眼,眉眼含笑侧头私语。不远处迟谓不满地蹙了蹙眉头,魏良本在迟谓麾下,见他面色不虞,随即抬眼向身后扫了一眼,到底将窃窃私语压了下去。
陆小勇没有急着回话,暗暗将每个人的神色观察了个遍,目光略过溯川营钱多和椓木营赵尔时停顿了好几秒,吴一遇对云淮晏的敌意与迟谓对云淮晏的维护之意显而易见,钱多与赵尔究竟站在哪一边,实在让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