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徐冕额头上开始冒汗,嘴角颤抖,好一会才憋出个说辞,“前些日子抢着收粮食,没顾上……”
“你说你把百姓的粮食暂时收在库房里,是单独存放,还是与官粮混放?可有记录?是单独记录,还是与官粮记在同一本账簿上?”黎立舟收起嬉皮笑脸,语气转急。
“粮食抢收时间紧急,暂时都混在了一处,都有记录,不过是记在同一本账簿上了……”徐冕言语吞吐,偷偷瞟了云淮晏一眼,嘴角都发起抖来。
黎立舟从身后的小六手里接过一沓账本递给徐冕:“这是今年十一月以来池州城粮仓的账簿,我不大知道官府记账的规矩,要请徐大人帮忙看看,这账本上,哪些是这次新收的粮?”
徐冕捧着那沓账本,额角那颗晃晃悠悠悬了半天的汗珠终于滴了下来。
账本是他要求账房先生做的,里面有没有关于今年这批粮食的记录他自然最清楚。
“是,是我利欲熏心,这几年风调雨顺,我就动起了粮仓的主意,偷偷把粮仓里的粮食匀出来一些倒卖出去,日子长了亏空越来越大,恰好今年秋天有这么一场雨,我想着把今年的新粮收进来填补亏空,收完了粮,再放任洪水决堤,上报今年灾荒,请求朝廷减免赋税,便能瞒天过海。”
池州地势平坦开阔,水土丰沃,一旦北境起了战乱,军民补给至少有三分之一指望着池州城。
这座大梁北部重要粮仓竟这样不声不响地就被徐冕给卖了。
云淮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缓了一阵才接着问:“你把粮卖给了谁?你贩卖官粮在先,企图水淹村落填补亏空在后,你说说究竟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在长平军那些年,他亲历过粮草不足,全军上下啃食草根的惨状。
战场上还没输呢,就被自己人背后这样捅了一刀,云淮晏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发抖,恨不得手起刀落结果了徐冕。
苏叶的心思都在云淮晏身上,绕到他的斜前方,稍稍挡住徐冕,好像他看不见徐冕便能不生气一样,她低头偷偷看他脸色,忧心忡忡。
徐冕吓得说不出话来,两腿一软,跪了下去。
却在此时,毫无预兆地,自他身后曝出一束寒光。
因为没有了徐冕的遮挡,那束寒光对着挡在云淮晏身前的苏叶直直射了过来。
电光火石间,云淮晏拉过苏叶按入怀里,旋即带着她往左侧角落闪躲。
这戏台有两层,左侧有个一丈见方的小室从一层打通上来,咋一看是戏台旁留了个深穴,那是唱戏时吹拉弹唱伴奏的师傅们待的地方。
寻常戏台配的深穴小室不过三四尺,可这个戏台依坡而建,最深处竟有将近一丈深。
云淮晏与苏叶坐的那条木凳本就是临着戏台左侧,仓惶躲闪间,云淮晏揽着苏叶一脚踏空,从戏台上摔了下去。
兵荒马乱中,云淮晏只记得将苏叶紧紧护在怀中。
苏叶摔在他怀里毫发无损,他却背心落地,登时便喷出一大口血。苏叶小心翼翼地从云淮晏怀里爬出来时,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强撑着坐起身,抱住苏叶依旧将她护在怀中,强打着精神警惕地观察四周动静。
“阿晏,你怎么样?”苏叶不知道他伤在哪里,被他按在怀中不敢轻举妄动。
云淮晏抿紧了嘴唇,血色丝丝缕缕从他嘴角溢出来,他不敢说话,也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重击之下脏腑间仿佛炸裂般的剧痛使他连喘息都是艰难的。
他看见陆小勇从戏台上也跳了下来,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去,抱着苏叶的手从她腰间落下去,终于再忍不住胸口不断翻涌上来的腥气,身子轻轻抽搐了一下,接连呕出几口血,脱力地向后仰倒下去。
第43章 救命
几乎整个池州城叫得上名字的大夫都被请到了云锦楼的这个小院。
院子里配了书房,此时书房里外尽是提着药箱的大夫,陆小勇一个个请进里屋去,又红着眼睛一个个送出来。
苏叶痴痴跪坐在床边,握着云淮晏的手寸步不肯离开。
从呈西村回来的路上,他在昏迷中不断呕血。
到达锦云楼时回光返照般地醒了片刻,由苏叶服侍着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半靠在床头看她,眼光迷蒙,神志昏沉,却坚持拉着她的手要说话,声音低得只能听到气声,反反复复对她说“对不起”。
苏叶实在想不到他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只猜他是觉得自己伤势沉重,道歉连连恐怕是内疚难以陪她终老。她强忍着眼泪,恶狠狠地瞪他:“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要是敢有事,我不会原谅你的。”
云淮晏的目光已经暗淡涣散,苦苦支撑的神识也逐渐消散,意识模糊间只恍惚听见苏叶亲口说她不会原谅。他目光闪了闪,挣扎着聚焦在一处,看了苏叶一眼,笑意苦涩:“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苏叶本意是担心他了无牵挂,心安理得地去了断绝生机,才说不会原谅来逼他,不想却看见他笑意泛苦,神色哀凄的模样,心尖上被狠狠扎了一针。
她立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逼他呢?他已经是这样的光景,为什么还要逼他?
即便他当真熬不过去,也应当让他安安心心地走。
苏叶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赶紧握住他的手,反复安抚:“没有,我没有怪你。”
他目光已经渐渐暗下去,苏叶的话他已经听不分明,只苦笑着自我安慰:“也好……你恨我……就不会太难过……”
可他自己却是难过的。
说着这话,云淮晏眼角沁出一颗眼泪来。
苏叶不知道他想到什么,只见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而紊乱,侧过头去,轻轻咳嗽一声,便是一口血,喉头微动,又是一大口血被呕出。
他的身体冰凉而柔软,苏叶轻轻搂着,担心他再受丝毫损伤。
一直到陆小勇请了大夫来,她才肯稍稍退开几步,让大夫诊脉医治。
可是整整一夜,没有一位大夫能开出药方来。
大夫们几乎是众口一词,说屋里的那位公子身子本就孱弱,筋脉脆弱,受重物当胸重击,伤势沉重。甚至其中有一名大夫连连摇头,断言云淮晏几处筋脉重创下几乎碎裂,如今恐怕只是藕断丝连般勉强续着气血,命悬一线,恐怕是熬不两日。
熬过一夜,云淮晏的情形当真越来越糟。
他再没有清醒过来,初时昏迷中还因疼痛□□几声,到了后半夜,他再没力气发出一点声响。他牙关紧咬,陆小勇照着前几日那位大夫的方子熬了止血药喂进去两三口,又被他和着血呕了出来。
天边泛白时,云淮晏的脸色已经透着死气沉沉的灰。
一夜之间,他仿佛是呕尽了所有血气,连嘴唇都是毫无血色的青白。
苏叶将手探入被子里握他的手,气血亏败之下,他的手比昨夜还要沁凉,像是再也暖不回来了。
她将手横在他口鼻之间,那一口气细弱而短促,随时都可能断绝。
苏叶掩面而泣,想要抱抱他,却不敢碰他,担心一不小心,悬在口鼻间的气息便断绝了。
同一个院落的另一间屋子里,黎立舟悠悠醒转过来。
昨日那点自徐冕身后袭来的寒光径直向苏叶冲去,他与云淮晏同时闻声而动,云淮晏护着苏叶闪开,他不假思索飞身挡在苏叶身前。
那是一枚飞镖,尖锐处冷光泠泠。
锋刃上的寒光一瞬即逝,利刃直刺血肉的闷响在一片鸡飞狗跳的惊呼声中弱不可闻。
飞镖扎进右肩时,黎立舟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右半边肩膀立即开始麻木酸胀,这是一只瞄准了徐冕打算灭口的飞镖,飞镖上显然淬了毒。
黎立舟漫不经心地挑眉一笑,手心翻出一颗血红的药丸吞下。
他也是直到这时候才想起自己有晕血的毛病,随便抓了身边一个人,连话都说不利落,指了指肩膀上那团不断晕出的血色,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这一晕便是整整一夜。
虽然受伤见血,可是换了两个大夫都说黎立舟没有大碍,会昏厥过去只是被被吓的。大家松了口气,也便没几分心思放在他身上了。陆小勇如今心思细了些,不忘留了一个人在房里守着,黎立舟醒来至少还能喝得上一口热水。
受了伤的右手抬不起来,黎立舟把左手背到身后去:“我受伤了,没法自己喝水吃饭,要有人伺候我。”
被陆小勇留下的十一是个老实人,闻言便端起茶杯小心翼翼地凑到他嘴边。
黎立舟抿紧了嘴,转开头去:“不要你伺候,要你们家公子身边那个细皮嫩肉的小子。”
“恐怕不行。”十一执意再端起茶杯递过去。
黎立舟依然不接:“为何不行?”
十一拗不过,陆小勇也并未交代过云淮晏的情形不能说与外人,黎立舟一问,他便老老实实和盘托出,不想话只说了一半,刚刚还嗷嗷叫着受了伤连杯茶水都没法自己喝的人揭了被子连件衣裳都顾不上披便朝外走去。
天色已经大亮,这一天风平浪静,竟然隐隐透出一缕阳光,是要放晴的模样。
只唯独这个小院里依旧阴云密布。
外头大夫都已经散了,除了陆小勇和照顾黎立舟的十一,所有人都被派出去找白彦。可是白彦如今在还在百草谷,还是出发去了别处?恐怕连云淮晏都不知道,他们找人真就是大海捞针。
陆小勇架着炉子熬药。
白彦走的时候留下了几张方子,他考虑周详,里面有一两方伤药看着像是对症,但里面的人一口药也咽不下去,几回都是撬开牙关勉勉强强喂进去一口两口,旋即又被他和着血呕了出来。
黎立舟提着衣领把蹲在地上的陆小勇拎起来:“快带我去看看你家主子,兴许我能救他。”
陆小勇眼睛亮了亮:“你是大夫?”
“我不是,但你难道找到了能救他的大夫?”
陆小勇将信将疑,引着黎立舟往主屋过去。屋子里的帘子都被苏叶打起,一片开阔敞亮,她换了一身女装,坐在床头红着眼睛同云淮晏说话,轻声细语,温绵呢喃。
黎立舟凑近去看。
他不是大夫,不懂望闻问切,只是即使是丝毫不通医理的人见了此刻的云淮晏也知道他的情形很糟。漆黑的发丝垂下来,更映得他的面色惨白得令人发怵,气色已隐约透着灰败死气,仿佛连气息都微弱得时有断续。
床榻边有个小铜盆,盆子里是一条沾了水的帕子,帕子上星星点点尽是殷红。
黎立舟被满目猩红晃得头晕,赶紧别开眼去,他想起北境腊月大雪后的点点寒梅,也是一片素白里面星星点点的红,冷寂,却又热烈。他听说他们也是要去北境的,他想着如此与他们也算是相识了,他向来没什么朋友,难得动了邀他们一同去赏梅的心思。
他连今年第一朵梅花开时在雪地里烤羊肉吃,要喝什么酒都想好了。
那是他最宝贝的玉潭春,要是没了酒伴,就太可惜了。
黎立舟摸出一颗药丸递给苏叶,那是一颗通体莹白的药丸,大小如珍珠,看起来也像珍珠一般光滑圆润,晶莹饱满。
“这是救命丹的药,普天之下也就剩这么一颗了,你把药丸化了水,想办法喂他吃下去。”
他转头招呼陆小勇:“即使是药丸化了水,他如今也没有力气自行化开药力,要找个内力深厚的人帮他。”
“你是说我吗?”陆小勇指了指自己。
黎立舟想了想,摇头:“单单一个你恐怕是不足够的,而且你们这些人,昨天使轻功带我往城郊走差点没散了我的骨头,粗手粗脚的,一个不小心反而伤了他。快想想,这还能找谁帮忙?”
“隔壁!”苏叶猛然抬头,“去请隔壁那位杨公子。”
黎立舟是被杨恕反剪了双手绑到云淮晏这里来的,提到他心里自然不痛快,脸上飞快掠过一点翳色,在性命攸关的事情面前,却没多说什么。
徐冕的事自有人来定罪惩治,云淮晏昨日并未打算将事情闹大,也并不想在太多人面前暴露了身份,故而并未知会杨恕。
他们在呈西村出了什么事,云淮晏又是如何重伤垂危,一院之隔的杨恕全然不知。
杨恕来时,苏叶已经用温水化了丹药,将云淮晏扶起靠在垫高的软枕上。
他果然没有力气吞咽,药水是苏叶撬开他的牙关小口小口哺入他口中,看着他喉头微微滚动咽下汤药,所有人才稍稍松口气。
黎立舟见了杨恕,指挥他用内力循序渐进慢慢为云淮晏化开药力。
他们在锦云楼大堂初见时便是唇枪舌战针锋相对,后来又几乎算是大打出手,两个人算得上是冤家狭路,如今却在云淮晏病榻前默契合作起来。
没有人知道杨恕是什么来历,他虽然年轻,功夫却深不可测,内息精纯且掌控自如。
黎立舟的一些要求在陆小勇听来有些不可思议,杨恕将一脉内息在体内颠来倒去,炎寒转换,催着丹药的药力在云淮晏周身十二经脉间绕了一周,眉头也不皱一下。
内息运转终了,杨恕搭上云淮晏手腕,抬头蹙着眉头看黎立舟。
第44章 脱险
杨恕搭上云淮晏手腕,抬头蹙着眉头看黎立舟。
他不通医理,却能敏锐察觉云淮晏的脉象比之前弱得几乎感受不到跳动时相比,已经有力许多。他自然清楚,自己的内息于他并无过多助益,关键之处还是黎立舟让苏叶喂的那颗药丸。
黎立舟摊手:“别看我,能不能救得回来我心里也没数。”
“你刚刚给他吃的是什么?”
“就一颗药丸,来池州城的路上救了一个小姑娘,那姑娘送给我的。”黎立舟打着哈哈,将话题绕过去,“我跟你说,那姑娘真是漂亮,诶,没想到送的药丸看起来也很靠谱。”
杨恕懒得搭理他。那头陆小勇已经帮着苏叶扶云淮晏重新躺下,黎立舟的药丸只能救命,却不能治病,他的脸色依旧惨淡,但幸而那层死气沉沉的灰已渐进褪去。
云淮晏醒转过来已是三日之后。
他看着苏叶握着他的手趴在床沿,想起他昏沉间听见苏叶斩钉截铁地说出“不会原谅”,生出一种水晶琉璃美好而易碎的唏嘘感慨。
他静静躺在,垂眼看苏叶的头发上洒了一层阳光,毛茸茸的金色碎发看起来柔顺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