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临着秋日,庄稼瓜果丰硕的时节,雨水稍稍一两日,临江的农户开始紧锣密鼓地提前采摘收割。起早贪黑地忙了两日,州郡和县里就来了人,衙役和官差配着兵器来的,说是今年秋日雨水多,冶江随时可能溃口决堤,一日之内便将所有人迁往高地去。
杨恕这大半月来都待在池州城,确实眼见了断断续续的雨,知道妇人所言不虚:“钱财乃身外之物,让你们往高处去,也是防患于未然。”
苏叶不解歪头问道:“可是这跟你们卖女儿有什么关系?”
“官差要我们一日之内撤离,我们急急忙忙地逃命,只捡了要紧的细软带上,可是在山上待了两日,雨势就停了。男人们想趁着雨停,回村里把当日来不及带走的东西再捎上一些,却发现村子回不去了。”巧儿娘眼睛发红,气得咬牙,“好不容易有个人混进村子,才发现冶江沿岸的堤坝不仅没有被加固,我们之前辛辛苦苦垒高的沙袋还被撤走了一些,这不是存心要放水淹了我们村子吗!”
“横竖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们只能求老天开眼别再下雨,可是才消停几天,雨水又是不断。几个村的村长凑在一起去找了个神婆,说是要找十个土月出生的女娃娃祭天。”
说到这里,她摸着巧儿的头发叹气:“巧儿是六月二八生的。”
一旁一直沉默的妇人这时插进来话:“我家小翠也是六月土月生的。这种事,摊上谁能舍得自己家的孩子?孩子她爹心肠硬,说反正丫头养大了日后也是别人家的媳妇,送去便送去了。可这是我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怎么舍得!带她们逃出来,只求遇到个好人家让孩子能活着,怕你们大户人家的老爷少爷们忌讳这孩子本来是要祭天的,不肯要,才装作是要卖女儿。”
两个小姑娘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各自惊惶地瞪着眼睛看着母亲哭得停不下来,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跟着母亲一起哇哇大哭。
云淮晏被吵得头疼。
杨恕被吵得头疼。
连陆小勇也苦着一张脸。
只有苏叶耐性好些,跳下椅子走去她们面前,扯了扯两个大人:“别哭了,我家公子会帮你们的。唔,纵使他帮不了你们全村人,买下两个小丫头的钱应该还是有的,我家公子人很好,唔,少夫人也是,长得又好看,脾气又好,她们两跟着我家公子,总之是不会受委屈的,你们就放心吧。”
话刚说完,她便听见身后有人将茶杯重重放回桌上,意味深长地咳嗽几声。
她扭头去看云淮晏,果然见他冷笑着挑了挑眉:“别说这两个小丫头,如果夫人同意,十个都买了也行。”
第39章 松鼠鱼
从杨恕那里回来,云淮晏就不大愿意搭理苏叶,自己关进屋子里,连苏叶都不让进。
苏叶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他了,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门口嗡嗡嗡飞了半天,一直到她嚷嚷“下着雨,真冷”,才被云淮晏打开门拎进去,把她身上还披着的杨恕衣衫剥下来,推门开了一条缝往外一丢,让陆小勇给人家还回去。
一直到云淮晏行云流水地剥掉杨恕的外衫,苏叶才终于明白这人自回来起就别别扭扭的,究竟是为着什么。
把人接进了屋,云淮晏皱着眉头伸手摸了摸苏叶的脸颊,倒是没有再发起热来,反倒脸颊冰凉,恐怕真的是在门口吹了太久冷风,他赶紧扯过被子将她裹紧些,转身要去拨弄炭盆。
“阿晏!”苏叶不安分地从被子里钻出来,拉住他的手,眉头皱得比他还紧,“你的手怎么这么烫?”
云淮晏愣了愣,觉得这场面颇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意思。他沉着脸拍掉她的手,又给塞进被子里:“被你气的。“
苏叶不屈不挠地从被子里钻出来,跪坐在床上支起身子拿额头与他的额头贴了贴,手脚并用从床上爬起来,将他往床上一按,套上鞋子转身便往外跑。云淮晏一直握着她的手,半点儿松开的意思也没有,苏叶不过跑出几步,便又被拽了回来。
出了渝州城,他一直病着,苏叶这种草木皆兵的状态由来已久。
“不用找大夫,睡一觉就好。”
“可是……”
他揽住她的腰,头抵在她肩头:“没事的。”
他这几日都在发热,温度不高,只是缠绵不断,身上并不觉得有多难受,苏叶病着的时候,他不甚在意,如今苏叶生龙活虎,头疼晕眩懒怠乏力如浪潮般汹涌拍来,劈头盖脸。
在他们相识的十几年间,多的是两地相隔聚少离多,在苏叶的印象里,云淮晏很少生病,便是他的伤,她也只在父亲从皇帝那里得知后的转述中听闻。
至少在她面前,她的阿晏一贯是神采奕奕潇洒不群的,可这一路他病得实在是太久了。
她低头看倚在自己肩头的人,侧脸露出几分孩子气来,他年少出征,大漠黄沙粗粝,战场殷血淋淋,千帆过尽归来时,除却一身伤病,仍是温温少年。
苏叶心头一动,攀上一丝细细尖尖的疼:“那你快睡,我在这里陪你。”
可这一觉终究是睡不踏实。
在边境枯守过的人大多都睡不沉,尽管外头敲门声已经十分小心,云淮晏还是在来人第二轮敲门时倏然睁眼。
那时苏叶正蹲在床头看他睡觉,他们多年来相聚甚少,难得朝夕相伴的日子恰是她缺失的那段记忆,如今觉得能见到他的时时刻刻都是千金难求的珍贵,连他昏沉睡去都不忍片刻荒废。
她对外头敲门的人不由带上几分怨气。
来的是锦云楼的伙计,他微微躬着身子,陪着笑客客气气地同陆小勇说话:“客官这里可有收留什么小姑娘?如今孩子的父亲堵在锦云楼外,说是咱们的客人扣了他家丫头。”
伙计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陆小勇的脸色,不等他开口,赶紧先把自己的话圆回来:“我们也说,咱们锦云楼的客人那可都是见过大场面的,怎么会扣留土里土气的小丫头呢?要我说,要也是今儿早上雨下得大,哪位客官好心收留了小丫头。”
锦云楼的伙计看得多学得多,这一番话也说得很漂亮,给人留足了台阶。
别的院子买没买那些可怜兮兮的小丫头,陆小勇不清楚。但他知道,早上敲了云淮晏和杨恕这两个院门的巧儿和小翠娘儿两确实还在锦云楼里,如今在杨恕院子里热饭热汤热炕头地待着呢。
他性子直,不会说谎,老老实实地回他:“反正我们院子里没有什么小姑娘。”
伙计还要追问几句,云淮晏和苏叶从里头出来。
云淮晏刚刚醒来,被苏叶用厚厚的大氅裹着,仓促起身不免眩晕难受,大半的重量压到苏叶身上,在旁人看来却是贴在一处耳厮鬓摩的亲密。苏叶这一路上都是男装打扮,但她身形娇小玲珑,皮肤白皙眉眼秀气,黑色衣衫也不能给她多添上几分粗粝煞气,如今在云淮晏小鸟依人的站着,尽管都是男装打扮,却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云淮晏轻轻咳嗽几声,看向苏叶的目光柔若春水,转向伙计笑道:“有什么事吗?”
伙计见多识广,见了这场景,到嘴巴的话堪堪咽下去,道了声打扰,毫不迟疑地离开。
想来丢了小女孩什么的大概就不必来问这位了,下回要是谁家丢了小男孩再说吧。
大约是早晨在杨恕那里又是吹风又是淋雨受了寒,伙计一走,云淮晏便靠在苏叶身上咳得直不起身,陆小勇帮着半扶半抱地将他送回房去,转身想去将药炉上熬着的药倒一碗进来,却不想云淮晏靠在床头强打着精神硬是将苏叶支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陆小勇戒备地盯着他。
果然云淮晏向他伸出手。他连手都是苍白细瘦的,费力地举着,微微发抖。
陆小勇护着胸口,透过一层衣物,他能感受到内兜里那只冷硬的瓷瓶,他向后退了一步:“白先生说,这药是他不在时救急用的,能不用就尽量不用。他统共就给了八颗,还没到北境,你已经吃了两颗了。”
云淮晏脱力一般,手颓然落下去,他看着陆小勇无奈地笑了笑:“他给你药,就是知道我没法撑到北境。”
“可白先生说不是紧急时刻,能不用就不要用。”
云淮晏脸色煞白,声音又弱了几分下去:“这就是紧急时刻了……”话音刚落,他猝然呛出一大口血,无力地向后仰去。
“殿下!”陆小勇抢上去将他扶起。
云淮晏眸光暗沉,几乎要坐不住。他身子轻轻发颤,胸口的起伏缓慢而微弱,面色如一块失去光泽的白玉,没有生命力的雪白,沾着点滴殷红,透着诡异的安详。
陆小勇咬咬牙,还是从胸口内兜里摸出一只瓷瓶,小心翼翼地取了一颗药丸喂到云淮晏口中。
这情形不是第一回 出现,陆小勇的动作熟练利落,一颗药丸喂下去,他不敢立即就扶他平躺回去,仍是让他半靠在床头叠起的锦被上,手脚僵硬地给他拍了拍胸口顺气。
果然过了片刻,云淮晏又咳出了两口淤血才算好些,脸色一如既往地苍白,却终于隐约萦着一层淡淡的光泽。
陆小勇这才算松了口气。
云淮晏倦极,几乎立时要昏睡过去,却挣扎着一点精力拉住陆小勇,苍白发青的嘴唇动了动,陆小勇凑近些才听见他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小末……孩子……”
陆小勇了然,去取了一套干净的中衣来,换下沾了血迹的那一身:“您安心吧,我会收拾干净,跟王妃说您睡下了。那些小姑娘的事我已经让小六和小七去打探消息,他们一回来我就让他们来见您。”
得了陆小勇这话,云淮晏才算放下心里的事,微微点头,头一侧,昏然睡去。
陆小勇派去的人夜幕将落未落时回来,但陆小勇却没能像他承诺的那样,让他们一回来便去见云淮晏。
云淮晏这一觉一直睡到晚上掌灯时候,醒来时苏叶正在床边守着。
他服过了药丸,脸色比之前好得多,苏叶只当他一连两日彻夜不眠,累极了多睡了一会。眼见他醒了,将一直备在一旁的饭菜汤羹一样一样端到他眼前来,欢欢喜喜道:“阿晏,你知道吗?我一住进来就生病,今天才知道,这个院子里竟然带着厨房。”
云淮晏神识昏昏,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只是看着她面色灿若桃花,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模样便觉得欢喜,含笑低低应了一声。
苏叶转身端来餐盒:“趁着你睡着,给你做了点吃的,快尝尝,还热着呢。”
秋鱼正是肥香。
云淮清说,苏叶做的松鼠鳜鱼是京都一绝,但往往几年也等不到苏家二小姐下一次厨。
可在云淮晏这里就不同。
池州城不产鳜鱼,秋季也不是吃鳜鱼的时节,苏叶不认得这里的鱼,只随便挑了应季的活鱼照着松鼠鳜鱼的做法做了,献宝一般捧到云淮晏面前。
下午才刚刚呕了血,喉间还有隐隐约约的一股腥气,冶江里的鱼土腥气重,云淮晏勉勉强强吃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恶意翻了上来。
苏叶捧着盘子期期艾艾地看着。
云淮晏勉强又夹了一筷子鱼肉,缓缓咽下去,还是放下筷子,抱歉地对苏叶笑笑:“刚刚睡醒,没什么胃口,帮我倒杯水好不好?”
自然是好的。
苏叶转身往外间走去。
云淮晏垂头看着床边几案上那只张着嘴的鲤鱼,心里颇有几分愧疚。
苏叶端了一杯温水进来,他拉着苏叶坐下,夹了一筷子鱼肉喂到她嘴边:“小末,你替我多吃几口吧,要不这条鱼看着怪可怜的。”
苏叶“噗嗤”笑出声。
谁能想象长平军里杀伐无数的平王殿下会可怜一条鱼?
苏叶哭笑不得,吃了云淮晏喂给她的大半条鱼。
云淮晏神色郁郁,兴致不高,一开始苏叶只觉得他还是累,又怕他睡太久不吃饭坏了肠胃,便一直缠着让他至少喝几口汤粥,后来慢慢觉得,他闷闷不乐似乎是因为那条鱼有一大半都落到她肚子里,他一口也吃不下。
苏叶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拉拉他的手:“这里的鱼土气重,不吃也罢。你想吃,以后我再给你做。”
云淮晏定定地看着苏叶,眼眶微微泛红。
苏叶眨眨眼再看,他分明神色如常,她只觉得是自己眼花。
云淮晏轻轻笑了笑,将苏叶拉进怀里,低头吻了吻她鬓角的碎发:“小末,日后我吃不下的东西,你替我多尝尝,我看不到的景色,你也替我多看看,好不好?”
“你今天吃不下,我以后再给你做就是了,你……”
“答应我。”云淮晏打断她,捧起她的脸与她对视着。
苏叶觉得这一天的云淮晏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想了想,只猜他是这一路病得多了,生病的人总容易有些孩子气。她只好耐着性子哄,揽住云淮晏的腰将头抵在他肩头,点头答应:“好好好,我答应你了。”
她看不见他的脸,也就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
如果那时她就能看见他濡湿的睫毛,大约能更早心疼他一些。
第40章 粮仓
入夜后,连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停了。
云淮晏寥寥草草用些清粥,被苏叶和陆小勇盯着服了药。本来约好了待陆小勇派去的人探回来消息,便一起去杨恕的院子里,可云淮晏午后病发凶险,身子还虚,久坐都是勉强,更枉论出门。
陆小勇守在门口劝得恨不得跪下,两人这样耗了半晌,终于是云淮晏退了一步,让人去请杨恕过来。
杨恕来时捎带了两个人,一个跟在他身后,是住在他院子里的巧儿娘,另一个看来面生,他手上的衣袖被扯烂了一半,揉巴揉巴攒成一团塞在他嘴里,双手被杨恕反剪着,拖拉进入院中。
“这是?”
杨恕干净利落地扯下他另一只袖子,用嘴咬着撕成布条,将他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捆住,把人往回廊的角落里一丢:“来的路上撞见的,这个人多话得很,为了防他出去说什么不该说的,索性将他绑回来。”
陆小勇凑近些看了那人半天,恍然大悟:“诶,这人不是那天在大堂里说……”
他瞟了坐在不远处的云淮晏和站在他身旁的苏叶,将后面的话咽回去。这人正是他们进锦云楼的第一日,在大堂里与杨恕起了争执,议论端侯府与长平军是非的人。