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蜜桃牛奶冻
时间:2022-08-16 06:28:02

  确实是个多话的人,长平军岂是他可以乱嚼舌根的。
  陆小勇仰起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哼,将他晾在一边。
  “你还认得他?”
  陆小勇挺起胸膛,满脸骄傲:“不是我吹,我别的本事没有,记人的模样最厉害,见过面的人,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我曾见过。”
  “哦?”听了这话,杨恕玩味地挑眉不置可否,朝角落里的那个人努努嘴:“那这个就麻烦你带到偏厅里关一会。”
  一场秋雨一场凉。这个秋天池州城下了半个月的雨,早已湿冷透骨。
  杨恕打起棉布帘子走进屋时迎面便是一股暖气,刚进门的地方便有两个炭盆,迅速将来人身上的湿冷烘干。杨恕在炭火旁细细烤了烤手才往里走去,整个人暖融融的才敢坐到离云淮晏近些的那处位子上去。
  云淮晏脸色比今早去见杨恕时还要糟,连唇上的淡薄血色都褪得干净。他倚着圈椅的扶手坐着,时不时侧头掩唇咳嗽。
  从京都带来的近侍总共有十九人,陆小勇这回派的是轻身功夫最好的小六和小七。
  两个人早早在厅里候着,将躲着官差混入呈西村看到的景象一一描述。
  巧儿娘显然是不服气的,她几乎从位子上跳起来:“不可能的!我们被遣散前有过几个晴天,各家各户多多少少还是从地里收了粮存在家里的库房,下了这么久的雨,麦子长霉我信,库房里什么都没有,是绝不可能的。”
  “呈西村一共五十三户,我们来不及一一查看,但所见的几户人家库房里确实什么也没有,此外,地里的东西也基本都收完了,并不像她们说的屋里屋外都有新粮。”
  小六小七是陆小勇在京都挑的人,若不是这一趟,恐怕此生都不会到北境来,与这里毫无瓜葛,自然是没有说谎的因缘。
  而巧儿娘与他们萍水相逢,所有事情空口无凭,若有人说谎自然是要怀疑到她们头上。
  屋子里一时沉寂,炭盆燃得正旺,噼里啪啦地曝出点点火星。
  云淮晏的咳嗽声转急,左手搭在圈椅扶手上,手掌不动声色地抵在心口。暗夜中屋舍内光线昏暗,他的面色明晦莫辨。一边坐着苏叶,一边坐着杨恕,云淮晏掩唇咳了片刻,忽然一窒,愣了愣,随即背着苏叶,将头转向杨恕那一侧。
  杨恕本以为云淮晏有话要讲,却见他掩在唇边的手一握,指缝间隐隐透着血色。
  无声地,云淮晏抬眼看他,目光澄明而诚恳,幅度极小地摇头。紧接着,他将刚刚掩在唇上的那只手缩在袖子里,翻手抽出一方帕子,将掌间血色擦拭干净。
  他身后,苏叶浑然无觉,皱着眉头暗自比照小六小七与巧儿娘各自话中的区别。
  如云淮晏所愿,杨恕没有多话,只在他的杯子里添了热水递过去。
  巧儿娘能说会演,那么小的孩子她都能教出一段娇媚风采,云淮晏与杨恕面上没说,心里对她的信任实在少得可怜。
  苏叶却不同,她自小被父兄被云淮晏捧在掌心里,没见过什么坏人,干过最坏的事也不过是掏掏鸟窝,她的情绪一日里跟着两对母女的故事跌宕起伏,早对她们的故事深信不疑,想了半晌:“那就是有人偷偷运走你们的粮食喽,会是谁呢?”
  确实不无可能。
  人心一旦存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就容易错过显而易见的答案。
  恰好这时候陆小勇带着苏叶想要的答案闯进来。
  他粗枝大叶不拘小节惯了,冲进屋里来才想起屋里还有杨恕和巧儿娘,僵在屋子中央,脸上震惊的神色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陆小勇藏不住事儿,火急火燎地闯进来,看了杨恕他们一眼,定在原地三缄其口,脸上就差写上一行字——“我知道一个不能告诉你们的事”。
  杨恕是个知道分寸的人,笑着站起身:“今日天色不早了,不如先休息吧。”
  巧儿娘依然有些不甘心,想要争辩什么,却被杨恕一个眼神压了下去,不情不愿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云淮晏与苏叶亲自送杨恕到门口,杨恕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来时带来了两个人,除了巧儿娘,另一个还被丢在偏厅角落里呢。
  他一贯礼数周到,尽量不给人添麻烦,这回却破了例:“我院子里都是妇孺,防止意外,我就不在公子这里多待了。我带来的那个人,公子若是想再关着,便这样再绑他一夜也不妨,若觉得他无足轻重,麻烦你替我放了便是。”
  云淮晏午后昏睡的时间不短,与杨恕碰面时已是暮色沉沉,此时已临近亥时。
  天色已晚并不全然是托词。
  关上院门,云淮晏面上已有倦色,倚着苏叶勉强站着,问陆小勇:“刚刚你想要说什么?”
  “那妇人没有说谎,小六小七也没有看错,呈西村的粮是被偷了。”
  “被偷了?这也太过分了,他们辛辛苦苦耕种了一年……”苏叶气得咬牙,话没说完忽然回过神来,“诶,不对呀,进呈西村的路不是都有官府差役把守,连村民自己都进不去,怎么能有人在官差眼皮子底下把整个村子的粮都给运走?”
  “没人能在官差眼皮子底下把粮运走。”云淮晏眼眸漆黑,目光沉沉,他的脸色依然苍白,面上温温笑意收起后,是一种霜白肃杀的阴沉,“除非偷盗者就是官差自己。”
  陆小勇无话可说,只应和地点头。
  云淮晏按了按突突跳着的额头:“我们去见见偏厅里的那个人。”
  ——————
  黎立舟锦衣玉食惯了。
  家里也不是没有艰难的时候,但再艰难,整个家族里好吃好穿的东西都是紧着他用的。他们总说他是豪门贵胄如何也不能失了风雅气度,自黎立舟记事以来,即使最是难堪落魄的时候,也不曾这样狼狈地坐在地上。
  亥时已经到了,平日里这个时辰黎立舟已换好丝绸中衣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冷风随着被推开的门灌进来,黎立舟勉强撑开阖上的眼睛,看见走进来三个人。
  其中那个高高壮壮的,他认得,刚刚就是那个人将他丢到这个房间里来的。另外两个人,一个高挑清瘦,脸色泛着病态的苍白,连唇色都淡至青白,另一人比他矮了半个头,骨架纤细,衣裳套在身上有种捉襟见肘的尴尬。
  黎立舟打个呵欠,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们三个人走到他面前。
  云淮晏有些撑不住,抵着唇咳嗽几声,身子晃了晃,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苏叶扶着他在陆小勇移来的椅子上坐下,解开自己的披风盖在他腿上,忧心忡忡地盯着他,小声劝:“明天再说好不好?”
  云淮晏摇摇头,轻轻握了握苏叶的手:“只要一会儿。”
  黎立舟昏昏欲睡,嘴里塞着的布团被陆小勇抽出来也并未让他打起精神。可是苏叶穿着束着袖口的箭袖短衣转过身来面向他时,他的目光忽然澄澈清明,紧紧盯着苏叶领口。
  苏叶的脖子上系了一条红绳,绳子上坠着一块玉璧。她平日里将玉贴身带着,今日不知做什么事的时候将玉撤出来了几分,领口处露出小半块玉璧,玉璧上隐约可见雕了一只龙首鱼身的神兽。
  那玉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她领口处一片莹白光泽,极易吸引人目光。
  于是黎立舟的目光便被锁在了上面。
  “你是谁?”云淮晏声音低弱,却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黎立舟收回目光,挑眉:“都不知道我是谁,你们为什么要绑我?”
  “因为你是个爱说三道四的人。”陆小勇抢着回了一句。
  “那你说说,我说了什么道了什么?”
  明明那天听他搬弄过端侯府与长平军的是非,可陆小勇忌惮着苏叶不敢提起,只要生生吃了这个亏,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陆小勇老实,怎么能说得过他?云淮晏压下笑意,沉下脸来:“我只问你三个问题,若我验证了你所言属实,便放你走。”
  黎立舟干脆利落:“你问。”
  “你是怎么知道呈西村的粮食是被官府运走的?”
  “我叫黎立舟。”黎立舟先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接着往下说,“我并没有亲眼看见粮食是被官府运走的,但是进出呈西村的路上有许多车辙,仔细看可以发现,大部分车辙印都是进村的浅出村的深,说明没有人往村子里运加固堤坝的砂石泥土,反而从村子里往外运东西。”
  “他们往外运什么东西?”
  “城郊产粮的村子,池州城粮库空空,有什么东西需要用车子往外运?我能想到的也只有粮食了”
  “你怎么知道池州城粮库空了?池州是北境粮仓,近年来未有天灾,也无战乱波及,池州的粮库又这么会空?”
  黎立舟咧着嘴笑着看云淮晏,脸颊上挤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我已经答了三个问题了。”
  算上开头没头没脑的介绍了自己,满打满算是回答了三个问题。
  他倒是个守信的人,前三个知无不言言不无尽,三个问题之外,再不肯开口多吐出一个字。
  陆小勇气得跳脚,云淮晏笑笑没再多问,只让陆小勇招人腾个房间安顿他。
  很快便有护卫来将黎立舟带走,云淮晏倚在圈椅里歇了口气,挥手让陆小勇走近些。他胸口仿佛堵了一团什么东西,一呼一吸间尽是阻滞,青白色的唇微微染上绀紫,实在提不起力气高声说话。
  陆小勇凑近些,他低声说话,说上小半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你让人再去看看,池州的粮仓里,是不是大多是今年的新粮?与账上载的,今年新入库的粮食,数目是否相符?还有,池州城守城的,是卢之竣将军,明日,你亲自去向他借人协助加固堤坝。”
  “可是我们一无兵符,二无调令,卢将军冒然出兵有违法纪。”
  “记着,以你不是以长平军前先锋营副将的身份去向他借人。”云淮晏又停下来缓过一口气,“你是以平王府一等侍卫的身份去向他借人的。长平军正是多事之秋,再禁不起一点风雨,至于我,父皇与三哥无非是骂我几句,至多也不过是罚跪几个时辰罢了。”
  他眯着眼睛又想了想,似乎是确定了已经将要交代的事尽数交代了,才微微皱起眉头,用力握了握苏叶的手:“小末,你别怕。”
  话音刚落,他身子轻轻一抽,血色自口中涌了出来。
  “阿晏!”苏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脸上血色退尽,斜依在圈椅里喘息。
  那口堵在胸口的淤血呕了出来,云淮晏反倒觉得气息通畅了。
  不知身上哪里出了问题,他并不觉得多难受,只是腥气一股一股不停向上涌。苏叶将他搂在怀中,拿衣袖不断擦着他口中涌出的血色,濡湿了半幅衣袖,却依然擦拭不尽。
  “快,快找大夫!”
  云淮晏靠在她肩头竟还能挤出一丝笑,他指尖沾血,无力地握了握她的手,边说话边又咳出了几口血沫:“别担心……我没有哪里难受……也……也不疼……只是有点……累……”
  苏叶拍拍他的脸颊:“你不要睡。”
  可是云淮晏是真的疲倦已极,他挣扎着睁眼看她,撑不过片刻,眼皮又要缓缓阖上,被苏叶喊着又勉强醒来,如此往复,终究还是敌不过刻骨倦意,昏沉睡去。
 
 
第41章 呈西村
  大夫几次按上寸关,反反复复诊脉,看了看陆小勇,又看了看魂不守舍的苏叶,想起来时路上陆小勇交代过的话,只捡了其中无关紧要的说:“公子身子根基弱,之前还受过很重的伤,长路颠簸有些受不住,休息一两日便好。”
  “怎么会呕血?”苏叶坐在床沿,眼睛通红,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云淮晏。
  大夫瞟了陆小勇一眼,不假思索:“公子心脉不足,肺气偏弱,想是伤过心脉肺经。秋燥伤肺,这几日雨势稍停,天气干冷,才引发旧疾咯血。”
  陆小勇眼色晦暗,语带犹豫:“我家公子确实曾经当胸中过一剑。”
  “这就难怪了。”大夫收起脉枕。
  陆小勇帮他提起药箱,往门口让了一让:“先生这边请,我随您去开方取药。”
  关了房门,陆小勇将大夫一路送到院门口。
  他们穿过深深庭院,一方天井抬头便能看见暗色夜空,今夜雨势稍歇,却依旧无星无月。
  陆小勇向周围望了望,夜深寂寥,四下无人:“老先生,您同我说实话。”
  “老夫见识浅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异的脉象。”大夫微微抬着右手,三指相并,仍是诊脉的姿势,极为认真地回忆着方才云淮晏的细弱脉搏,“公子正值壮年,按说阳气正盛,可他的脉象却迟缓细微,衰若老者。要说病症,除却心脉有损,也诊不出其他病症,可五脏六腑尽是衰败枯竭之征。”
  不知是不是云淮晏特意交代过,这些细节,白彦从不曾同陆小勇他们说起,他只说,服了三青丝之后,云淮晏脏腑受损身子比之前要糟得多,要他们多注意着。
  看着云淮晏如今的光景,陆小勇的触动比旁人总要多一些,他曾跟着云淮晏金戈铁马出生入死,见过他少年将军最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听着大夫口中描述的情形,眼眶微微发热。
  陆小勇晓得这是当日云淮晏服用三青丝导致奇经八脉五脏六腑皆受损伤的后果,莫说池州城的大夫诊不出缘故来,便是皇城里的御医也难辨由来。
  “那他,疼吗?”陆小勇觉得自己挤出这几个字的声音发着抖。
  “除却心疾发作时辛苦些,其他脏器经脉的衰竭都在无声无息之间。以脉象来看,脏腑衰竭还在缓慢加重,但此时他还不会太痛苦,只是比常人畏寒受不得累,脏腑间容易出血,气血亏败,不易凝血,这便是他今日呕血不止的缘故。”
  大夫想了想,自药箱里翻了笔墨来写了一张方子递给陆小勇:“病势日重,往后出血会更加频繁,这张方子止血有奇效,老夫才疏学浅,医治不了你家公子,这方子给你,希望能帮得上一点忙。”
  陆小勇派人送大夫回去,并按着这张方子抓几幅药回来备着。
  这一夜间,派去查证官府偷运粮食虚实的,派去夜闯粮库的,派去账房取账本的,派去送大夫的,派去抓药的,从京都带来的人分派出去了大半,陆小勇莫名生出一种人散四方的凄凉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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